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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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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日修跟夏雨轩也在一起喝酒。他们不是在酒店,而是在九棵树牡丹亭客栈里。 还是当年那个小院,还是院里那个栽种着牡丹的小凉亭。春气未来,草木未萌,院子里还是光秃秃、冷清清的。小屋里却是热气腾腾,他们在吃着羊肉火锅。 今天上午,夏雨轩办完了公事,突然来了兴致,想到当年他落难的那个牡丹亭客栈看一看。去牡丹亭,必然要约上陈日修。那也是陈日修当年救他命的地方,要不是上苍让他遇见了陈日修,他的尸骨早就朽烂如泥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记起来了,他还欠着陈日修一个债。这个债像一扇磨盘一样压在他的身上,使他想起来就喘不过气来。这就是他要到铁麟面前替陈日修说情,让他接替儿子陈天伦“盈”字号军粮经纪。 这在官场上,实在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可这件小事,却让夏雨轩为了难。夏雨轩虽然做了十来年的官,却依然是书生意气。苦寒家庭出身的读书人天生一副傲骨,夏雨轩又是个性格内向极好脸面的人,再加上带着点儿酸气的清高,使他很难开口求人。他常说,上山擒虎易,开口求人难。他所说的难不是难办的难,而是难以舍下脸面的难。夏雨轩是这样一个人,而铁麟呢,又似乎是铁面无私,不苟言笑。他们认识很长时间了,也称得上是朋友。可是铁麟这个朋友与陈日修这个朋友却完全不同。跟铁麟之间好像更多的是互相尊重,甚至互相信任,可是很难沟通心灵。跟陈日修则不然了,两个人都是性情中人,可以做到无话不说。在官场上,交个同事的朋友不难,难的是交个过心的朋友。 不过,这件事再难也得办。这要是夏雨轩自己的事,他肯定就算了,不会去找铁麟碰钉子的。陈日修的事就不同了,自己的事可以不办,陈日修的事不能不办。眼看就要冬去春来了,估计铁麟又快到通州的仓场总督衙门来办公了。这件事迫在眉睫,需要好好跟陈日修商量一下。 炭火烧得很旺,铜锅里的汤滚滚沸腾着。土炕也烧得暖暖的,两个人隔着一张小桌坐着,中间蒸腾着浓浓的热气,将两个人的面目都笼罩得模糊起来。 夏雨轩一直在斟酌着怎么跟陈日修扯起这个话题。说实在的,时至今日,陈家父子也没有正式向他夏雨轩提出要求。要是一般关系,夏雨轩才不会主动提出来呢。但是事关陈家的利益,他就不能装傻了。事情明明摆在这儿,还用得着人家开口求你吗? 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就先扯闲篇。夏雨轩端着酒杯,感慨万分地说:“陈兄,你信不信命?你信不信缘分?反正我信。” 陈日修看着夏雨轩,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时没有回答。 夏雨轩继续说:“天下道路如网,何止亿万斯条,我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这条路?天下客舍如林,何止亿万斯家,我为什么偏偏进了这一家?天下人海茫茫,何止亿万斯个,我为什么偏偏遇上了你?” 陈日修明白了,说:“世界上的事嘛,都是千巧万巧,凑成了一个不巧;当然,也有时候是千不巧万不巧凑成了一个巧。” 夏雨轩说:“这巧与不巧,你说是不是命?” 陈日修说:“可以这么说,有命便有运,命乃天道,运乃天道之行。” 夏雨轩说:“如此说来,每一个人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被命运规定好了的,犹如水之有河,车之有辙,我们只要按步就班地做就是了?” 陈日修说:“恐怕也不尽然。古人云: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譬如贤弟踏上这条科举之路,顺乎了天道的安排,然而能否考中,却是贤弟十年寒窗磨炼出来的功夫。” 夏雨轩说:“仁兄所言有理,可我总是觉得,冥冥之中总被一种力量牵着朝前走,有时候想停也停不下来。” 陈日修说:“这大概就是人力之所不及了。