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通道
第三章(1)
日本人的秋季清乡开始了。其实在这之前战事也十分频繁,这实际上便模糊了清乡与否的界限。如果说夏季清乡日本人的眼睛是盯在粮食上,而秋季清乡的目的便是要消灭抗日的有生力量。北野是个不走运的将军,且不说不明不白丢了旅团长职务,而屈就这一小块地面上的日军总指挥后,仍然一蹶不振,总是打不好仗,本该打好的仗也打不好。一次次的失利,使他在上司面前抬不起头来。在上司眼里他是个无能之辈,是个晦气鬼,小丑。对于一名正统军人,还有什么比这更悲哀的呢?好几次失败之后,他都动过自裁的念头。可想想家中的妻小,又作罢。于是他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这次清乡了。
日本人忙于清乡战事,暂时将老马的事搁置了。虽然这位抗日队伍的敌工咬紧牙关至死不屈,可日本人还是不甘心叫他带着满脑子的机密一死了之。他们想稍稍留一留,说不上以后会有用处。他们将老马继续关押。高田和苏原十分庆幸会出现这样一个难得的转机。他们有了缓冲时间,能够更详尽地制定出抢救老马的计划。
苏原另一件必做不可的事情是按照老胡的指示,将城里日伪军的行动计划及时向抗日队伍报告。就是说苏原事实上已成为一名潜藏于敌人营垒中的敌工。尽管这只有老胡一人知道。苏原认为这是自己命运的一个转折,他为此而感到高兴和自豪。应该说,做敌工他是有一定方便条件的,他可以进出北野的司令部,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活动;他懂日语,而敌人并不知道,这样敌人在用日语交谈时只将他当成聋子。老胡对他的要求大致分为两类。一是常规情况一周给出一份情报,送到那片树林里一株老树的树洞里,老胡会定期去取。另外便是在特殊情况下按老胡放在树洞里的指示行事。苏原对执行老胡的指示很认真负责,他将老胡当成自己的上级。
他给出的第一份情报便是敌人清乡的确切时间。
北野亲率主力部队向泽山开进。泽山的抗日力量一直是他的心腹大患,刚踏上的这块土地便吃过他们的苦头。几个月来,他曾两次派兵围剿,却均未奏效。这次也是铁了心要拨下这颗钉子。为弥补兵力的不足,他与驻守海阳的三十八联队采取共同行动。联队长山本喜一带领主力与他的部队在官庄会师,然后攻山。
第二天中午,队伍到达泽山脚下的官庄,三十八联队稍迟到达。午后突然天降大雨,冒雨攻山对地形不熟的日军不利,于是按兵不动,等候雨停。
老百姓已经跑光,只剩下一座空村。日军在村里宿营,伪军在附近一个村子宿营。为便于战斗打响后的救护,根据北野和山本联队长的命令,苏原带领的军医大队与三十八联队的军医大队组建成一个临时野战医院,由三十八联队的军医大队长八木担任院长,高田担任副院长。医院设在村里的一座荒败的天主教堂里。布置了手术室,病房。一切就绪后,军医们便回到各自的住处休息待命。
高田以暗地监视中国医生苏原的行动为由,将苏原安排和自己住在一幢民房里,其真实用意自是为便于和苏原一起讨论“生命通道”计划。由于苏原已将自己视为抗日队伍的敌工,而且与高田的合作同样是为中国人的抗日做贡献,因此这次跟随日军行动,在心理上便较为平静,他听着屋外浙浙沥沥的雨声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他觉得有人推他,醒来,见是高田站在炕前,高田显得神色慌乱。
“起来,听我说,八木那三八蛋要作孽了!”高田说,声音明显有些颤抖。
苏原坐起,望着高田问:“你要干啥?”
