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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刘芳亮的身边还有一百多人,好容易利用复杂的地形和树林的掩护,暂时甩掉了敌人,向一座小山脚下奔去,因为他刚才听见从那里传过来一阵杀声,想着高夫人可能会逃到那里。不料到了小山脚下,只看见小河滩上和浅浅的河水中到处都是人和马的尸体,有敌人的尸体,有农民军的尸体,其中有不少是妇女和孩子。分明是老营在这里同追兵有过一场混战,可是高夫人哪里去了?

  刘芳亮同几个亲兵跳下马来,在死尸中到处寻找,要找一个尚未断气的农民军间一问高夫人的下落。有一种共同的心理却谁都不肯说出:他们留心看那些尸体中有没有高夫人在内,但又害怕会看见她的尸体。尸体是那样多,又加上月色不明,有一些尸体血肉模糊,他们时间紧迫,追兵已近,怎么能一一辨认?忽然,他们看见了驼背老头躺在血泊中,旁边躺着他的身中数箭、已经死了的大青骡。他只剩下奄奄一息,身上、头部和右手被砍伤,花栋木棍子已经丢失,左手中握着砍柴的短柄利斧、右手握着镰刀把。在他的前边两步远躺着两个官兵,一个人的脑袋和半个脸孔被劈开。刘芳亮俯下身认清以后,抱着他的血身子连叫几声,问他:“高夫人哪里去了?”他慢慢地呻吟一声,吐出来模糊不清的三个字:“都完了。”随即他的头一搭拉,停止了最后的微弱呼吸。刘芳亮放下驼背老头的死尸,站起来望望天上的星、月,望望河水,想着高夫人和老营的人们有的被杀,有的被俘,全都完了。他活着,有什么面目去见闯王?特别是想着高夫人的不幸牺牲,他欲哭无泪,恨不欲生,刷一声拔出宝剑就要自刎,多亏站在身边的一位小校眼疾手快,用力抱住了他的手腕。他一脚将小校踢倒,又要自刎。两个亲兵同时抱住了他,跟着,左右和面前的将校和亲兵们一齐跪下,劝他莫寻短见,率领大家突围,往商洛山中寻找闯王要紧。

  正在这时,一个小校喘吁吁地来到他的面前,说是看见沙滩上有许多马蹄印直往东去,并有血迹往东,说不定是高夫人率领着老营的一部分人马往东去了。刘芳亮亲自到沙滩上看看,果然如小校所说,一线希望从他的心上出现。他把宝剑一挥,说:

  “上马!往东寻去!”

  转瞬之间,刘芳亮同将士们都上了马,像一阵疾风往东刮去,背后留下来一溜烟尘和一川月色。

  第一队出发不久,闯王亲自率领的第二队跟着出发,悄悄地向西南疾迸。当接近官军的营盘时候,一声呐喊,冲杀进去。官军已经有了准备,孙传庭和马科亲自率领官军,堵截义军去路,首先是火炮与弓弩齐发,使农民军受到很大损失。幸亏农民军全是轻骑,行动如风驰电掣,眨眼卷到敌人中心,短兵相接,展开混战,使敌人的火器和弓弩失去作用。他们以一当十,且战且走,官军虽然有巡抚亲自跃马督战,也没有办法把农民军拦阻,只好纷纷地给农民军让开血路。

  农民军走了五六里路,已经杀出重围,遇到一条小河,人马都停下喝水。李自成检点一下人数,只剩下三百多人,而郝摇旗的人马没有跟来,不知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给敌人截断了。

  从南方传未一阵阵的喊杀声,相距大约有四五里路。李过有些焦急,向闯王说:

  “二爹①,郝摇旗失散了,一定是误走到曹变蛟的阵地上,怎么办?我去救一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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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二爹——米脂县方言,称叔父为爹,称父亲为爸爸。李自成是李过父亲李鸿名的同胞二弟。

  “算了,随他们去吧。一来我们无兵可分,二来你也没办法找到他们。”

  追兵已经很近了。农尺军迅速上马,肃静无声地等候着闯王下令。直到这时,这一支人员稀少、多数挂彩的队伍仍然保持着良好的纪律和秩序,并不因为官军的追到就惊慌溃逃。李自成骑在乌龙驹上,张弓注视,等看见官军的骑兵影子时,他命令说:“起!”同时他连发两箭,射倒了两个走在前边的骑兵,使官军大力惊骇,纷纷停住。农民军沿着一条峡谷向南方缓缓奔去。李自成亲自带着张鼐、李双喜和亲兵断后。

