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刘恒 > 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 >  上一页    下一页


  李云芳嘴唇动着,外边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似乎要急着喝彩了,张大民举着一只手,不知要干什么,大家静下来,静得能听见李云芳肠子的声音,咕儿咕咕儿咕咕咕儿咕咕咕咕儿。

  “云芳,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别装模做样了,我早知道你为什么不吃不喝了。不就是怕上茅房吗?你嘴唇哆嗦什么?你是不是尿裤子了?没尿裤子你捂着被面干什么?你不说话也没用,你不说话说明你心虚,说明你的裤子早就湿了。别以为你捂着被面我们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快把被面扔了吧,充什么大花蛾子,你不烦我们早就烦了。你换一个花样儿行不行?你头上顶个脸盆行不行?不顶脸盆顶个酱油瓶子行不行?我们烦你这个破被面了。”

  李云芳嘴唇都咬白了。张大民欠欠身子,从晾衣绳上揪了一条毛巾,又从床上揪了一条枕巾,他把枕巾蒙在脑袋上,把毛巾递给李云芳,用鬼鬼祟祟的目光看着她,口气有点儿伤感。

  “我拿你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你把它蒙上,我领着你偷地雷去吧。你知道哪儿有地雷吗?”

  李云芳张着大嘴,哇一声巨响就把一切悲愤和忧伤都哭出来了,她扑倒了张大民,喷了他一脸唾沫,一边号啕一边连咬带掐,把他做了爱和恨的朦胧替身。李云芳的家人冲进来,找不着那两位人物,只看见粉晃晃的缎子被面摊在床上,像飘来飘去的旗子。旗子底下漾着哭声和胡言乱语,是跑调跑得厉害却非常诱人的男女声二重唱了。

  “大民,你怎么这么坏呀!”

  “云芳,我不坏你就好不了啦!”…

  “大民,你怎么……这么好呀!”

  “云芳,恕我直言,你的腿你的腿你的腿腿腿……怎么这么这么这么长呀!”

  听看听看,李云芳的母亲也号啕了。李云芳的姐姐也跟着号啕了。病人思路清晰,爱憎分明,不用担惊受怕了,李云芳的父亲跑到小厨房俏悄抹眼泪,一个人嘟嘟囔囔,多好的一对儿呀!贫了点儿,也矬了点儿,可是这俩小兔崽子一公一母是多么合适的一对儿呀!

  李云芳不治而愈,嫁给了张大民。从此,两个人就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张大民家的房子结构啰嗦,像一个掉在地上的汉堡包,捡起来还能吃,只是层次和内容有点儿乱了。第一层是院墙,院门和院子。院墙不高,爬满了牵牛花,有虚假的田园风光,可以骗骗花了眼的人,院门松松垮垮,是拼成一体的两扇旧窗户,钉着几块有弧度的五合板,号码都在,告诉来人它不是一般的木头,它是大礼堂的椅子背儿。推开院门,里面是半米深的大坑,足有4平米。左边支着油毡棚,摞满了蜂窝煤,右边支着一辆自行车,墙上挂着两辆自行车,自行车旁边还挂着几辫儿紫皮蒜,蒜辫儿底下搁着一个装满垃圾的油漆桶。张大民家的人管这个填满了的大坑叫——院子。第二层便是厨房了,盖得不规矩,一头宽一头窄,像个酱肘子。这是汉堡包出油的地方。前后窗,左右墙,头顶上脚底下,全是黑的和粘的,怎么擦也没用。灯泡永远毛绒绒的,吊在电线上,像个长不大也烂不掉的瘪茄子。厨房的门槛不错,有膝盖那么高,水泥很厚,怪怪的像一道水坝。穿过厨房就进了第三层,客厅兼主卧室,10.5平米,摆着一张双人床和一张单人床,一张三屉桌和一张折叠桌,一个脸盆架和几把折叠凳。后窗不大,朝北,光淡淡的,像照着一间菜窖。最后一层是里屋,6平米,摆着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双层床,猛一看像进了卧铺车厢一样。墙上没窗户,房顶上有个窗户,白光直着照下来,更像菜窖了。这个多层的汉堡包掉在地上,掉在城市的灰尘里,又难看又牙碜,让人怎么吃它呢!

  张大民嚼了一百遍,还是咽不进去。婚前一个月,锅炉工的长子召集了家庭会。大家腿碰腿挤在客厅里,像一堆蒜辫儿凑成了一颗大头蒜一样。李云芳坐在门口,孤零零的,像大蒜旁边的一粒葱花儿。张大民兄妹五个。弟弟是单数,三民五民。妹妹是双数,二民四民。几个民都不爱说话,话都让最大的民说了。做母亲的也不爱说话,她有病。锅炉工一死她就病了,不是脑子的病,是烧心。当胃病治了多年,还是烧心。她爱喝凉水,有了冰箱就改吃冰块儿了。相框里的锅炉工心情不好,愁眉苦脸地看着他的老婆和一窝孩子们,嘴角撇着,像刚刚骂完了一句脏话似的。李云芳的心情也不好,未来的婆婆咔喳咔喳地嚼着冰块儿.让她后脊梁直冒冷气。幸好未来的丈夫令人愉快,耍贫嘴都耍到她的心坎儿和胳肢窝里去,多难的事听看也不难。

  “再过一个月我就要结婚了。本来说好再过三个月结婚,可是我等不及了。水不是一下子烧开的,不小心一下子烧开了,也只好灌暖壶了。把开水灌到暖壶里,盖上盖儿就踏实了,沏茶还是洗脚,就随你的便了。明白吗?这是我第一次结婚。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老想我还缺哪几样东西,越想越睡不着,人我是不缺了,在门口坐看呢。我就缺个结婚的地方。结婚跟睡觉根本不是一码事。睡觉哪儿不行?钻到箱子里都能睡。躺在马路边也能睡。结婚试试?不行。妈,弟弟们,妹妹们,我和云芳要在咱们家里屋结婚,只好委屈你们在外屋挤一挤了。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就是说不出这句话。现在我把它说出来了。听懂了没有?我们两个人睡里屋,你们五个人睡外屋。这么干你们同意吗?我和云芳没意见,你们要是没意见就这么定了。下午我就可以收拾屋子了。四民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反对我结婚?”

  四民嘴唇动了动,不说了。她是护校的走读生,一说话就脸红,在家里也改不了,张大民笑着,东看看西看看,脸皮有城墙那么厚,骨子里却惭愧得不得了,汗都贴着耳朵一股一股地流下来了。

  “结婚就结婚呗。这院儿里结婚的多了!说那么多废话干吗?”

  二民冷冷地说着,顿了顿,站起来出去了她在肉联厂下水车间大肠组做清洗工,身上老带着说不清楚的味道,脾气也差些,她一出去,空气立刻不一样了。三民做了个深呼吸,咳嗽了几南,朝左右笑了笑,挪挪屁股,又没有动静了,母亲咽了一口冰,对三民说老三,你放屁了吗?你哥等你话呢。三民是邮差,在平安里一带给人送信送报纸,在家里烦了也常常冒出一句报——哩,嗓门儿满大的。

  “三民,你也反对我结婚吗?”

  “我不反对。我凭什么反对?”

  “你心里有话,我看出来了。”

  “不说了。都是自已的事。”

  “说吧。你不说我结婚都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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