“三十八联队在村外捉了一个农民,说是抗日队伍的敌工,可什么也没审出来,便交给八木自行处理。”
“啥叫自行处理?”苏原不解。
“解剖。”
“解剖活人?”苏原瞪大了眼。
“嗯。这样的事日军军医已干过不止一次。三十八联队的军医大多是刚从国内来的新手,没有战地救护的经验,有的还没拿过手术刀,八木想利用战争间隙解剖这个中国人给他手下的军医做示范……”
苏原全身不由抖动起来,几乎不能自禁,他感到一股寒气从骨缝里往外溢出,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的。
“没……没办法救……救出这个农民吗?”过了许久苏原才说出这句话来。
高田摇摇头:“八木的人已经在手术室做准备了,况且这事得到了山本联队长的支持。”
“他们是一伙畜生啊!”苏原咬牙切齿地说。
“连言生也不如的。”高田说,“一一七师团野战医院曾作过一次活人解剖,惨不忍睹。将活人开了膛,又锯下了四肢,可人还不死,最后便往静脉里注射空气,将人致死。”
苏原已经无话可说,只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感到自己血管也让日本人给注射进了空气,身体一点一点变得僵硬,就要死去了……
“如果要救他,只有一种可能……你听见了吗,苏医生?”
“你说什么?”苏原果真什么也没听进耳里。
“如果要救他,只有一个办法,我们参与进去……”
“你说什么?我们也加入他们的罪恶?”苏原狠瞪着高田军医。
“冷静些,苏医生,我们参与的目的是救那个中国百姓的生命,而不是与八木他们狼狈为奸。当然,这用不着我作解释。我们参与了也难说一定能救活他,可不参与他必死无疑。”高田说。
沉默。
高田又说:“苏军生,你听一下我的计划,如果我们决定参与此事,我便立即去找八木队长交涉,就讲我们军医队也想利用这次机会进行现场教学,将手术分作两部分,八木的人解剖之后,由我们做缝合手术……苏医生,你是什么血型呢?”
“O型。”
“这是医生的血型,太好了。也许最后需要输血。因为事先不可能为那人做血型鉴定,只有用O型血。”
“我当然乐于献血,这是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吗?”苏原问。
“不只如此。”高田说,“我们将此事分为两个部分,或者称其为两个行动,八木进行的‘魔鬼行动’和我们进行的‘天使行动’,你当然是进行‘天使行动’的,而我可不行,我必须参加到他们的‘魔鬼行动’之中。你想想,当一群军医以活人的死亡为最终结局的解剖时,是不会遵循手术规则的,而任何一点胡为都将使我们的计划失败,因此我必须在现场进行监督。当进行我们的计划时,你可以做我的助手,我也可做你的助手,这由你决定。当然,你还没有最后给我回答,是否参与我上面所说的这个行动……”
魔鬼与天使为何贴得如此近啊!苏原心里充满着悲戚。同时他又想把那个同样带有悲戚意味的字眼。
他再次别无选择了。
具有讽刺意味儿的是解剖活人这一弥天罪恶竟然在一座天主教堂里进行。八木的人已经进到手术室里,高田让他的人包括苏原候在手术室旁边的“病房”里。苏原心情沉重地默坐着,他觉得有些晕眩,想要呕吐,他记得这种情况在他做为医学院学生头一次看老师做手术时出现过。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几个年轻日军军医有些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神色显得异样,让人看不出究竟是兴奋还是恐惧。有的在临阵磨枪“哗哗”地翻看别林科夫的《局部解剖学》和千叶医大高桥教授的《实地外科手术学》。
