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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听我的主见?”张献忠狡猾地挤挤眼睛,拈着大胡须说:“咱老张已经受了招安,也算是朝廷的人啦。咱们分了路,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你怎么好听我的主见?”

  “敬轩,咱们说正经话,别开玩笑啦。我这次来看你,就是要跟你谈谈今后我们应该怎么办。”自成把“我们”二字说得很重,很慢。停顿片刻,见献忠一直含笑地盯着他,老不做声,他接着说:“从前官兵的力量比如今大,可是因为咱们十三家拧成一股绳,齐心作战,把官兵杀得顾东不能顾西。这两年,咱们十三家分成几股,你,曹操,我,老回回,还有革里眼他们,各打各的,没有好生配合,互相策应,都吃了官兵的亏。敬轩,如今满鞑子深入畿辅,洪承畴和孙传庭都去勤王,内地官兵空虚,加上河南等省连年灾荒,人吃人的年景,正是咱们大干一番的好时机。我不能住在商洛山中当神仙,你也不应该就这样在谷城长住下去。你说,咱们应该怎么办?”

  “你想重振旗鼓,当然很好。痛快说吧,你可是要我帮助你?”

  “我来谷城,不是来求你帮助,只是要跟你商议商议咱们今后应该如何干,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巴掌就拍得响。我来找你,不光是为我,也是为你。”

  献忠又笑起来,说:“好家伙,还为我!”

  “是,也为你。你大概还记得,几年前咱们在城固左近抢渡汉水,没有船只,水流很急,还有风浪。骑兵过去后,步兵过不去。大家正没办法,还是你想出主意,叫步兵强的跟弱的搭配,人牵人,手拉手,扯成长线,踏过汉水,转眼间,不但步兵都平安过来,连老弱伤病的弟兄也过来了,风浪大的地方,许多人手牵手站成人排,挡住浪头,让抬运伤病和辎重的弟兄们顺利过去,可见,力量分散了,就抵不住激流,挡不住风浪,力量合起来就什么困难也不怕。”

  “你的力量在哪里,我的哥?你的人马不是打完了么?”

  “那是暂时的事情。时候一到,只要我的路子走得正,重树起我的‘闯’字大旗,人马要多少会有多少。”

  “你有把握?”

  “有把握,明朝已经失尽人心,加上灾荒连年,饿碎满地,只要我们能够为民除害,救民水火,还怕没有老百姓跟着造反?”

  “你真是要干到底?”

  “说实话,我目下已经在商洛山中集合力量。”

  张献忠猛地跳起来,把大腿一拍,伸出一个大拇指,大声说:“好汉!好汉!自成,我就知道你不会完蛋,定有重振旗鼓的一天。果然你丝毫不丧气,不低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铁汉子!高如岳死后大家推你做闯王,真不愧这个‘闯’字!不过,老兄,你也不要在我老张面前打肿脸装胖子,硬不要朋友帮助。说吧,你需要什么?需要我老张送一些人马给你么?需要多少?……嗯?说!”

  “敬轩,你的情谊我十分感激。可是,请你暂且不谈怎样帮助我,咱们先商量今后大计要紧。”

  “好,暂且放下这一章,先谈重要的。你打算今后怎么于?”

  “我想先问问你:你打算怎么干?”

  张献忠拈着大胡须笑一笑,重新坐进椅子里,装出心安理得的样子说:“你看,咱俩走的不是一条路。我已经娶了八个老婆,不久还要娶第九房,是本城敖秀才家的姑娘,十七岁。咱们造反,还不是为着过几天舒服日子!”他挤挤眼睛,摇摇头,打个饱嗝,双脚蹬在桌撑上,接着说:“我没有别的打算,只想在谷城安安稳稳地住下来,把兵练好,朝廷需要我出力的时候我就出把力。”

  自成笑着问:“真的么?”

