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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你们官军里最小的武官是把总。你可知道我们义军里像把总那样的小官是什么?”

  “我听说叫做哨总。”

  “对,在我们闯王的部队中叫做哨总。我不杀你,但请你回去传我刘宗敏的口谕,有人能斩洪承畴首级来降者赏一哨总,决不食言。”

  刘仁达一惊,疑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刘宗敏还没有等他定下神来,严厉地命令说:

  “把洪承畴的什么属谕降书拾起来,双手呈给闯王!”

  刘仁达顺从地俯身拾起谕降书,双手呈给闯王。他立刻后悔自己不该弯腰去拾,不该示弱,感到耻辱,但已经来不及挽回了。

  李自成把谕降书看过之后,从鼻孔里轻轻地冷笑一声,把它扔到火上,望着它慢慢烧掉。刘仁达睁大眼睛,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望望那正在燃烧的谕降书,又望望闯王的冷静、严肃又流露着一丝轻蔑微笑的脸孔,壮着胆子问:

  “你真不投降?”

  闯王慢慢地站起来,用一只脚踏在石头上,说:“胜败兵家之常。我不过一时受挫,算得什么!我同你们洪总督打了几年仗,原以为他知彼知己,谁晓得他竟然不认识我李闯王是什么样人!你回去对他说,崇桢八年我同高闯王、八大王长驱东进,破凤阳,焚皇陵,是我李某的主张。要是我打算今日投降,我不会焚毁他朱家祖坟。哼,对我劝降,真是可笑!”

  “可是八大王和曹操都比你的人马多,他们都投降了,你还不服气么?”

  自成听了这话,向前逼近一步,哈哈大笑起来,随即说:“你们以为八大王和罗汝才是真降么?你们敢说从此对他们可以高枕无忧么?他们是不是真降,他们的心中明白,你们的心中也明白。可是话再说回来,我李自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决不会像八大王和曹操那样,为着保存兵力,休养士卒,向朝廷低头,假降一时!”

  刘仁达被李自成的这种威武不能屈的英雄气概和毫无通融余地的回答弄得无活可说,但又不甘心就此回去复命。他暗中用脚尖把大天王踢了一下,催他说话。大天王走前半步,愁眉苦脸一说:

  “自成,我的好表兄弟,你千万不要这样任性,还是投降吧!四面官军围得水泄不通……”

  自成不等大天王把话说完,突然大喝一声:“住口!”大天王浑身一跳,失魂落魄一说:

  “是,是。我住口,住口。”

  闯王厉声问:“你还有脸来见我么?你还配做我的表兄弟?在披一张人皮!”

  “自成!你,你,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投降是出于不得己啊!”

  “有什么不得已?打了败仗就是不得己么?”

  大天王从李自成的可怕脸色看出来自己很难活命,但仍然企图替自己辩解,能得到自成饶恕。他说如果不是他的两个儿子雷神保和三家保落到官兵手中,他也不会投降。李自成一听这话,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打得他趔趄地后退两步。

  “有人为起义亲手杀了自己的老婆儿女,你还有脸说你的投降理由!”自成又飞起一脚把大天王踢倒地上,切齿骂道:“该死的畜生!”

  大天王趴在地上连声哎哟,装出一副可怜相,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自成,你,你怎么是这样脾气……”

  闯王下令说:“牌刀手,快替我绑了起来!”

  立刻过来几个牌刀手,把大天王按在地上五花大绑。刘仁达一看闯王要杀大天王,立刻大声说。

  “他是洪制台派来的,你们不能害他!”

  闯王冷峻地回答说:“这是我们的家务事,用不着你搭腔!”

  郝摇旗在一旁说:“连他收拾了吧,让他同大天王做个伴儿往鄷都城去!”

  刘仁达不敢再做声,心中十分惶恐,但表面上还装着满不在乎的神情,甚至还流露着一丝冷笑。他心里说:“不出今夜,老子就要跟你们算账!”

  大天王哀求说:“自成,老表,闯王,不看金面看佛面,看在如岳叔的情面上,你抬抬手让我过去吧!”