此时,高田已进入被八木的军医们挤满的手术室。八木正以一种洋洋得意的权威口吻对他的下属们讲这次解剖要做的项目和要达到的目的。见高田进去,八木很礼貌地问道:“高田君有什么要说的吗?高田立即把握住这个机会。他说:“首先感激八木院长将这一难得的机会与我及我的属下们分享。”高日观察到他将“院长”这项高帽戴在八木头上,八木脸上呈现出的肮脏喜色。他接着说,“我相信我们会进行一次完美的合作。为达到这一目的,我首先向八木院长提出一项要求,由我来充当他的助手,一方面藉此向八木院长学习,另外也可帮八木院长关照一些事情,不知八木院长可否同意?”八木连忙回答:“当然同意,只是屈就高四队长了。”高田说:“另外我还要向各位军医提一项要求,我想我的要求八木院长肯定已向大家提过了,就是我们的这次手术对象虽然是一个中国人,但我们要将他当作我们受伤的同胞弟兄来对待,要严格规范,一丝不苛。只有这样当我们在抢救自己的弟兄时才能够不出差错。”八木附会说:“就是就是。希望大家照高田队长要求去做。”这时一个叫水谷的三十几岁的军医问:“是不是要进行严格消毒?”八木讪讪地说:“当然,这还用得着说吗。”于是八木的军医们立刻行动起来。
当一切按真正的手术准备停当后,那个中国农民便被两名军曹押进手术室。他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从侧面看他的额头很宽,眼睛明亮,他的光头上头发刚长出一些,嘴唇紧闭令人感到有一种顽强的精神。但他的脸色是苍白的,脸上有道道伤痕,黑色衣裳上也留下受到拷打的痕迹。他进来后情绪显得还平静,两眼不住向窗外望去,窗外可见雨雾笼罩的泽山屹立在前方。
他现在还没有察觉到即将被杀。
“开始吧,高四君?”八木说,此时他已经将高田当做他的助手了。
高田点点头。
中国人被两名军曹硬往手术台上推,但他不明白要干什么,军曹推得他没办法,只好坐在手术台上,可他疑惑不解,左右环顾。
这时八木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哇啦哇啦说了几句,中国人听不懂,高田听清楚八木说的是“睡觉吧,睡觉吧”。
军曹见中国人没反应,便冷不防将他扳倒,用胳臂压在他的头,另一个军曹又赶紧上前压住他的身子,中国人大声呼喊起来:“你们要干什么,我没病,我没病……”
这时水谷连忙将蘸足氯乙烷的纱布堵在中国人的嘴和鼻子上。中国人拼命抵抗,想坐起来,这时又一齐拥上前四五名日军军医将他牢牢压住,手术台剧烈地摇晃。一个卫生兵拿来手术用的软绳将中国人的大腿绑在手术台上,中国人仍拼命反抗,用力左右晃头,想把纱布从嘴上甩掉,但是渐渐地停止下来,呼吸变得平稳,身体瘫软下来。看来麻醉起到了作用。
“真够费劲儿的……水谷君,现在可以换成乙酸了吧!”
水谷点点头,他麻利地将纱布垫到准备好的口罩上,然后向上面吧嗒吧嗒地滴入乙醚。此时中国人已完全进入麻醉状态,呼吸很平稳,像熟睡了。
“好,我们胜利了,他现在想哭想笑都办不到了。”水谷说。
刚才将中国人扳倒的那个军曹似乎感到很新鲜,问道:“他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了吗?”