所以许多时候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强求不得。” 夏雨轩抓住这个话茬儿说:“仁兄说得对,许多事情虽然成败在天,却要有人谋划的。人不谋其事,天不能假其手。酒喝到这份儿上,咱们得商量一件事了。” 陈日修抬起眼睛认真地听着。 夏雨轩说:“就是仁兄接任‘盈’字号军粮经纪的事。看来天伦已经决定参加今年的秋闱了,那么仁兄还要到码头上操劳。铁麟大人也快回来了,无论如何得求他给咱点儿面子,只是不知道……” 陈日修听夏雨轩谈起了这件事,忙挥手阻拦住他:“罢了罢了,贤弟你不提,我也正想跟你说呢,你千万不能为这事求铁大人了。” 夏雨轩不解地问:“为什么?” 陈日修说:“我已经见到铁大人了。” 夏雨轩急忙问:“见到了?什么时候?” 陈日修说:“就在两天前。” 夏雨轩说:“这么说,铁大人已经到通州来了?” 陈日修说:“确实已经到了通州,而且还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夏雨轩惊愕地问:“什么大事?我怎么没听说?” 陈日修佩服地说:“铁大人真是大英雄,大气魄,朝廷的栋梁啊。” 夏雨轩急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日修说:“他亲自到大运西仓查粮了。” 夏雨轩说:“到大运西仓查粮?大运西仓监督是邵友廉,那可是个老狐狸。” 陈日修说:“这老狐狸差点儿把尾巴露出来。” 夏雨轩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说。” 于是,陈日修将那天在大运西仓怎么遇见铁麟和他的女儿甘戎,怎么帮助铁麟解了刘仓书带着众仓丁的围攻,避免了一场大乱子,怎么又让人叫来邵友廉,又怎么跟着铁麟查大运西仓的廒粮等等详细地向夏雨轩说了一遍。 夏雨轩听呆了。 陈日修说:“这也许是天意,怎么就让我赶上了这件事呢?那天我闲着没事,原本是想找邵友廉杀两盘棋的。” 夏雨轩说:“这么说,仁兄还是帮了铁大人的忙了,您在铁大人面前肯定留下了好印象,这不正好是个机会吗?你怎么反倒不让我去求铁大人了呢?” 陈日修说:“别提了,说来惭愧。我确实给铁大人帮了一点儿忙,但却未必留下了好印象。” 夏雨轩问:“此话怎讲?” 陈日修说:“铁大人查仓廒的时候,拉着我不放,每个仓廒的米都先让我查看。那仓廒是邵友廉的,我能实话实说吗?说呢,得罪邵友廉,毕竟跟邵友廉也是老朋友了。不说呢,在铁大人面前不好交待,把我难为得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多亏铁大人真正懂得粮食,没有难为我。可是到了官厅查账的时候,我可实在呆不下去了,便悄悄地溜了……” 夏雨轩大叫起来:“悄悄地溜了?不辞而别?” 陈日修点了点头:“是不辞而别。” 夏雨轩叹了一口气:“仁兄啊,你的胆子可真大。” 陈日修说:“什么胆子大,恰恰是我胆小怕事才溜掉的。” 夏雨轩说:“这件事要是我们官场上的人做出来的,那罪过可就大了。好在你也不想往官场上爬,他官再大也奈何不了你。但是……正如仁兄你所说的,那‘盈’字号军粮经纪算是没有希望了……” 陈日修说:“不怨别人,都怨我自己。铁大人在背后不定怎么笑话呢。你们瞧,陈天伦是靠仗义直言,揭露漕弊赢到‘盈’字号的,没想到陈天伦的父亲却是个胆小如鼠的老好人,窝囊废。” 陈日修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很沮丧。倒不是因为丢掉了接任“盈”字号军粮经纪的机会,而是羞愧难当。 夏雨轩心里突然觉得轻松起来,那块压在他心窝儿上的磨扇唿啦一下子就被掀掉了。是陈日修自己把机会丢掉了,他无须再替他向铁麟求情了。想到这里,他心里呼地热了一下。这不是有点儿幸灾乐祸吗?这不是对不起救命恩人吗?他为自己这一瞬间的轻松感到羞愧,但是无论怎么羞愧,也压制不住这突如其来的轻松感…… 这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喊叫声,牡丹亭店里的伙计像是往外驱赶着什么人,大呼大喝,如同衙门里的虎狼衙役:“去去去,要住店到前面,这里是你来的地方吗?” 来人问:“你让我到前面干什么?” 伙计说:“前面是大车店,那才是你住的地方。” 来人说:“我不住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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