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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那个被叫做马粪包的人是个酒鬼,他矮矮的,胖胖的。如果你远远地看他走路,会以为是一只球缓缓地朝你滚来。他有一个九岁的女儿,比维克特小三岁,叫柳莎。柳莎长得跟马粪包一点都不像,她身形俊美,弯弯的眉毛,弯弯的嘴,笑起来甜甜的。马粪包一旦喝醉了,就爱跟柳莎撒酒疯,让柳莎给他脱鞋,给他点烟,要是柳莎动作慢了,他就打她。只要柳莎捂着脸从希楞柱里跑出来了,大家就知道马粪包又揍她了。瓦罗加说,柳莎的妈妈是个清秀的达斡尔姑娘,有一年初春,她和本族的两个姑娘在额尔古纳河上捕鱼,一股强劲的春风吹来,冰河突然间进裂了,碎成大大小小的冰块,三个姑娘在惊慌中各自踏上了一块冰块。那两个姑娘踏着的冰块虽小,但它们漂浮向了岸边。而柳莎妈妈踩着的冰块虽大,却随着水流向河中央荡去,眨眼间就与一个大冰块撞在一起,落入水中。达斡尔人大约没有不会水的,但刚开河的水实在是太凉了,她扑通了几下,腿就抽筋了,刚刚上岸的两个姑娘就大声呼救。那时的马粪包刚好从乌启罗夫换取子弹归来,正路过那里,他脱下衣服,跳下冰凉刺骨的河流,救了她。姑娘的父亲不顾女儿已有了心上人,一定要她嫁给马粪包,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从此这姑娘就离开部族的人,跟着马粪包来到山上生活。

  瓦罗加说,他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他们的结合。因为他们之间实在是不相称,无论是相貌、性格还是生活习惯上,更何况那个女人的心思根本不在马粪包身上。所以她生下柳莎后不久,就逃走了。她逃回去后,怕马粪包找上来,就跟着心上人离开了他们的部落,再无音信。

  马粪包从此酗酒,而且仇恨一切女人。他嫌弃柳莎,总是说她长大了会像她妈妈一样,是个贱女人。小柳莎像她妈妈一样喜欢吃鱼,一看到鱼,柳莎就兴高采烈的。但马粪包却故意把鱼放在火里烧掉,他对柳莎说,你得明白,不是你喜欢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维克特从那时起就喜欢柳莎,所以他一旦发现柳莎捂着脸、满面泪痕地从希楞柱里跑出来,就知道马粪包又打柳莎了,就会很生气。维克特为了教训马粪包,就带着安道尔,在林中采了一篮子马粪包。 他们把大大小小的马粪包摆在他的希楞柱的出口,马粪包一出来,脚踏在马粪包上,那里面飞旋出的灰一样的绒絮就会扑了他一脸,使他咳嗽起来。守候在一旁的维克特就大声吆喝:快来看哪,马粪包踩着马粪包了!

  拉吉米首先跑过来看热闹,他见马粪包那副狼狈相,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的笑激怒了马粪包,他朝拉吉米冲去,对着他的胸口狠狠打了一拳,骂他,你连个男人都不是,就你也配笑话我?!这侮辱性的话深深伤害了拉吉米,拉吉米毫不示弱地说,你跟小孩子一般见识,配当男人吗?两个人厮打在一起,马粪包掐着拉吉米的脖子,拉吉米则用脚踹着马粪包的裤裆。马粪包叫嚷着:快来人啊,这个不是男人的人,要把我变成跟他一样的人了!

  这次事件之后,马粪包不再跟我们氏族的人说话,而我们也越来越讨厌他。因为他不仅对柳莎粗暴,对瓦罗加也不恭敬,常对他冷嘲热讽的,说他为了一个寡妇,把自己的氏族分裂了,是个罪人。但瓦罗加理解马粪包内心的苦楚,从不跟他计较。

  柳莎从小就是一个能干的孩子,她喜欢采集野菜和浆果。她后来跟维克特说,她喜欢做这样的活儿,是因为这样不仅可以避开父亲的责骂,还能独享山林的清风和鸟语带给她的快乐。

  有一天,瓦罗加和鲁尼合伙打到一头熊。他们把熊抬回营地后,迎候的人都伫立着,假意垂泪。马粪包那天自告奋勇要给熊剥皮。一般来说,在剥熊皮前,要先割掉熊的睾丸,把它挂在树上,认为切掉了睾丸的熊才会老实。谁也没有料到,马粪包将熊的睾丸切下来后,用草叶包裹了,递给了拉吉米,让他把它放在树上。他把睾丸交给拉吉米的时候,脸上现出奇怪的笑。拉吉米什么也没说,他脸色苍白、双手哆嗦地接过熊的睾丸,摇晃着走向一棵松树,将它放置在树杈上。等他返身归来的时候,他的眼里闪烁着泪花。