“他已经睡觉了。”水谷笑笑说,“现在不必担心他会逃跑,就是把他的手割下来,他还会照样睡觉,他已经去了极乐世界了,比起枪杀,这死法要舒服得多,这正是我们医生的功德啊,哈哈哈……”
高田觉得自己的腹部在搅动。
这时,手术器械从外面推进来了。水谷将乙醚瓶递给一个叫森下的卫生兵,让他接下去搞麻醉,然后自己去换手术衣。首先执刀的是第一个叫新田的军医中尉,水谷担任他的第一助手。当然整个手术的指挥是八木,但一般情况下他只是动嘴不动手。
“那么,就开始吧。”八木用冷淡的语调说,同时命令停止麻醉。
首先得将中国人的衣裳扒光。两个卫生兵把已经失去知觉的身体翻过来,从后面拉下上衣。高田看到,中国人从脖颈到脊背那皮下充血的痕迹已经变成黑紫色。中国人的裤子也被扒下来了,赤身条条地俯卧在手术台上。
又再次用绳子将中国人的大腿捆在手术台上,在高田的监督下,从头到下腹仔细做了消毒,一个卫生兵用钳子从灭菌器里提出一块盖布,从头到脚蒙在中国人身上。
新田军医有些紧张,脸上显得有些呆板。后来高四军医才知道,他在内科方面有相当丰富的临床经验,但在外科手术上却是个半瓶子醋,他要求充当执刀者,是想为自己谋得一次练习机会。但当时高四便强烈意识到这个新田军医会将事情完全弄糟,必须立即将他撤换下来。他觉得最合适的执刀者是八木,他的外科手术纯熟。他转向站在新四军医身后的八木说:“八木院长,大家都期望你做示范呢,你可要不吝赐教啊。”
八木开始一怔,随后笑笑,说:“我听说高田君的医术了得,要不就请你做给大家看吧。”
高田摇摇头,说:“中国派遣军里谁不知道八木院长做外科出类拔萃啊,你说是不是,新田军医?”
新田军医傻笑笑,说:“我看高田队长说得对,还是八木院长给大家示范吧。”
八木颇为得意地点点头,说:“那就帮我消毒吧。”
消毒毕,八木便十分神气地站在手术台旁,做出让大家看好的架势。
这时高田头脑中突然有一道闪电划过,他意识到,今天抢救这个中国人的性命,不啻是他“生命通道”的另一种形式啊,如果能取得成功的话,以后将会有更多的中国人受益于此,以前为什么没有想到呢?他为自己这一新发现而激动不已。
一下子跃升为八木助手的水谷似乎有一种身价大增的骄傲,卖弄地以熟练的动作处理中国人身上的盖布,把中间的裂缝处扩大,然后固定在下腹。接着为八木闪出地方。八木走过去,朝手术台上看看,又举起止血钳子在中国人皮肤上轻轻划了一条线,说:“从这个地方到这个地方。切开皮肤要一刀切到皮下组织,来第二刀的话,以后刀口愈合就困难了。”八木说完便用手术刀尖在刚才他划过的地方切开五厘米的口子。
从刀口可见雪白的皮下组织,但渗出的血液很快就溢到刀口处。八木说:“刀口还可以再小一点,只是开口小还不能说手术成功了。这次为了大家能看清楚,所以我将刀口多拉开一点。”八木说话时刀口上的血已开始流到皮肤上了。这种情况在平时那一定得赶紧止血,可水谷只顾听八木讲授却没有动。高田向他喝了一句:“水谷君,赶紧止血啊!”水谷这才用止血钳子去夹,但没有夹好,站在一旁的新田军医帮他用纱布擦拭出血部位,最后总算夹住。
八木又用手术刀将刀口往下再延伸一些,又将粘糊糊的皮下组织从薄膜中剥离,露出桃红色的肌肉。腹部纵走向的肌肉和料走向的肌肉交界处薄膜融合形成一条白线。
八木用手术刀尖指指这条白线说:“在这个交界部位,不可以切肌肉。肌肉与肌肉之间隔着形式腹膜,这就是直线外缘切开法。用手术刀在这条白线的内侧顺着切隔膜,以这里为基点,上下切。”八木说完操起钳子夹起隔膜,又用钝钩上下拉着,最后到达腹膜。露出的腹膜很薄,呈淡黄色。随之八木又把手术刀向左右扩大,最后用钳子尖小心翼翼地将腹膜提起来。
“喂,左手拿有钩的镊子,右手提手术刀。”八木说,“切开腹膜开腹腔时,哪个部位都是一样的,但手术者和助手首先要用钳子将腹膜提起,就是说,为着与腹膜一起不伤着肠子呀!”
八木终于切开了腹膜,将一团纱布塞入腹腔内,手指在腹腔中一用力,腹腔开大了。
“喂,水谷君,请你动手把阑尾拉出来,让大家看看。”
水谷很得意,用钳子夹住腹膜一端。在手术室死一般的寂静中响起腹膜钳子的撞击声。过了好久,水谷还是没有找到阑尾。
八木说:“再往外一点,不是小肠,把那个粗的拉出来吧!”
