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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一


  雪后的西河格外潮湿。一辆从武汉出发,在县城里停了一夜的银灰色奥斯汀轿车,从下街口进来,缓慢地停在小教堂前面。在孩子们的一片惊呼声中,侉子陈最先钻出来,随后是一个体态娇小的女翻译。雪柠站在紫阳阁前,望见最后露面的那位形体异样的法国人,顿时惊叫起来:“这不是乌拉吗?”

  “你是爱栀的女儿雪柠?”

  相互问了几句就清楚了,眼前的法国人果然是从前那个被雪柠叫做乌拉的俄国人。那一年,乌拉在上海登上开往欧洲的邮轮后,将个人行程中止在法国巴黎,而没有赴那来自莫斯科的死亡之约。梅外婆和梅外公的死他能预计到,但他无法想像爱栀、雪茄以及柳子墨,年纪轻轻就死了。乌拉虽然比当年沉稳许多,还是忍不住问,爱栀他们是不是没有东西吃饿死的。

  侉子陈对饿死人的事十分敏感,乌拉一说,他便马上回答,这几年没饭吃,主要是苏联政府落井下石,我们这儿闹天灾,他们逼债逼得更凶造成的。乌拉当即红了脸,直接用汉语连说了三声:“不对!不对!不对!”乌拉进一步说,苏联政府曾应中国政府的要求,紧急从远东地区运送二十万吨粮食到东北三省,所以东北一带才很少有人饿死。这条新闻全世界的报纸都有报导,反而是中国自己的报纸和电台只字不提,所以侉子陈他们才不了解。乌拉居然了解前几年报纸上吹嘘的水稻亩产十三万斤的消息,故意幽默地说:“你们一亩田就能够种出六十五吨稻谷,二十万吨粮食不值得多费口舌。”

  女翻译不让侉子陈继续纠缠这个问题。雪柠也及时说清楚了爱栀他们的死与这场饥饿毫无关系。

  直率的乌拉也不再多问,用手在胸前划了两下就将话题转到小教堂上。部分如华小于所猜测,乌拉是作为密特朗议员的随从重返中国的,他自己与小教堂没有任何联系,之所以专程前来,是受了密特朗议员的委派,而密特朗议员又是受朋友之托,寻找他那当年为传播福音来到中国后,落脚在天门口的祖父的最终下落。

  乌拉将小教堂看得很仔细,手里的照相机也没歇着,还爬上了小东山,在那位病死的法国传教士米歇尔的坟墓前拍下许多照片。

  这时候的董重里已经在那里有事没事地敲着鼓和鼓板了,不时地还亮开嗓子来一段四言八句的说书帽。乌拉从山上下来,没有接受女翻译的提醒早些回到县城,指着传出说书声的白雀园,坚持要将天门口的风情多看一些。一切都貌似水到渠成,董重里身上流露出来的明显的惴惴不安,也可以看成是面对外国人的正常反应。

  丧师失地光绪帝,疾思变法觅贤能。工部主事康有为,维新党内头号人,光绪皇帝甚倚重,准其用兵囚慈禧。有为有名难符实,错将袁世凯作党人。慈禧惊闻光绪计,一怒之下禁帝君,三次临朝施政令,暴斩维新六君子,菜市口里血淋淋。康有为,梁启超,逃命外国真侥幸。暴乱重起义和团,梅花拳是妖术名,第一首领王德成,还有圣母和仙姑,年纪不过二十春。

  慈禧听信李莲英,招入拳民满京城。毁铁路,捣洋房,各国使馆都遭殃,惹得联军杀进京。日本派兵一万二,俄国派兵八千整,英美各来两千五,法国士兵一千名,德奥一共四百整,意大利也出五十人。武卫军,义和团,四散奔逃掠抢奸,百姓不堪受骚扰,反盼洋兵保平安。慈禧仓皇逃西安,委派鸿章去谈判,杀了几多乱臣子,赔了亿兆雪花银。二三权贵酿巨祸,四万万人俱瘠贫。朝野恨极批专制,立宪政体呼声紧。孙文曾劝李鸿章,知遇不成动刀枪,密谋被泄逃英国,遇险使馆美名扬。第一志士史坚如,他是孙文莫逆党,欲借两广总督头,反而丧命在刑场。蔡元培、章炳麟,邹容著有《革命军》。王汉本是湖北人,谋刺钦差到河南,日久无隙不可乘,愤极拔枪毙己命。光复会长徐锡麟,炸弹哑火不助兴,最是秋瑾遭不幸,慷慨赴死在轩亭,秋风秋雨愁煞人。三点会,三合会,统是藏着秀全姓,想与天王复世仇,乌合之众闹革命。

  说书听到中间,成了法国人的乌拉要了一斤烧酒,也不用菜,一口接一口地独自喝了下去,然后就失态地大声用俄语吼个不停。

  乌拉不像醉了,女翻译轮番用法语和汉语问,他仍旧用大家都听不懂的俄语将要说的话说完了,这才恢复平常状态,用那不太熟练的汉语直接向大家说对不起,至于为什么对不起,则只字不提。

  一段说书结束后,董重里正在擦额头上的汗。

  “我要请你们去法国演出。”乌拉说完后,又怕别人不相信,赶紧补充一句,“这是真正的艺术,你不要担心,法国人会懂得的。”

