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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第07章

  漕运码头的大光楼前,开漕仪式继续进行着。

  人们看完了坝神的表演,兴趣顿时失去了大半,纷纷离去。大光楼前没有那么拥挤了。跪拜坝神的供桌也撤掉了,换成了案桌,后面摆上了一把太师椅,铁麟坐在案前,开始打样验粮。这时候,再大的神也没有用了,最威风的还是人。还是掌握着漕运码头生杀大权的仓场总督。也许就是为了一睹新任仓场总督的风采和威严,许多看热闹的人便还继续留在大光楼前。实践将证明,他们留下是对的,这里确实将有一场热闹好看,即所谓好戏还在后头。

  执事高声呼叫:“传临清卫山东前帮领运官徐嘉传……”

  徐嘉传头戴水晶顶的花翎,身穿石青色绣熊补服,腰间挎着佩刀,一副英武之气。他疾步向前,向仓场总督行礼:“临清卫山东前帮领运官徐嘉传参见仓场总督和各位大人……”

  铁麟坐在案桌后面,也是头戴珊瑚顶,身穿绣锦鸡补服,尽管一夜睡眠不足,依然是神采奕奕,威风凛凛。

  徐嘉传滔滔不绝地向他禀报着:“本帮帅漕船64艘,运丁640人,兑运夏津、武城、馆陶、临清、利津、蒲台六州县漕粮,正兑米22000石,改兑米8000石,小麦4000石,黑豆2000石,黄豆2000石,行月口粮6500石,土宜17000石,漕粮土宜共计61500石。另有芦席25000张,松板1800片,楞木1200根。请大人查验。”

  铁麟最怕听的就是这些数字,那天许良年向他禀报河南漕船情况的时候,他就被这些数字搅得晕头晕脑。可是,他知道,作为漕运总督,又必须跟数字打交道。他曾经下决心将漕运的账目找来,背诵着上面那些枯燥无味的数字。他知道,如果你对数字马虎,他们就会用一些虚假的数字糊弄你。这些数字,他不听也得听,不但要听,还要认真地记住,并且要分析这些数字可能出现的舛误之处。

  铁麟等徐嘉传禀报完毕,朝四下看了看,众官吏都在看着他。于是,他底气很足地说了一声:“开关打样。”

  执事按照总督的旨意,高声呼喊着:“开关打样……”

  随着执事的一声呼叫,人们都纷纷散开了。可以说,开漕仪式到此已经结束了。站在铁麟面前的大小官员也移动着脚步,准备离去了。可是抬头一看,铁麟并没有动,依然端端正正地坐在案桌前。看热闹的人走了许多,官员们却一个也不敢动了。

  按照规矩,仓场总督和坐粮厅厅丞应该是亲自查看粮样的,由经纪从漕船上舀一巴斗粮样,双手托举到他们面前,由他们验看漕粮成色,是否潮湿霉坏,有无沙石杂质等,如无差错方准开关过斛。

  但由于漕弊日深,官习日惰,逐渐演变成了仓场总督和坐粮厅厅丞都不再亲自验粮,经纪呈上来的粮样直接交给坐粮厅下面的经承和两坝上的监管,经承和监管也是草草看过,便由执事宣布开关打样。而此时的仓场总督和坐粮厅厅丞即可打道回府,其他的官员也可以坐在大光楼或监所里喝茶聊天了。

  这套陋规铁麟当然知道,他就是要改一改,让所有的漕运官员都知道,我铁麟当仓场总督,就是要破一破这一陈规陋习。于是,执事只好继续高喊着:“托塔呈验粮样……”

  双手高举巴斗的经纪叫作“托塔”,今日充当“托塔”的本该是陈天伦,可是现在将粮样呈上来的却是“盈”字号军粮经纪马长山。

  对于铁麟的为官与为人,坐粮厅大概已经研究许久了。他们应该会料到今日出现的局面,所以他们还是有所准备的。执事刚一呼完,社人便将一巴斗粮样递给了马长山。马长山双手高举,走到铁麟面前,跪下呈送粮样:“‘盈’字号军粮经纪马长山向大人呈送粮样,粮样取自临清卫山东前帮漕船,请大人验看……”

  铁麟站起身来,走到马长山面前,示意站在两边的金简和许良年跟他一起验看粮样。

  金简向前挪了挪那笨重的身子,伸出那只熊掌也似的胖手,从巴斗里抓起一把粮样,放在手心里扒拉着看了看,又放进嘴里咬了咬,说:“颗粒饱满,无杂物。”

  许良年也赶紧凑过来,一只手抓起一把粮样,高举过头,另一只手在下面接着,然后迎着风向洒下来。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很内行的姿势,如果米里有糠就会被风扬起来。没有见到糠皮,他又将粮样仔细地看了看,说:“干圆白净,无潮湿。”