  猎到熊的时候,全乌力楞的人都要围聚在一起吃熊肉,那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吃过熊肉后,每个人还要喝一点熊油。但因为马粪包对拉吉米的这种侮辱性的举动,我们部族的人都很生气,吃熊肉的时候,大家的脸是阴沉的。马粪包感觉到了大家对他的反感,他故意大声地说笑,纵情地饮酒。柳莎不愿意看到父亲这副样子,她只吃了一小块熊肉,就提起桦皮桶出去采都柿果,那时正是都柿成熟的时节。柳莎一走,交库托坎叫嚷着,也要跟着去。天气很热,但妮浩却在炽热的阳光下打了一个寒战,她对交库托坎说,你不能跟着柳莎去。交库托坎说,我要去,要去!她要被急哭了。鲁尼对妮浩说,小孩子喜欢玩,你就让她跟着去吧,她们又不会走远。妮浩嘱咐交库托坎,你自己不要乱走,跟着柳莎,听见了吗?交库托坎连说两句:知道了,知道了!交库托坎追向柳莎的时候,妮浩又打了一个寒战。

  吃熊肉是有很多禁忌的。比如切熊肉的刀,不管多么锋利,我们也要叫它“刻尔根基”,也就是“钝刀”的意思。可是马粪包故意挥舞着刀子叫嚷着,看啊,这刀多么快呀,谁要是不信,揪根头发试试看,一准都能“刷——”地斩断!吃熊肉的时候,是不能乱扔熊骨的。但马粪包却随意地把啃光的熊骨乱撇,这块扔进火堆里,那块又当石子抛向远方。瓦罗加很恼火,他训斥马粪包,说他如果再敢扔熊骨的话,就剁掉他的一只手。马粪包那时正啃着一块骨头,他边啃边放肆地说,我求求你,你要是剁我的手,就把两只都剁掉!没有手,我什么也不用于,你们得把我当玛鲁神一样恭敬着,那多清闲自在啊!

  马粪包刚说完这句话,突然“呀——”地怪叫了一声,原来那块熊骨竟然卡进了喉咙,他的脸在瞬间变成了鬼脸。他大张着嘴,眼睛暴突着,腮帮的肉哆嗦着,唇角抽搐着,刚才还很红润的脸,顷刻间就青了。他挥舞着胳膊,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瓦罗加把手指伸进他的口腔,抠了几下,没有碰到熊骨,看来它卡得很深。马粪包被憋得“呃呃”地低声叫着,他的额头沁出汗珠,乞求地看着他的族人。

  大家先是给他灌了几勺熊油,然后拍他的背,以为把口腔润滑好了,再这么一拍打,那块熊骨自会像熟透的果子脱落到他的肚腹中。然而熊骨仿佛是长了牙,仍然牢牢地咬着他的食道。看这办法不灵,有人出主意,把他大头冲下地吊起来,说那样熊骨自然会被吐出来。于是鲁尼拿来一根绳子,把他双脚捆上,吊在营地边的一棵桦树上,拍打着他的肩膀。然而熊骨就像一粒种子终于找到了最肥沃的土壤一样,仍然死死地嵌在里面,纹丝不动。大家手忙脚乱地把他从树上放下来后,马粪包的脸色是紫的了,看上去气息奄奄。他吃力地向着拉吉米扬了扬胳膊,目光里满是悔意,似乎在乞求他的原谅。拉吉米叹了一口气,他对马粪包摆了摆手,起身拾捡刚才被他乱丢的那些熊骨,就像寻找一个人的魂灵似的,那么的精心和诚恳。马粪包的眼里流出了泪水。

  然而捡回的熊骨并没有使卡在马粪包喉咙里的那块熊骨有丝毫松动的迹象。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人们把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了,仍然无济于事。那块熊骨大约打定主意要做一把刀了,切断马粪包的咽喉。

  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放在妮浩身上,只有她能救他了。

  妮浩颤抖着,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悲哀地把头埋进鲁尼怀里。她的举动使鲁尼明白,如果救了马粪包,他们可能会失去可爱的交库托坎,鲁尼也跟着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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