  前来追赶的是马科的骑兵。他们不敢猛追,但又不愿让农民军白白逃掉,所以总是相距半里上下,希望到天明时候或有乡兵拦击时候他们就一鼓向前。李自成看破了官兵企图,吩咐李过带着张鼐、任继荣和任继光等一群青年战将和二百多名骑兵留了下来,埋伏在两旁的树林里边。

  马科率领着十几员战将和一千多名骑兵向前追赶,希望能够活捉闯王,建立大功。正在走着,突然听见背后发出来一阵喊杀,有两支人马从两边树林里同时拦腰杀出。他正在惊慌失措,李自成、刘宗敏和田见秀等杀转回来,他当时还企图抵抗,但是他的兵将们不知道农民军有多少人马,一哄而逃,并且把他裹在中间,拥着他不能不逃。他亲手砍死了几个兵,想制止这种混乱,但也无济于事,就只好带着一部分将校和亲兵在自己的骑兵中间乱冲,夺路而逃,农民军对着混乱的官兵大杀一阵,也不追赶,继续向前赶路。

  当马科的人马正在峡谷中慌乱溃退的时候,孙传庭带着他的巡抚标营追到,他起初得到左光先的禀报,认为李自成夫妇带领老弱妇女和一部分精兵向东南突围,但当他正在亲自向东南追赶时,又接到马科的禀报,说是向西南的一股“流贼”全是精兵,井发现刘宗敏在内,可能李自成本人也在里边。他赶快回兵向西南追来,他的标营人马见马科的人马这般溃逃,以是农民军追杀过来,也立刻惊慌后退。经他大喝几声,才算止住。

  孙传庭派人把马科叫来,问问情况,但也不能断定李自成是否在这一股突围的人马里边。他正要下令穷追,从战场上连来了两个报告:一个说有人看见李自成负伤落马,藏在林中,如今正派人仔细搜索;另一个说在乱尸中发现了一个死“贼”很像李自成,身旁躺着一匹乌驳马。孙传庭向禀事的小校厉声问:

  “这个死贼的身上是不是挂着朱红描金牛皮箭囊?”

  “回大人,是朱红描金牛皮箭囊。”

  “手中拿的可是花马剑?”

  “他的右手也受了重伤,剑不知失落何处。”

  “难道连剑鞘也失落了?”

  “没……没有看清剑鞘上有没有字。”

  “谁派你前来禀报?”

  “孙总兵大人。”

  “混蛋!……回去细查!”

  小校走后,孙传庭在马上想了片刻,下令停止追赶,速将人马撤回。以他看来,马科的人马经此一败,已经成了惊弓之鸟,难望拼命追敌。别的追兵受了这一仗的影响,对农民军也有点心中畏怯,前边山路崎岖,万一再中埋伏,损兵折将,不惟影响勤王,反而要受皇上责罚,另一方面,他想着“流贼”分为两股突围,闯王未必在这一股里;如若在这一股里,前边所有山路已经有乡勇把守,定难侥幸逃出。另外,刚才连来两个报告也增加了他的幻想。他想今夜“流贼”死伤惨重,大概李自成不死即伤。想到这里,他向跟在身边的中军参将刘仁达说:

  “火速通令三军,闯贼等元凶巨恶不死即伤,务须认真于死尸中及林间草丛逐处搜查,不得有误!”

  孙传庭回到战场上巡视一下,看见到处都是尸体和负了重伤的人,因这一阵月色昏暗,也分不清是农民军还是官兵。他来到曾经是农民军驻扎的那座小山寨中,农民军所留下的几百个重伤号都没有了首级,这种惨无人道的现象并没有动一动他的心。他明白这是某一部官军来割掉这些重伤号的首级虚冒战功,但是这对他并没有什么坏处。他也将以假作真地上报朝廷,也让那位从北京来的刘太监看一看他的战功。所以他看了后点点头,没有说什么话,赶快策马向他的老营奔去,这时,天色已经黎明,而总督也来到他的大帐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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