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续诗之前,妙玉说了几句话,这个话很要紧,请注意妙玉的话语。妙玉说,“如今收拾,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这句话含义很深,表面上是说现在我把这个诗做一个了结,“收拾”就是说你们已经联了二十二韵了,我要把它做一个了结,续成三十五韵,使它完整、清爽。“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你不是吟月吗?表面上她是说,我要翻回来切题,但是另外一层意思是说什么呢?就是说做人跟作诗是一样的,或者说作诗跟做人是一样的,到头来,人应该保持自己的本来面目。这是妙玉一生的追求,就是我的性格我不遮掩,我的性格的棱角我不磨去,我要生活在自己的本来的性情里面,我要以真面目示人。因此曹雪芹通过这句话,实际上是从深层次启发我们读者,让我们知道妙玉身上有值得学习的东西,那就是她那种要求保持一种本真状态的人生追求,这是很了不起的,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环境下,都很了不起。这话还有另外一个层次的意蕴,也预示着八十回以后,作者的总体追求,就是“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质本洁来还洁去”。我们都知道《石头记》开篇就是有一块大石头,它下界经历一番之后,最后还要回到青埂峰下,还要回到它本来的位置上去,所以曹雪芹的语言确实都是内涵很丰富的,层次很丰富的。然后妙玉还接着说,“若只管丢了真情真景,且去搜奇捡怪”,当然她这是半句话,下面还有半句,但咱们先说这半句。实际上曹雪芹通过妙玉这个话就再一次宣布了他自己的写作原则。在前面那么多讲我一直坚持了一个看法,就是《红楼梦》它是带有自叙性、自传性这种特点的小说,它的人物有生活原型,它的事件有事件原型,甚至于它里面的物件有物件原型,它很多细节有细节原型,它里面很多话语是作者亲耳听见过的,从生活当中撷取来的。在这里他通过妙玉准备续诗,在提笔前说的一番话,再一次宣布了这样一个美学原则,就是不能丢了真情真景,不能够去搜奇捡怪。但是妙玉的后半句话更值得玩味,也有个别的红学家、红学研究者,注意到这后半句话当中的奇怪语气,请注意,后半句怎么说呢?还得接着前半句话,后半句话才说得顺,说“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这“二则”咱们先不讨论,咱们说这“一则”。有人就说曹雪芹怎么这么写呢?她是一个尼姑啊!你带发修行,你是在栊翠庵里面,每天坐蒲团,要念经的,要做功课的,对不对?你怎么能够去和林黛玉、史湘云站在一个立场上,说咱们都有闺阁面目,都是闺阁女子呢?你那禅房跟闺阁,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种空间啊!你自己以前不也常用槛内、槛外那样的概念,把两种空间区别得清清楚楚吗?怎么现在会这么说话呢?明白为什么有的人提出这个问题了吧?她这句话怪怪的,有人就觉得这话不应该由妙玉说出来,黛玉和湘云这么说可以理解,说咱们是闺阁女子,咱们不能失了咱们闺阁面目,但你妙玉怎么会忽然说出“不能失了咱们闺阁面目”呢?我个人认为,曹雪芹这样写,他是有用意的。他就告诉你妙玉这个人,她确实是“不合时宜”。她人在庵中,却心有情爱,她爱的并不是贾宝玉,她爱某一个王孙公子,她始终认为自己是闺阁中人,她不认为自己因为种种原因成为了这样一个尼姑,就必须去遵守那些佛教的清规戒律。她就认为自己是一个闺阁当中有尊严的女子,她享有俗世的所有女子应该享有的权益,这就是妙玉,她就这么说话。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妙玉的语言,言为心声,妙玉的内心世界,由此可见一斑。
另外,更值得注意的是,妙玉她将怎么续?她未动笔前,先向林、史二位宣布她自己会怎么续,她说,“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她续诗前续诗后都有话,她续这个诗,你看她不是一般地续,她有她的最高原则,有她的美学宣言,有她对诗句内涵的追求。她说她为什么要这么续时,强调必须如此方能翻转过来,请注意“翻转过来”四个字,在八十回后,妙玉在宝玉一生当中所起到的作用就可以用“翻转过来”四个字概括。一会儿我要讲给你听我的推测。
