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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夏雨轩无限敬佩地说:“马大人侠肝义胆,为了救李卓吾李大人,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小伙计立刻叫起来:“对对对,先生您真有学问,说的对极了。我们牡丹亭的东家,不是现在的东家,是老东家,老老东家,就是当年接待汤大人的老东家,您知道吧?跟马御史是一爷之孙,没出五服的堂弟呀。”

  夏雨轩说:“这么说你这个小师傅也是马家的后代了?”

  小伙计脸一红:“真不好意思,您别叫我小师傅,我姓耿。刚才您提到的那位李卓吾李老先生,在湖北麻城就住在耿家。耿家仨,耿定理、耿定向、耿定力,都是了不起的大文学家,当然最后有的帮了李先生,有的害了李先生,要不李先生怎么会流落到通州来了呢……对了,小的姓耿,但是跟麻城的耿家没有什么关系……”

  夏雨轩沉默了,想不到进京上的第一课,竟是一个店铺的小伙计给他上的。他心中无限感慨着,北京的水太深了,深不见底啊!

  ***

  当夏雨轩大难不死,遇到救命恩人陈日修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全粮上坝之后,漕运码头上开始冷清下来,军粮经纪也是到了一年最难得的闲散季节。

  冬闲无事,陈日修喜欢串学馆儿。所谓串学馆儿,就是到四乡八镇的学堂私塾里去卖文具,无非是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当然,也稍带着卖一些儿童的零食和玩具。有一种人是以此为职业的,俗称串学馆的。京畿人把学读成xiáo,二声,说不好或听不好容易混为窑,串窑馆儿的。妓院被称为窑子,这有辱斯文。陈日修串学馆儿不是为了赚钱,他在码头上赚的钱足够他一年花的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虽说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却不失风雅,不忘圣人之言。人以群分,他把教书的先生和读书的学生引为朋类。更何况他还是通过了院试的秀才,全县能考上秀才的也不过二三十人,大多数教书先生都没能获此殊荣。他文章的功底深,字也写得漂亮。到了学馆儿,他能与先生切磋道德文章,又能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所以他到哪个学馆儿,都会受到贵宾一样的欢迎。久而久之,他在大大小小的学堂私塾便结交了许多朋友。

  陈日修把结交读书人当成人生一大幸事乐事,他骑着一头毛驴走村串店,常常被朋友们留酒留宿。留酒则对酒当歌,和诗填词;留宿则拥炉品茗,彻夜长谈。如此走走停停,何其乐哉。京南马驹桥镇有一个叫做驸马庄的村子,村里有一位老秀才姓王。虽说也是读书人,却也没走仕途,考上秀才以后便进了班门拜师学艺,当起了木匠。读书人照样能干好卖力气的行当,就像他能当好军粮经纪一样。王木匠的手艺名传遐迩,尤以打造大车闻名。陈日修与王木匠命途相近,知趣相投,惺惺相惜,情谊尤为相契。每年无论多忙他们都要相聚两次,或在县城王木匠来访,或到驸马庄陈日修登门。每聚必喝得酣畅淋漓,谈得披肝沥胆。两个人交谊深厚还有一点儿相同,都是《红楼梦》的痴迷者。

  最近,王木匠从张家湾的曹氏后裔手里获得几篇曹雪芹的残稿,而且还是后四十回的内容。陈日修来到以后,王木匠连酒都没顾上摆,便急不可待地取出残稿,共同磋研其真伪虚实。陈日修在王家一连住了三天,实在是因为王木匠应下的活儿必须要给人家去干,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驸马庄。

  他骑着毛驴朝着城里的方向赶路,晃晃悠悠。身子晃晃悠悠,是因为毛驴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遛遛跶跶;脑袋晃晃悠悠,是因为他还沉浸在与王木匠争论切磋的氛围里。就这样走着,似醒非醒。冬季的荒郊野外光秃秃的,灰蒙蒙的,加上不久前的残雪白花花的,更显出了单调乏味,实在也没有什么好的景致引起他的兴趣。不知不觉到了九棵树附近,小毛驴停止不前了。陈日修睁开眼睛,小毛驴打着响鼻儿,突突地喷着白气,前蹄刨着硬梆梆的地皮,长长的脑袋朝路边摇晃着。