经指点,水谷终于从腹腔中拉出一个略发青的粗肠子,又在粗肠子下面找到了盲肠。盲肠像蚯蚓一样细,呈白亮的浅桃色。水谷将其切除了。
阑尾切除手术到此结束了。水谷抬头看着八木,问:“要缝合吗?”
八木说:“缝合腹腔又是训练的一个内容,不过按事先讲定的,最后缝合由高田队长的人来做。我们再往下进行我们的计划:观察活人内脏。这对于任何一个外科医生来说,都是极难得的机会。还是由我做给大家看吧。”
八木伸手将盖布的开口处移到腹部中央,然后迅速拿起手术刀,毫不犹豫地从胸骨下唰地切开了,从腹部正中到肚脐眼附近切开十五厘米,然后手术刀在肚脐眼左侧转一圈,再向下切十厘米,再向左右开二厘米,露出洁白的皮下组织。渗出来的血眼看着扩展开,水谷急忙用纱布擦血,接着麻利地操起止血钳子,将血止住了。八木又用手术刀尖剥离白线和皮下组织,把左侧肚皮正中线的膜分开了。
八术忙活了一阵子,又停下手给大家讲授:“局部麻醉完全失效时,患者往往很紧张,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压腹,弄不好腹部开得太大,肠子就会出来。全身麻醉腹部完全没有力量,操作起来比较得手。新田君你看一看,肠子在下方吧?”
正这时,一直平静呼吸着的中国人突然用微弱的声音说起梦话来,说出一句话,过一会儿又重复一遍。八木和他手下的人俱听不懂中国话,由于受好奇心支配,八木脱口说道:“这家伙叨咕什么呢?”但谁也没有答话。新田军医抬头看看高田军医,问:“高田队长,你不是懂中国话吗?他说的是什么?”
高田冷冷地说:“他说地里的苞米过几天该掰德子啦。”
“哈哈,掰苞米穗子?心事还挺多呢,只怕永远也掰不成啦!”水谷挺开心地说。
“这么说他真的不是抗日队伍的敌工啊!”新田军医说。
“管那些干啥,对于我们的试验,无论他是敌工还是农民不是相同的吗?”水谷说。说完他开始头一个观察中国人的内脏,看一眼内脏,又看一眼解剖学的书。其他军医又伸长脖子看中国人已完全暴露无遗的内脏。
胃的颜色是桃红色,还带点白色,而且很光滑。
八木带有一种展览胜利果实的微笑冲大家说:“诸君,过去像今天这样充分看到健康人体内生理状态的情况是没有过的吧,今天你们要很好利用这个机会认真观察。”
胃、十二指肠、肺、肾、肝脏……水谷一个一个地查点着,摆弄着。像在洗衣盆里翻找混在一起的衣物那样,漫不经心。当他翻露出肝脏里的胆囊时,冲身边的新田军医说:“怎么,想要活人胆吗?据说比熊胆还有用处呢。”
新田军医说:“胆囊可是病原菌的巢窟啊!”
八木纠正说:“健康人的胆囊是没问题的。”
这时水谷迅速拉出小肠,新田军医帮着倒肠子,边瞪眼查看着,然后放回原处。在倒肠子的过程中,人内脏那股青草气味儿在周围散发着。
大肠,特别是S形的结肠以及内脏各脏器不仅没有病灶,而且一点异样也没有,完全是个健康人的内脏。
就这样,按计划完成了开腹手术、内脏病理和解剖检查。高田看看表,历时一个小时四十七分钟。他早已心急如焚了。时间愈长,人失血便愈多,后面的抢救便愈困难。他走到八木面前,说:“八木院长,下面该轮到我的人干啦。”
八木很爽快地说:“没问题,有言在先嘛。不过你得对你的人讲,不要把这事传播出去。再就是完事后要把尸体埋在地里头。”
高田怒力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愤怒,强迫自己听八木说完,然后大步走出手术室。
高田刚踏进病房门口便大声朝苏原和其他手下人吆:“快,下面该我们的啦!”