  乌拉要董重里和华小于简单地写下自己的情况。荷边在一旁听了,急急忙忙地插嘴说:“还有常天亮哩。他是董先生的得意门生。这些年董先生不在天门口,说书的事都是常天亮在做。”

  常天亮拦了一把没拦住,荷边继续说:“就算是请一个人去法国,也应该让常天亮去半个身子。当年法国人在天门口修小教堂时,就宣传说,天底下人人都是平等的。不让常天亮去法国,就说明你们的平等是假的。”

  乌拉回过头来看着董重里,见他点头认可了,便爽快地答应,多邀请一个或者两个人不会有问题。荷边立即请雪柠帮忙,将常天亮的年龄性别和家庭人口等情况写在一张纸上,交给乌拉,还替乌拉劝一直不肯动笔的董重里和华小于,这么好的机会,千万不要错过。见董重里和华小于还是不愿写,侉子陈和女翻译也过来劝。

  侉子陈用乌拉听不懂的俗话说:“不就是写几个字吗?就当是卵子毛,多一根,少一根,有哪个会去计较。”乌拉没听懂,追着要女翻译解释。女翻译只好张冠李戴地告诉他,这民间常用的一个譬喻,意思是说,人头上有那么多的头发,用不着去想那一根一根的得失。

  女翻译不想乌拉再问,转身让董重里和华小于,也像常天亮那样,随便写一份个人简介。

  董重里终于动了笔,他将自己这部说书的来龙去脉,作了一个简单的梳理,从头到尾并没有一个字是说自己的。只有华小于还在推辞。乌拉就问:“你不会说书吗?”

  华小于如实相告,自己只是研究说书等一些民间艺术。乌拉显得更高兴。华小于再想不写已经是不可能了。

  “太好了,我要将这件事命名为——后巴黎公社运动。”乌拉所说的这句话,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最后,乌拉问爱栀的雪狐皮大衣哪里去了。雪柠不好说失踪了,一时答不上来。乌拉却往别处想,追着雪柠问,是不是一九四九年政权更迭时,被那些靠暴动起家的穷人们作为浮财分去了。

  这一次雪柠否认得很快。自认为对布尔什维克运动非常了解的乌拉不肯相信,趁着与雪柠拥别,贴着她的耳朵重新问了一遍,还说只要雪柠如实相告,自己若不能亲自来天门口,也一定会托人再带一件雪狐皮大衣给她。雪柠坚定地回答,乌拉送给爱栀的那件雪狐皮大衣只是去了最合适它去的地方,而决不是被人打了土豪。

  乌拉走之前,拥抱了在场的所有人。多数人都不知所措,过了好久,才异口同声地表示,乌拉身上的狐臭太难闻了,亏得梅外婆当年能让他在自己屋里进进出出,也亏得雪柠能同乌拉长时间地拥抱,换了他们,即使当时不方便挣脱,无论如何也要腾出手来将自己的鼻子捏得紧紧的。同乌拉长时间拥抱的还有侉子陈。说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地笑道,他们二人倒是半斤对八两,臭猪头对烂鼻子,彼此交换不用找价。天门口人只说他们二人,仿佛没有看见乌拉也同董重里和华小于有过长时间拥抱。偶尔,大家也会在挖古时提起圆表妹,他们都没想到,这个曾经当过婊子的女人,羞于同一个法国男人当众拥抱,乌拉张开双臂走向她时,她竟然红着脸转身逃进白雀园,直到客人们都走了才重新露面。送别乌拉等人时,华小于用手指抹了抹自己潮湿的眼角。

  街上恢复了平静,白雀园内仍然很热闹。先是常天亮骂荷边,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丈夫能说几句说书,真的就是乌拉所说的艺术家,只有去了法国才能向世人展示真正的才华。他要荷边记住,当年法国传教士来天门口,连自己的性命都维持不了的教训。常娘娘死后,荷边少了最大的管束,争吵起来,再也不肯对常天亮让步。

  常天亮越说她俗气势利,荷边越是理直气壮,以常天亮两眼一抹黑的样子,要是连她都对自身利益视而不见,一家三口没有办法活下去不说,有一天,还会被人骑在头上屙屎屙尿。这一次有事同别人争一争,下一次人家就不敢对他们轻描淡写。二人争执不下时,雪柠过来相劝。也不用雪柠说许多话,进了屋,将自己的手往常天亮的手上一放,常天亮的火气就消退了。荷边也懂得过河脱鞋、落雨打伞,马上露出笑脸说,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他俩还是有分无缘,她也不敢多想,只要常天亮能从对雪柠的万般和气中抠出眼屎大小的一坨分给她,也就心满意足了。雪柠也笑,形容他俩是欢喜冤家,不吵不闹不成夫妻,但凡吵闹,也都是为了对方好。这一次,雪柠倒是觉得荷边的想法是对的,真有机会去法国,那就一定要抓住不放,能到国际上走一走,长的可不是一般见识,能回来,对天门口是一个进步,不能回来,对天门口也是一个进步。

  这边话说完了,大家又到董重里屋里,继续同华小于他们一起说着去法国的事。

  “我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雪柠等人进屋之前,华小于就如此反复说了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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