  驴通人性,特别是他这条小毛驴,更是个小精灵。陈日修知道小毛驴一定是看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呢?路边除了几片残雪,几堆败叶,什么也没有。

  他拍了拍小毛驴的屁股,想继续赶路。可是小毛驴依然摇头晃脑,不肯前行。他无奈,只好下了驴,朝堆放在野地里的花秸垛走过去。每年麦收过后,农民们都要把一些花秸和麦芋堆放起来,里面是麦芋,外面是花秸,上面抹好泥巴储存起来,留做来年脱坯、搭炕、抹房之用。花秸垛一般在野外,因此也就成了黄鼠狼、刺猬、蛇、狐狸的栖身之所。乡村人一直将这些动物看做大仙,能出邪祟附人体通鬼神。村外的花秸垛也像坟茔一样,令人恐惧,特别是在小孩子眼里,更是一个可怕的所在。

  驴不仅通人性,还有一双夜眼,能看见人眼所不能看见的妖邪之物。陈日修朝花秸垛走去,这里果然有了异样。花秸垛的后面坍塌了,露出了一个洞口。洞口中的花秸在蠕动着,像是里面藏着什么东西。陈日修马上想到的是狐狸黄鼠狼一类的仙物,他不想理睬它们,轻易地干扰它们会招来许多是非和灾难。陈日修是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本不该信这些歪门邪道,可是事到临头他还是有几分胆怯。

  花秸洞口又蠕动了一下,露出了一只穿着鞋的脚。天呀,是个人!什么人躲在这里面,在这滴水成冰的三九天,怎么往里躲也会冻成冰棍儿的。他朝前凑了凑,朝里面喊着:“什么人?你躲在里面干什么?”

  没有人答话,只是那穿着鞋的脚又动了动。这一回陈日修看清楚了,那只脚上穿着的是一只千层底的布鞋,虽说鞋底已经快磨破了,鞋面却还干干净净。从这只鞋上可以看出里面不是一个卖苦力的人,也不像一个流浪汉,倒像是一个读书人。

  陈日修蹲下身子,继续朝里面喊着:“喂,你是什么人?能不能出来说话?”

  那只脚又在动,显然是向外动。动了一会儿,又露出了另一只脚。陈日修知道,这个人虽说还活着,可是行动已经非常困难,命在垂危了。

  救人要紧,他顾不得许多了,他弯下身子,抓住了那个人的两只脚,使劲往外拽着……

  ***

  陈日修从花秸垛里救出来的正是夏雨轩。

  夏雨轩是交不起食宿费被赶出来的。那个汤显祖写过《牡丹亭》的旅馆,可不像汤显祖那样“所言者情”;那个自称是马经纶后代的旅馆东家,更不像马经纶那样为朋友两肋插刀倾家荡产。夏雨轩也是胆大包天,带着10两银子就敢进京。10两银子在一个山沟乡野里,也许一家人一年都花不了,可是在这大名鼎鼎的牡丹亭客栈,连一个月也住不下来。夏雨轩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原本想住一两夜,瞻仰一下汤显祖的遗迹便继续赶路的。没想到一路饥寒劳碌,内热攻心,一歇下来便病倒了。病了不能赶路不说,还得求医买药,这又花去了他大部积蓄。病好了,身体却虚弱得像一滩掺了花秸的烂泥。此时他已身无分文,只好拖着残躯走出了那冷冰冰的牡丹亭客栈。他无路可走,真可谓呼天不应,呼地不语。北风呼号,腹内空空,又冻又饿使他浑身发抖,寸步难行。他是被一阵旋风吹到这花秸垛上来的,他跌倒以后,为了抵御风寒,一把一把地撕扯着花秸往身上盖。撕一把盖一把被风吹走一把,撕着撕着,花秸垛上便形成了一个洞。一种求生的本能使他像伤病的野兽一样朝洞里钻去,越钻越深,直到整个身子全都钻了进去,外面只剩下了一只脚。就是这只脚,使他遇见了陈日修。