苏原头一个从椅子上弹起身子。这时他从门口望见,八木和他手下的那伙军医有说有笑地从手术室走出来。这群衣冠禽兽啊!苏原的心在诅咒。他盯着这伙“白衣杀手”浑身颤栗不止。他冷丁闻到从那伙人身上飘过来一股强烈的混合味儿。这种气味很类似当地一种叫鸡蛋黄花发出的腥臭味儿,直冲人的脑门,令人呕吐,令人窒息。他每次闻到这种气味,甚至连神智都有些迷乱,正像他此刻所经历的那样。
当北野雄心勃勃于泽山脚下向山上抗日队伍发起进攻时,日本整个海外派遣军已成为强弩之末了。美国在雷伊太的一角登陆,即展开最激烈的海面战斗。那场最大规模的菲律宾海战事实上也是日本联合舰队的末日战争,从此日军不再有“继续现代化战争的可能了”。而战斗于缅北的中国军队则节节反攻,终于打开雷多公路的中印运输战;中国本土战场,日军攻占衡阳、桂林后,未能按预期打通湘桂线。更重要的是日军在整个豫湘桂战役中损兵数十万之巨,兵员严重不足,从此再难以组织起大规模战役,败局甫定。
这些北野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攻占泽山,攻占了泽山便可以挽回他自己的败局。战斗打响一天一夜,他的部队攻到半山腰便再也无法前进。这时,他下令施放毒气弹,又下令仅有的几辆坦克掩护步兵向山上攻击。后来山上的抗日部队便开始有计划地转移了。
对于龟田少尉来说,他的视野自然比北野更狭窄得多。他看到的战争只是泽山的一角。然后只因为后来他对“这一角”的战事做了较详尽的记述,因此泽山之战才十分侥幸地作为“历史”的画面而留存下来,使后来人可以真实地“目睹”当时的惨烈情景。
龟田记述道:
“施放毒气的炮声很响,不久,我便看见山顶上被喷起的无数条上柱和黄色毒烟所包围。‘毒气弹!’‘快戴防毒面具!’这是从后面传来的叫喊声,大家都慌慌张张戴上防毒面具。这时坦克起动了,步兵跟在后面向山上冲去。距离炸塌的土碉堡后约五十米,坦克突然停止前进不动了。‘啊!是战壕!’正这时,本来很平静的抗日军队阵地突然冷不防地一齐冲我们扫射,我赶紧趴在地上,耳边不断响起人们摔倒的声音,还有中弹的哭声。过了不久,前面的坦克越过战壕又向前开去,那是一个叫‘拓’一个叫‘柞’的坦克。当‘拓’慌慌张张地向前面一个土碉堡撞去时,五六个抗日战士抱着捆好的手榴弹从土碉堡里跳出来。惊慌失措的‘朽’在急转弯的一瞬间,与右边的‘柞’相撞,发出一种可怕的声音,‘柞’滑下山谷,底朝天栽下去。顷刻间,履带稀里哗啦,坦克冒起白烟。‘拓’被手榴弹炸瘫,也冒起了白烟。坦克兵没出来,不知是炸死了还是吓得不敢出来。进攻受挫,于是又开始第二次炮击。激烈的炮声连续不断,山上同时被数百发毒气弹所覆盖。在这种情况下,我看到抗日战士开始撤离。我们边射击边向山顶战壕冲去。此时,染成黄色的太阳已经偏西。战壕里有没来得及撤退的抗日战士和老百姓。细田中尉举刀朝一个胸部受伤的抗日战士砍去,他大声喊:‘给我杀!全杀光!’战壕里,有用湿毛巾捆在嘴上的人;有两眼红肿紧抱手榴弹口吐鲜血的人,他们都因中了毒气而身亡。毒气的臭味儿还在战壕里弥漫。占领阵地以后,大家都变得威风起来,到处传来枪杀伤兵的声音。真田上尉用手枪点伤兵的头,边走边射击。他将一个叫高桥的曹长叫住,说:看那边有两个伤兵,快去把他们刺死。这两个伤兵坐在地上,年纪很轻,可能是腿被打中,血染红了下身。高桥提着步枪走过去,刚要举枪刺去,只听‘轰’地一声一股黑烟冲上天。