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揭秘红楼梦2

第三十二讲 王熙凤、巧姐命运之谜(2)



    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在书里安排贾赦和贾政的住法?前面已经讲过,不再重复。那么,他为什么非要把王熙凤安排到荣国府贾母院子后面的一所小院里住呢?按说,即便贾赦就那么住在隔壁的黑油大门里,她帮荣国府王夫人理家,每天坐车过来不就行了吗?书里一再写到,邢夫人就天天从那边来荣国府这边给婆婆贾母请安,从未间断过,邢夫人都不怕麻烦,王熙凤怎么就不能也天天辛苦点,来来去去呢?尤氏住得比邢夫人远一些,不也常常地来荣国府办事吗?

    我想,这是因为王熙凤这个人物的原型当年或许就那么出格,偏来叔婶家住,而且,婶子也就是她姑妈,说是帮她婶子姑妈管家,其实,她先以讨好老祖宗站住脚,然后就逐步达到独揽大权,反宾为主,成了实质上的当家人。这位当家人给曹雪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成为一个能引起他旺盛创作冲动的人物,因此,虽然生活实际里,贾赦原型既非贾母原型所生,也并没有跟他弟弟贾政原型一起过继过去,但为了把王熙凤原型淋漓尽致地写进书里,他就合并同类项,把贾赦原型也说成是贾母儿子,而且是长子,他为此甚至不惜悖理。有趣的是,他的这种处理方式,并没有引起历代众多读者的质疑,他是成功的,人们都为王熙凤这个血肉丰满的艺术形象折服,这个角色在中国已经成为家喻户晓的不朽典型。

    关于王熙凤,历来红学研究者的分析评论可谓汗牛充栋,一般读者对她在茶余饭后的议论也非常之多。美学家王朝闻在上世纪后期出版过厚厚的一册《论凤姐》。在前八十回里,王熙凤这个形象已经被曹雪芹写足,可谓光彩照人,活灵活现。曹雪芹写出她独特的人格,她心灵、行为的复杂性,超过了书中其他任何一个角色。她有的想法令人毛骨悚然,比如第六十一回,因为大观园里出了盗窃官司,那时候她病了,由探春等代理府务,平儿来跟她汇报情况,针对破案,她说:“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

    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可是,仍然是她,在王夫人发狠抄检大观园的时候,她却扮演了一个跟王善保家的完全不一样的角色——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这是非同小可的抗拒行为,而且,应该说首先是针对她的,但是她竟一点也没生气,反倒大有维护之意。就算她知道晴雯曾是老太太身边的,而且老太太对其印象也一贯不错,但是王夫人已经当着她的面斥责晴雯为“妖精”,肯定是要被撵出去的了,她却还偏能容忍晴雯的放肆,这就说明,她心灵里又有王夫人等绝无的独特的情愫,她对晴雯的纵性率为,竞有欣赏之意。

    曹雪芹笔下的王熙凤,简直把人性中所有尖锐对立的因素,全都熔为一炉,融会进这个生命里去了,而且,毫不牵强,随时显现。善与恶,正与邪,好与歹,贤与愚,刚与柔,温与猛,苛刻与宽容,贪婪与施舍,狂傲与谦和,胆大与心细,收敛与放肆,诙谐与庄重……她真是全挂子的本事,要哪样有哪样。读者当然都记得,弄权铁槛寺,她果然不信什么阴司报应,恣意妄为,导致两条人命尽失。后来为了逼死尤二姐,又故意打起官司,官司打完,又让仆人旺儿去害死原来跟尤二姐订过婚的张华,以达到灭口的目的,尽管最后旺儿没有下

    手,也说明她狠毒起来,那是不管不顾的。但是,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总体而言,曹雪芹是欣赏她、肯定她的,所特别欣赏与肯定的,就是她的管理才能。“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募此生才”,曹雪芹希望我们能对她的罪过一面有所体谅,她这样一个人,如果不是生于“末世”,如果不是在那样的社会环境中生活,固然她人陛中还是免不了有阴暗面,但是她性恶的外化,所做的坏事,就可能会少一些;曹雪芹希望读者们都能跟他一样,一起赞叹这位女性出众的组织能力与指挥气魄,他是把王熙凤当做一位脂粉英雄来塑造的。

    上面我讲到,荣国府的建筑格局,书里写得非常清楚,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就是在府内那些建筑群之间,是有过道,或者叫夹道,这种过渡性空间的。曹雪芹不仅写了很多发生在华屋美榭的主建筑里的故事,而且也绝不忽略这些过渡性的小空间,他设计的很多情节,都有意识利用了穿堂过道,比如王熙凤对付贾瑞,苦设相思局,第一次利用了两边都有门的穿堂,第二次利用了屋后的小过道。书里多次写到角色如何经过这些过道。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她从梨香院出发,先过王夫人正房后头,在三间小抱厦中逗留后,就穿夹道从李纨

    后窗过,越西花墙,出西角门,去往凤姐住的小院。第八回写宝玉要去梨香院,怕遇见父亲,绕路而行,路过穿堂,于是碰见了府里的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后来在过道里又遇见库房总领吴新登、仓上头目戴良等七八个管事的头目,外加一个买办钱华,跟他纠缠了一阵。这样的描写多余吗?一点也不多余,曹雪芹是得空便入,稍带脚就向读者传递了很多的信息,把荣国府这座宏大的贵族府第,那日常生活的运转,以及除了主子和一般丫头男仆外,还有众多种复杂的人员存在点染了出来。而且,他利用谐音,使我们知道府里管库房过秤的,竟是“无星戥”——那个时代的称重量的衡器,依靠戥子和准星来确定具体数额,那么竟由“无星戥”来负责这方面的事务,可见荒唐;而管仓库往外发东西的头目呢,叫“大量”,这里的“大”要读成“戴”,你看贾府用的是些什么管事的人!买办的名字则是“钱花”,花钱如流水,给你去采买东西,贪污了多少且不论,拿着府里的钱绝不心疼.哗啦啦一顿猛花;至于所谓清客相公,就是府里贾政养来供他下班后陪着聊天、吟诗、写字、画画的一些无聊的存在,一个是只知道一味地“沾光”,另一个更可怕,是“善骗人”,特别善于骗人,而贾政那样的迂腐老爷也就由他去骗。作者让这样一些角色在宝玉路过府里穿堂过道出现,一来符合那种人物所被限定的府内活动区域,二来也是有意点明,这是些墙缝里的寄生虫一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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