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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离了婚的五格格以最快速度搬出了金家,事情的结局给人的感觉是,五格格像个压根儿就没融进金家的媳妇,老姐夫倒像个金家的土著,事情整个儿颠倒了。母亲总觉得亏了老姐夫,就着人将偏院的门砌死,将该院落另辟出去,招赁房客,以房租养活老姐夫。母亲良苦的用心却也没得到老姐夫怎样的感激,只是说进出金家不方便了。

  我从学校里回来,到偏院去看望离了婚的老姐夫。已不能从小门跨过,而非得从我们胡同后面的镜儿胡同才能进入了,本来是一墙之隔的事,封死了,就带来不少别扭。偏院里又搬来了两家街坊,一家是保定来的在煤铺里摇煤球的汉子,一家是又从山东跑回来的送水的老孟,都是凭力气吃饭的老实本分人。老姐夫住南屋两间,把北屋和东屋让房客住着,显得很谦虚谨慎。

  我来到小院,看到南屋的窗户纸破着,门框斜着。屋里五风楼一般空空如也,只有一股我熟悉的老姐夫的味道,那是一种与酿酒作坊气味相近的味道。除了这味道以外,房里的一切都变了:用木棍绑着腿儿的紫檀方桌上搁着盛糨糊的碗和一个火柴盒模样的木头床子,墙角堆着摞得多高的火柴盒,那些小盒子一垛一垛地用纸绳精心捆好,无一不是老姐夫所为。我想,没有点儿技术哪里捆得好这些小盒子?老姐夫真是练出来了。除了桌子以外的地界儿都是尘土,厚厚的一层,使家具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简陋的炊具显示出主人生活的拮据与清贫,床上的被褥杂乱不堪地堆着,满是水渍的黄纸由顶棚上脱落下来,很寒碜地吊在半空,与一个没有罩子的满是油污的灯泡遥相呼应着……

  身后传来老姐夫的声音:啊,是小酒嗉子来了!

  回头看,黑瘦黑瘦的老姐夫拎着酒瓶子,晃晃悠悠进门了。

  我的鼻子一酸。

  老姐夫则依然如故,在情绪上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问了我不少在学校的情景,又说我是难得来的贵客,无论如何不能马上就回去,他得请我好好吃一顿。我说还是回去吃,母亲那边已经做了打卤面。老姐夫说难得有人陪他吃饭、喝酒,也不是什么好吃食,家常饭罢了,要是我嫌弃他的饭就甭吃。让他这么一说,我要硬走,显得反而不好,想想陪冷清的老姐夫吃顿饭也是应该,于是,我就留了下来。

  老姐夫见我不再执意回去,很是高兴,孩子一样地兴奋,拿碗拿筷,抹桌搬凳,这使我感到,他留我吃饭是真心。

  把那个酸臭的襁糊碗和丑陋的木床子挪开,我跟老姐夫相对而坐。老姐夫变戏法般地从一个印着穿旗袍美人画的铁盒里抓出两把花生米来,撒在一个豁了口的浅碗里,老姐夫说,花生米必须搁在铁盒子里,还要扣严,要不就皮了,皮了的花生米实在是没有吃头儿,他从来不吃皮了的花生米。我说我也不爱吃皮了的花生米,老姐夫说会喝酒的人都是这样。

  老姐夫的宴请不能说不丰盛,碟儿碗儿,大大小小摆了七八个,细观其内容,除了一碟花生米是主菜外,其余都是咸菜,而这些咸菜又都是由一块熟酱疙瘩变换而来:有丝有丁,有块有片,有淋了花椒油的,有和了芝麻酱的……

  金朝的皇孙,谱儿摆得很大,穷架子不倒。

  主食是棒子米查粥,不是老姐夫熬的,是邻居老孟媳妇熬的,送过来小半锅,在火上温着。老姐夫爱喝棒子米查粥。他说这东西是调和脾胃、疏通血脉的补品,但熬棒米查粥需要工夫,得勤看着勤搅动,老姐夫当然没那耐心,所以他平日只能喝简单的棒子面粥而喝不上精细的棒子米查粥。

  老姐夫喝酒,很斯文地嚼着酱疙瘩,将那花生米吃得很省,想必那是很珍贵的东西。喝了一口辣酒,我赶紧夹一箸咸菜填塞,咸得我直想咳嗽。闲聊间我问那个木头床子是不是糊盒的工具,老姐夫说就是,说别小看了这个木头床子,它其实就是火柴盒的底样,有了它,一万个盒子也如出一辙地相同,不会走样儿。说着老姐夫顺手抽出一片薄如纸的木片,在木床子上三折两绕就叠出了一个火柴盒,规矩方正,有棱有角,煞是可爱。这里应该说明,早先的火柴盒都是由薄木片制成的,大概是桦木吧,洁白柔软,用处极广,不惟火柴盒用它,连肉铺里卖肉也用它来包装,半斤绞肉,托在木片上,粉白衬着嫩红,肉香透着木香,是件很赏心悦目的事情。当然,后来为了节省资源,火柴盒变成了纸的,绞肉包装也换成了塑料的,就再难找到那亲切自然的感觉了。老姐夫见我对那些小盒子有兴趣,就细细地给我介绍糊盒的四道基本工序:圈框、糊底、折套、贴花,哪道工序也不能掉以轻心,否则就会出残次品,被验活儿的打回来重做。老姐夫说,别的活儿都可以返工,惟独这火柴盒返不了工,做坏了就是做坏了,改不过来了。我问糊一个盒能挣多少。老姐夫说,糊十个是四分钱。是啊,那时候一盒火柴才卖二分,一个空盒又能值多少呢?我说,以前火柴用过不少,倒从没注意过装它的盒子,用过也就扔了,现在看,一个一个地将它们精心糊起来,也真是不容易呢。老姐夫拿起一个糊好的小盒对我说,别小看了这么个不起眼的盒儿,它里面的学问大了。我问怎的学问大。老姐夫说,你看它,六个面,四长两短,两个大面分别为天和地,用古代算学“天元术”来计算,能解二元高次联立方程。六个面应“六合”之数,即天地四方,老庄说六合之外,圣人而不论,其实是它把什么都包容了……老姐夫慢慢儿地抿着酒,谈论着火柴盒包含的哲理,一副悠然自得、享受生活的轻松神态。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灯光下的老姐夫变得遥远而朦胧,飘逸又空灵,突然地,我感到了自己的浮躁与浅薄,不知怎的,我为五格格的孟浪感到了惋惜。

  我问老姐夫近日可曾见过五格格。老姐夫说她倒是常来,柜里那床里面三新的棉被就是她上礼拜送来的。说着老姐夫站起身,打开柜门让我看被子,这使我心里多少有了点儿安慰。老姐夫把新被收着,舍不得拿出来盖,却又要向我炫耀,其实他的心里还是念着五格格的。我问老姐夫还练不练功,老姐夫眨着眼睛对我狡黠地说,外面在大炼钢铁,他们比我练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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