  献忠说:“信不信由你。”

  自成坐下去,诚恳地、严肃地、不慌不忙地微笑着说:“敬轩,你不要跟我开玩笑,良机难得,咱弟兄俩应该好生谈一谈。咱们起义已经十来年啦,弟兄们死了不知有多少,老百姓遭殃更大,到如今还没有打出个名堂来,你抱定宗旨杀贪官污吏①,可是贪官污吏越杀越多,看起来若非推倒明朝江山,来一个改朝换代,吏治是不会清明的。我知道你想喘喘气,然后大干。可是这情形不能拖得太久。你在整练人马,左良玉们也在整练人马,你只有谷城县弹丸之地。池塘小,难养大鱼。等到你的创伤养好了,羽毛丰满了,左良玉们的人马也整练好了,比以前更多了。你的把戏只能够骗住熊文灿,可是骗不住左良玉和罗岱,骗不住朝廷,骗不住众人的眼睛。目前正是极其有利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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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杀贪官污吏——张献忠的义子孙可望(即张可旺)于1609年给南明永历帝的奏疏上说:“先秦王荡平中土,剪除贪官污吏。”先秦王就是指的献忠,孙可望在云南也曾对贪官污吏严惩不贷,自称是“恪遵先志”。可惜张献忠的斗争口号一直没有像李自成那样继续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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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献忠截断自成的话,问:“自成,自成,凭良心说,这几个月来你们是不是常骂我老张脊梁骨软?说我张献忠是真投降了?”

  “不管别的人如何说你,我自己心中有数。”

  “好,还是你厉害,有见识!”献忠因为自成没有误解他,快活地连连点头。随后,他叹口气说:“自成,你不明白,我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熊文灿在广东招抚过刘香,在福建招抚过郑芝龙,发了大财,吃惯了这号利,把我也当成刘香和郑芝龙。嗨,他妈的,老狗熊!”

  “他们把你当成了摇钱树,聚宝盆。”

  “李哥,我这十个月的安稳日子是拿钱买的,没有一个文官武将,不间咱老张伸着手讨贿赂。妈妈的,把老子几年的积蓄快挤光了,还是填不满他们的没底坑。就从这一点说,明朝非亡不成,不亡才没有天理哩!别说我是假投降,就是真投降,这班大小官儿们也会逼得咱老张非重新起义不可。”

  “所以我劝你不要这样拖下去。”

  “伙计,你以为我高兴拖下去?你以为我愿意低三下四应付那些大官儿们?这班官儿们,黑眼珠只看见白银子,句句话忠君爱民,样样事祸国殃民。你以为我喝了迷魂汤,愿意跟他们在一起长久泡下去?咱弟兄们虽不说曾经叱咤风云,跺跺脚山摇地动,可是不含糊,咱是从砍杀中闯出来的,一天不打仗急得发慌。如今这日子,像二锅水,不冷也不热,温吐噜的,尽叫人磨性子,你以为我喜欢?有人说咱张献忠服输了,真想投降,这可是把眼药吃到肚里啦。”献忠嘿嘿地笑一阵,把大腿一拍,接着说:“至于熊文灿这班龟儿子,他们忘记了,我的名儿叫张献忠,可不叫张献宝!”

  “我听说你派人到北京去花了不少钱,真的么?”

  “别提啦,都怨那个薛瞎子!他龟儿子目下还住在北京。等他回来,我得好好地骂他一顿!”

  自成知道他骂的是一个叫做薛子斌的,是献忠的亲信将领,一只眼睛在作战中挂了彩,瞎了。自成同他也很熟。

  “难道不是你派薛子斌去北京替你拿银子打通关节?”

  “我派他?派个屁,是他自家出的主意!我起初只打算假降一时,叫我喘口气,补充一些人马甲仗,可是老薛这个龟儿子想真降。他天天怂恿我派他去北京,走他堂伯薛国观①的门子,用金银财宝收买朝里的达官贵人替我说话,我一时糊涂,就派他去啦。妈的,钱花了不少,可是朝廷该猜疑还是猜疑,没有买到别的,只买到一点:让我暂时能够在这儿休息整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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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薛国观——陕西韩城人,当时是辅臣,不久任首辅,后来被崇祯赐死。详见《李自成》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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