那么,《红楼梦》第七十六回,以出人意料的笔法让妙玉出场,并让她一气呵成续出了中秋联句十三韵,这其中的玄机到底在哪里?妙玉的十三韵究竟说明了什么?而它与妙玉的最终结局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继续往下分析。
妙玉续的这个诗,有些读者读起来,会觉得比较艰涩、难懂,有的人读到这儿,不知道究竟曹雪芹在表现什么,就跳过去不读了;我觉得阅读当中有些地方跳过去也是一种办法,不能对每一个阅读者都有一个统一的要求,因为阅读是种审美活动,审美活动应该是率性而为,怎么读得舒服怎么来。我个人过去对妙玉所续的这十三韵,也经常跳过去读,但现在我需要探究妙玉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就要细读了。在西方文学批评各种体系里,曾经有一种颇为流行,叫做“新批评派”。他们的主张就是文本细读,认为只有仔细地,甚至探幽发微地去细读细抠细品细评作者写下的每一个句子,每一个用语字眼,才能洞彻作者的创作心理,并阐述出作者所想表达的深层意蕴。我对西方的这一文学批评方法,也很愿借鉴。我研究《红楼梦》,基本的方法也是细读,而细读了妙玉所续的这十三韵以后,就形成了我个人的见解,现在我就把自己细读的心得告诉你。
我个人细读的心得是,妙玉在她所续的这些诗句里面,把贾府,特别是金陵十二钗正册里面的除了她自己以外的这些女子,甚至你也可以把她自己包括在内,所有各钗的命运结局,做了一个扫描和概括。底下我讲的这些看法都仅供参考,再申明一次:我从来不认为我自己的想法都是对的,但是,我又从来都非常乐于把自己形成的一些看法竭诚地告诉别人,与同好形成一种平等讨论的关系。
妙玉是怎么写的呢?头两句,“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第一句“香篆销金鼎”,大意就是说很高级的那种香在很贵重的鼎里面,点燃以后在燃烧,但是它很快就要烧完了,这是预言贾元春。在八十回后,虽然贾元春她身处在“金鼎”般的皇宫里面,但是她的命运也无非跟香一样,很快就会燃尽,报销掉。那么“脂冰腻玉盆”呢?这是讲秦可卿,是说秦可卿这个事已经结束了。什么叫“脂冰腻玉盆”呢?在过去,经常是用玉做的一种盆形的器皿来安放蜡烛,当然是贵族、有钱人家才这么做,而现在这个蜡不仅已经燃尽,而且是燃尽很久了,流淌出的蜡油,掩埋了蜡根,那玉盆里就好像堆满了脂肪一样,像冰一样凝结在里面了。这当然是指秦可卿这个事已经过去了。
然后她又写,叫做“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箫就是吹箫、洞箫,箫的声音总是很悲凉、很凄惨的。嫠妇,就是寡妇、守寡的人,她在那儿哭,但是她的境遇也还过得去,晚上还有伺候她的侍女给她把被子弄暖了,比如搁个汤婆什么的,这个就是概括薛宝钗的命运。在八十回后,薛宝钗确实嫁给贾宝玉了,但是她和贾宝玉之间没有正常的夫妻生活,贾宝玉还一度出家,她很悲苦地过着一种活寡妇的生活。根据脂砚斋批语的透露,在袭人离开贾府的时候,曾经跟这个府里面的人留话,说“好歹留着麝月”,因此我们可以知道,最后在薛宝钗很悲苦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一个伺候她的人,那人并不是莺儿,莺儿当时究竟还在不在,我们现在找不到什么线索,但是我们有一个很重要的线索,就是后来麝月留在了她身边,所以说“衾倩侍儿温”。
那么,后来王熙凤这些人到哪儿去了呢?下面就写了,“空帐悬文凤”,人去屋空,只是在帐子上还有凤凰的图案,成了一种悠远的回忆。这就是暗示王熙凤后来人都没有了,当年的一切繁华富贵的生活,她的那种弄权、那种调笑、那种得意、那种愠怒,都已烟消云散。下一句叫做“闲屏掩彩鸳”,它也是写景,屋子也是空的,但是在屏风上面还画了一些彩色的鸳鸯,这是暗示贾府里面像鸳鸯这样的一些大丫头,最后也都花落水流红,漂泊不知何方,留下的只有一些回忆,一些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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