  陈日修把夏雨轩从花秸垛里拖出来,已经奄奄一息神智不清了。他立刻从路上拦截了一辆大车,求人帮助把夏雨轩拉到自己的家里。又马上为他求医煎药,灌汤喂水,使夏雨轩很快苏醒过来。

  夏雨轩进了陈家便没有走。陈日修救人救到底,不但供他食宿,还为他添置衣裳,带着他求师拜门,准备来年三月的会试。也是命中缘分,两个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遂结为金兰之好。夏雨轩果然不负家人和友人的众望,一举会试登科,考中贡士。不久又殿试二甲,皇帝钦赐进士出身。

  夏雨轩进了翰林院以后,依然将陈家视为己家,长住短留,随心所欲。后来夏雨轩将老婆孩子从泰安老家接来,陈日修便把西边的一所院子给了他们,那是一所祖上留下来的老宅。

  夏雨轩升任通州知州以后,忙得不可开交,连家都没顾上回来,更不用说来拜望陈日修了。大清国对地方官员的回避制度是很严格的,知县或知州绝对不允许任用本地人,开国之初,官员到地方就任携带妻子是有严格限制的。还是乾隆皇帝开明,讲究人伦天道,曾于乾隆四十一年颁布谕旨:“文武官员知县以上年过四十其无子者,方准挈眷前往。此例未知始自何来?殊可不必。王道本乎人情,旧例未为允洽,嗣后准其携带。”

  家眷可以带了,可是严格限制人数。“外任官员,除携带兄弟、妻子外,汉督、抚准带家人50名,藩、臬准带家人40名,道、府准带30名,同知准带20名,通判、州、县准带二十名”。

  夏雨轩只有一妻一女,除了新聘的刑名师爷和钱谷师爷,他一个人也没有带,以后也不想带。让他犹豫不定的是,过去他做的是京官,家眷住在通州城里是无可非议的。现在他来通州做官,虽然在天子脚下,但毕竟是地方官了。地方官的家眷再住在地方,恐怕有点儿不大合适。

  夏雨轩已经叫人把衙门的后宅收拾好了,只是此事还没有跟妻子讲,更没有征询陈日修的意见,所以迟迟没顾上往里搬。也是上任以后事情太多,又加上为铁麟寻找兰儿的事,一切都没有来得及。

  使夏雨轩万万想不到的是,他没去拜望陈日修,他的衙役倒把陈日修的儿子陈天伦抓来了。他把陈天伦带到花厅,和铁麟一起听陈天伦讲述了兰儿得而复失的过程,就陪着陈天伦一起到陈家来了……

  ***

  夏雨轩到来的时候,守候在这里的刑名师爷金汝林刚刚离去。陈日修腿伤未愈,依然卧在炕上。夏雨轩进来,陈日修要起身行礼,夏雨轩急忙过去扶住了他。

  夏雨轩愧疚地说:“陈兄,你还给我行礼,失礼的是我,我这些天真忙得六亲不认了。”

  陈日修说:“快别这么说,官身不由己。我知道你忙,本来该为你做点儿什么,没想到黄鼠狼专咬病鸭子,你瞧我这腿……”

  夏雨轩关切地问:“陈兄的腿伤怎么样了?好些吗?”

  陈日修说:“伤倒没什么,魏大先生的药也很见效。伤筋动骨一百天,又赶上快开漕了,我只好把天伦叫回来了……哦,说到天伦,刚才你衙门上来了几个人,说是要找那个孩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夏雨轩叹起气来:“唉……这事麻烦大了。”

  陈日修的心又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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