  两位坐粮厅厅丞都验看了,该铁麟一槌定音了。铁麟的手朝“托塔”伸过来,刚要抓粮样,人群外便响起了急切的叫喊声:“大人,请等一下。”

  紧接着,一个精明强干的年轻人托着一巴斗粮样跑上来,跪在铁麟的前面,气喘吁吁地禀报着:“‘宿’字号军粮经纪陈天伦向大人呈送粮样,粮样取自临清卫山东前帮,请大人验看。”

  一下子,无论是漕运码头的官吏还是前来看热闹的百姓,都惊诧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帮漕船验粮,怎么出了两个军粮经纪,怎么上来两个“托塔”?

  铁麟看着跪在他脚下的“托塔”,奇怪地问:“你是谁?”

  陈天伦这会儿喘过了气,底气十足地回答着:“‘宿’字号军粮经纪陈天伦。”

  铁麟沉吟着:“陈天伦……,这粮样你哪儿来的?”

  陈天伦答道:“粮样取自临清卫山东前帮漕船。”

  这时候,站在铁麟旁边的许良年看出了关节,上前跨了一步:“大胆陈天伦,你怎么竟敢私自上漕船取粮样?”

  陈天伦沉着地说:“回大人,卑职有军粮密符扇,凭扇可以直接上船取粮样。”

  许良年呵斥着:“大胆,就算你有军粮密符扇,今日是临清卫山东前帮验粮,你来胡搅什么?”

  陈天伦更加冷静,说出话来字正腔圆,掷地有声:“回大人,按坐粮厅掣签结果,临清卫山东前帮的漕船本该由卑职收兑,可是‘盈’字号军粮经纪马长山说卑职初任军粮经纪,怕有疏忽闪失,由他来呈送粮样,由卑职过斛兑粮。”

  这时候,满厅丞金简似乎也听出了一些眉目,急忙冲陈天伦吼叫起来:“放肆,既然说好了由‘盈’字号任‘托塔’,你为什么又来画蛇添足?”

  陈天伦说:“卑职以为,收兑漕粮乃朝廷大事,仓储一关全在验粮,所以不敢掉以轻心,便从漕船上重新舀一斗米,请大人查验。”

  夏雨轩这时候已经完全看明白了,对于临清卫山东前帮的领运官徐嘉传,他应该不算陌生了。他想起了那大红请柬,想起了天河楼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美味佳肴,还有依偎在他怀里风骚放浪的小鹌鹑……这里的事不是明摆着吗?徐嘉传的漕粮里要是没鬼,他凭什么花那么大的本钱请客?那餐饭幸亏铁麟没有去吃,否则吃人家嘴软,现在还怎么说话?令夏雨轩懊丧的是,那餐饭吃完以后,竟然没顾上跟铁麟禀报。这不是他的疏忽,他知道事关重大,他本应及时禀报的。一是忙,那二呢?夏雨轩首先觉得自己吃人家嘴软了……

  铁麟努力调动着自己的分析能力和想象能力,飞速地判断着这突发的一切。看到举着巴斗的年轻人英勇果决、一副正气凛然,看到刚才的军粮经纪马长山的脸上已经淌出了汗水,看到金简和许良年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看到临清卫山东前帮的领运官徐嘉传一个劲儿地往后退着,还看到站在后面的夏雨轩向他使着眼色……凭着直觉,他断定这里面必然有弊。这是一个关口,一个契机,这正是要他明察秋毫、匡正除弊的时候。他试探着走到陈天伦的面前,从巴斗里抓出一把粮样。说实在的,对于漕粮的优劣,他还没有专业的判断水平。他有点儿后悔,应该在此之前找个行家请教一下。但是他不能露出自己的无知,他要谨慎从事,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他抓起粮样,没看,没尝,也没像许良年那样迎风抛洒,而是直接把粮样交给了许良年,然后,两只眼睛便紧紧地盯在了许良年的脸上。他知道,这里面真懂的是许良年,连金简也是不懂装懂。

  这一招儿果然见了奇效,许良年傻了。当许良年从铁麟手里接过那把粮样的时候,不用看,不用尝,也不用抛洒,凭着手感他就知道这是掺了糠兑了假的劣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光天化日之下,他能把劣米说成好米吗?就说是金简能认可,铁麟能蒙蔽,别人能瞒得过吗?特别是这个陈天伦,初出茅庐的生瓜蛋子,能善罢甘休吗?许良年没说什么,没说什么并不一定没态度。他的脸首先阴沉下来,在徐嘉传和马长山看来,他可能是生了陈天伦的气;在金简看来,他可能是对铁麟不满;在铁麟看来,也许这粮样确有问题。就这样,他把手里的粮样又交给了金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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