  “我正是为了你对不起高闯王,今夜才把你处死!”

  大天王望着田见秀哀求说:“玉峰!玉峰!你救救我吧!”

  田见秀回答说:“你是自作孽。我救不了你!”

  大天王又望着高一功说:“一功!我是你的亲叔伯哥,难道就不替我讲一句情么?”

  高一功冷笑一声,转过脸去,不再看他。大天王还在向左右看,希望能看见高夫人。忽然听见自成喝令“跪下!”他的两腿一软,扑通一声在自成的面前跪下,井把头低了下去。

  自成问道:“我问你,那个假扮曹操的下书人是谁派来的?”

  “是孙抚台叫我派的。我混蛋。”

  “高闯王死去不到一年你就背叛义军,率部投降,又帮助孙传庭设计陷害我同全军将士,连你的叔伯兄弟和妹妹全出卖了。你说,我该不该把你处死?”

  “我该死,该死。自成,求你看在亲戚情分上,给我个快性①,我死到阴曹也感你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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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快性——用最快的办法处死,如斩首。这样处死可以使受刑者少受痛苦。

  自成向牌刀手们吩咐:“推出斩了!”

  刘宗敏原想把大天王凌迟处死,但因为闯王已经说出斩首,他就不言声了。郝摇旗大声说:

  “闯王,让我监斩!”

  自成心中明白,点一下头,挥手催促行刑。大天王听到摇旗要监斩,不禁浑身一震。当他被人们从地上拖起来时,他恨恨地望着郝摇旗,问道:

  “你小子要报私仇么?”

  摇旗回答说:“老子今夜只平公愤,不报私仇。走吧!”

  大天王忽然变得十分凶恶,一边被推着往外走一边破口大骂。尽管几名牌刀手不住地拳打脚踢,用刀背砍他的脊背,他都不肯住口。过了片刻,郝摇旗同几个牌刀手走回来,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扔在敌将面前,故意使它碰到刘仁达的靴尖。刘仁达赶快退后一步,不知闯王将如何发落他,想着也许会割掉他的耳朵或鼻子才放他回去,不禁又一阵心跳。但出乎他的意外,闯王把人头向旁踢开,只对他冷淡地望一眼,随即吩咐说:

  “马世耀,送他下山!”

  招降使者走后,在片刻间人们还不能把情绪平静下来。袁宗第和刘宗敏几乎同声说:“嗨,大天王这小子死得太便宜啦!”

  郝摇旗哼了一声,说:“由我郝摇旗监斩,还能便宜了他?我亲手替他小子开膛啦。”

  李自成叫大家重新坐下,赶快商议突围的事。像往常议事一样,他自己不急着发表意见,只是先听大家说话。多数将领都主张从西南角杀出,奔往商洛山中,等洪承畴和孙传庭的人马北上后再出商洛山奔往河南;倘若万一官军不去勤王,继续追赶,他们就奔往汉中一带。提出这个主张的人们不仅想着商洛山一带人地熟悉,也认为贺人龙的人马在西南角,容易杀开一条血路。但是也有人主张从东南角杀出,奔往正南,然后转往西南。提出这个主张的是李过和田见秀。他们认为今日上午在大战中已经把左光先的精锐杀得丢盔抛甲,七零八落,而贺人龙的队伍还全师无损。两派主张都不坚持自己的意见,都要闯王决定。本来么,处在目前的情况,真正安全的计策是没有的,谁也不敢强作主张。

  回师向南,奔往商洛山中,本是李自成已经想好的惟一上策。大家都不提继续向东北突围,冲往河南阌乡的话,也在他意料之内。但是弄到目前局面,他不免暗暗地后悔自己把洪承畴和孙传庭的用兵狡猾估计不足,把官军在潼关的兵力也估计不足,采取毅然北进的错误方略,致遭到这样惨败。纵然没有人说一句抱怨的话,他自己也深深地感到难过。

  刘宗敏见大家的意见都说出来了,闯王仍然低着头不做声,便提醒他说:

  “闯王,时候不早,该决定啦,你看从哪里突围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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