烟散过之后那两个伤兵已被炸得四分五裂,高桥捂着胸膛惨叫不已。真田上尉喊:‘快叫卫生兵来!’他冲高桥说:‘你可真幸运啊,再靠近一米,你也就去见上帝了。’刚上来的士兵问高桥;‘曹长,怎么回事?’高桥说:‘这两个家伙预感到要死,想引爆和我一块死。’士兵们东奔西跑比赛似的枪杀伤员,直到传来上面‘抓俘虏’的命令。不一会儿,三十余名受伤的抗日战士集中在一块山岩下面,其中有两个年轻女战士。一个叫吉满的军曹从山上下来,看见这两个女战士,说:“喂,我要杀那个臭娘们,把她给我带过来!’这两个女战士一个肩部受伤,另一个脚被打中。吉满坚持要杀那个伤了脚的女战士。一个士兵说:‘她不能走了。’吉满吼道:‘混蛋,给我拖过来!’当两个士兵要去拖女战士时,离她很近的一个抗日战士护着说:‘你们要干什么?’一个士兵一刺刀刺在他胸膛上,他倒在地上死去了。那个女战士挣扎着站起身,走到吉满面前。吉满挥手便将女战士砍倒在地,随后又连续砍了几刀。周围鸦雀无声,地上到处是血。吉满歪着头,直视着刚被他杀死的那个很漂亮的女战士。这时横山大佐带着副官也来了。因为部队集中在一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满山看到吉满提着刀站在那里,又看看地上被杀的女战士,问了一句:‘吉满,那女人是你杀的?’吉满什么也没说,故意把头转向一边,说:‘联队长,这些俘虏没有什么用了,干掉吧!’横山笑笑,说:‘噢,辛苦了,就按照你们的想法干吧!’突然,坦克中队长松村大尉从旁边喊叫起来:‘联队长,这事交给我吧!’当他看到横山默许的目光后便迅速跳上最近处的一辆坦克车,那辆车像是指挥车,他从坦克顶盖露出了上半身,大声叫嚷:‘喂,我要压死这些俘虏,你们跟上!’履带发出的声音愈来愈大,五辆坦克像猛虎一样朝山岩下开去,‘啊……’已经精疲力尽的抗日战士们见状一下子骚动起来,互相保护着,左右滚动,以求躲避坦克。可是他们都是不能自由活动的伤兵,难以躲避成功,坦克就从他们身上碾过去,一个,两个,三个……坦克接连压碎了头,压碎了身体。被卷进履带里的肉块四处飞溅。就在这时,一个孩子模样的年轻伤兵突然从伤兵堆里站起来,他的左手腕被毛巾斜吊着,他怒瞪着坦克车上的松村,举起右手振臂高呼:‘打倒日本鬼子!’朝坦克撞去,‘咪’,坦克吞食了这个青年,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四周的石头。这时剩下的伤兵也都站起,高举拳头,异口同声地高呼:‘打倒日本鬼子!’向坦克撞去。那喊声比履带声还高,响彻山谷……”
牟青是在靠城边的一片空地上被巡逻日本兵抓住的。天很黑,她看不清那两个用枪指着她的日本兵,只看见黑暗中有四簇绿光的闪烁,这光亮就像刀子刺进她那冰冷的躯体里。这一刻她头脑中全部文字储存只剩下两个字:完了,完了。
关于丈夫苏原在泽山参与日本军医解剖活人的行为是今天下午卜乃堂告诉她的。卜乃堂是因一件公务提前从泽山赶回城里,他急不可耐地向牟青报告苏原的“劣迹”自不存好的动机。牟青哭了。“他疯了,他疯了。”这是她对卜乃堂说的唯一的话,也是对丈夫可恶行径的唯一的解释。从那一刻,她头脑里便生出独自逃跑的念头。以前,她指望丈夫带她逃走。现在她对“疯了”的丈夫已不抱任何希望,他既然做出这等不可理喻的事情,那么她和他的关系就注定要结束了。一切只能靠自己,可事到临头,她又感到茫然,感到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怎样才能逃得出去,一个女人家做这样的惊险事着实力不从心。但她的决心已定,不可动摇,她想就是死,自己也要爬到这座人间地狱外面去死。
但她终没能爬到地狱外面,也没有死,月黑风高之夜,她落入强盗之手。
奇怪的是那两个日本兵没“公事公办”将她解去交差,而是将她往不远处一座树林里带。正诧异之际,她听见两个日本兵压低声音叽哩哇啦说话,像争论什么,她听懂了,那话的意思是“我先干,我先干”。她立刻明白这两个诡秘的日本兵是要干什么了,顿时失声呼叫起来。两个日本兵连忙捂住她的嘴。
也是该当事情有转,这声呼叫让在不远处巡逻的两名伪军听见,他们循声跑来,眼前的一切俱明明白白。这是日本兵不断出演的拿手好“戏”,尽管看不过眼,却也不敢吭声。其中一个伪军急中生智,飞奔而去,他去搬救兵卜乃堂。他觉这满城的中国人里唯有卜翻译官能解救这女子。
卜乃堂随那个伪军来时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两个日本兵已将牟青带到树林里,正欲强暴。卜乃堂不知从哪冒出股勇气,他从腰里拔出手枪指向地上的两个日本兵,用日语怒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知道这女子是什么人吗?”那两个日本兵是认得卜乃堂的,卜乃堂这没头没脑的吼,一下子把他们给震住了。两人从地上站起,黑暗中听得见他们呼呼的喘息声。卜乃堂却不想给他们以喘息之机,进一步威吓道:“这事要是叫北野司令知道了,你们要倒大楣的。要不要我把这事报告给北野司令?嗯!”
一个日本兵赶紧说:“卜翻译官,我们不了解底细,真的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我们以为她要逃跑的……”
卜乃堂说:“她的丈夫是北野司令的好朋友,现在正跟北野司令在泽山与抗日队伍作战,她怎么会逃跑?照你们这么说,我黑下出来遛达遛达呼吸新鲜空气就是要逃跑?”
日本兵说:“卜翻译官是北野司令的红人,怎会逃跑呢?我们真的不了解情况,请卜翻译官多加关照不要报告北野司令,再说我们什么也没干得成……”说着不由转头看看那个在地上抽泣的女子。
卜乃堂觉得事情已经解决,不宜再多与日本兵纠缠,省得节外生枝,便将枪收起,说:“行了,你们继续执勤吧,这事,我不向北野司令说就是了。”
日本兵和伪军就分头各走各的人了。
卜乃堂送牟青回家的路上谁都不说话。月亮从东面升起来了,照得脚下的道路像泼了一层水。天并没黑很久,从一幢幢民房的窗户上还透出昏暗的灯光,院里还不时传来牲口和狗的叫声,这是个不闻人语只闻畜声的怪异世界。
“我……还要逃跑的!”牟青似自语又似对卜乃堂说。
卜乃堂无语。
“我……一定要逃出去!”牟青又说。
“牟青,你听我说,你逃不出去的,你真的逃不出去。”卜乃堂说。
“我要逃!”
“你一定要逃,怕也只有一种出路。”
“什么出路?”
“我来做。”卜乃堂说。
牟青没说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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