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子夜,病房里没有一点声息,没有一点动静。壁上那盏蓝色的孤灯,依稀地照着吊瓶中的溶液在无声地滴着。一滴,一滴,缓缓地输进病人那青筋隆起的血管里。在这万籁俱寂的黑夜里,似乎只有它是惟一的信息,告诉人们,陆大夫还活着!
傅家杰呆坐在床头,痴痴地望着自己的妻子。在这纷乱的二十多个小时里,他还是第一次独自守护在她身畔。不,在十几年的共同生活中,似乎也是第一次这样地守在她身旁,这样地看着她。
记得有一次,大概还是热恋的时候,他也曾长时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可是她却歪着头问:"你为什么这样看我?"他只好讪讪地把视线移开。现在,她不能歪过头去了,她也不能问话了。她好像被解除了武装,任凭他的目光在她脸上久久地停留,再也不能"抗议"了。
直到此刻,他才心惊地发现,她变得多么衰老了啊!原来漆黑的美发已夹杂着银丝,原来润泽的肌肉已经松弛,原来缎子般光滑的前额已刻上了皱纹。那嘴角,那小巧的嘴角也已经弯落下来。啊!她的生命似乎也已像耗尽了最后一滴油的灯芯,只剩下微弱的光和热了。他简直不愿相信,自己的妻子,一个如此坚强的女性,竟在昼夜之间变得这样虚弱!
他深知她不是一个弱女子。她生来苗条纤细,看上去弱不禁风,然而,她并不是弱不禁风的。她总是用瘦削的双肩,默默地承受着生活中各种突然的袭击和经常的折磨。没有怨言,没有怯懦,也没有气馁。
"你是一个很坚强的女人。"傅家杰常说。
"我?不,我很软弱哩!一点儿也不坚强。"她总是这样回答。
这一次,就在她病倒的头一天晚上,她又作出了一个被傅家杰称为坚强的决定--让他搬到研究所去住。
那天晚上,佳佳的病基本好了,园园的功课也做完了,兄妹俩相继睡去。小屋里得到片刻的安宁。
已是秋天了,阵阵秋风送来了寒意。托儿所通知家长们给孩子送棉衣了。陆文婷拿出佳佳去年穿的小棉袄,把它拆开,放大,接长袖子。她把棉袄铺在那张三屉桌上,为女儿过冬的棉衣絮上一层新棉花。
傅家杰从书架上取下他的一篇未完成的论文,在桌旁站了站,就歪身在床头坐下。
"等一会儿,我马上就絮完了。"陆文婷说着,没有回头,只加快了速度。
当陆文婷把絮好的棉袄撤走时,傅家杰说:
"什么时候再有半间房就好了。哪怕六平方米,五平方米也行,只要能搁下一张桌子。"
陆文婷坐在床边低头做活。她听着,没有答话。过一会儿,她忙忙地把没缝完的棉袄折起来,说:
"我得到医院去一下,桌子你尽管用吧!"
傅家杰回过头来问:
"这么晚了,还上医院?"
陆文婷一边穿上外衣,一边说:
"明天早上的两个手术,有些不放心,我得去看看。"其实,陆文婷晚上跑到医院去是常有的事。为此,傅家杰常常笑她,"人在家中,魂在医院。"
"你多穿一件衣服吧,夜里冷。"
"我马上就回来。"陆文婷忙说,又带着歉意地笑道,"你不知道,明天的两个手术挺有意思。一老一小。一位副部长,他夫人老怕手术做不好,总是制造紧张空气,所以我得去看看他。小的是个女孩儿,娇得很,今天还缠着我说,她晚上尽做梦,睡不好……"
"行啊,我的大夫!快去快回吧!"傅家杰也笑道。
她走了。回来时见傅家杰还在灯下用功。她没有惊动他,过去给孩子掖了掖被子,说道:
"我先睡了。"
傅家杰见她躺下了,又埋头于稿纸和书本。过了一阵,他虽并不曾回身,却感觉到陆文婷还没有入睡。是不是灯光影响了她?傅家杰把台灯弯得更低些,又用一张报纸挡上,才继续工作。
又过了一阵,他听到她发出了轻轻的均匀的呼吸声。傅家杰心里很清楚,她并没有睡着。多少次,她都是用这种假意的鼾声,企图给他一种错觉和安慰,要他不必顾忌她能不能在灯光下入睡,而专心于自己的著作。其实,这个小小的"诡计"傅家杰早已识破,只是不忍心拆穿它。
再过了一阵,傅家杰站了起来,伸了伸腰说:
"算啦!我也睡吧!"
"你别管我!"陆文婷忙答道,"我已经进入半睡眠状态了。"
傅家杰双臂撑在桌沿上,望着未完成的论文,犹豫了片刻,还是劈劈啪啪扣上了一本本的书,下决心说:
"不干了!"
"你的论文怎么办?不抓紧晚上的时间,什么时候能写完?"
"损失了十年的时间,一夜也补不回来啊!"
陆文婷索性坐了起来,随手披上一件毛衣,靠在床头,很认真地对他说:
"你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
"你什么也不该想!你应该快闭上你的眼睛,明天你还要给人家治眼睛……"
"你别打岔。你听我说,我想,你应该搬到研究所去住。这样,你就有时间了。"
傅家杰站在床前,瞪大眼睛望着她,只见她脸上放着光,眼睛是笑的,她显然被自己的想法兴奋着。
"我不是说着玩儿,我真的这么想。你应该是有所作为的,应该是科学家。是我和孩子拖累了你,影响你不能早出成果。"
"唉!不是这个问题……"
"是这个问题!"陆文婷打断他的话说,"当然,我们又不能离婚。孩子们不能没有爸爸,科学家也不能没有家庭。可是,我们可以想点办法,把你的八小时变成十六小时。"
"两个孩子,一大堆家务事,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这怎么行?"傅家杰不同意。
"这怎么不行呢?离了你,我们家也在地球上转呀!"
他提出种种具体困难,她一一讲出解决的方案,最后她说:
"你不是常说我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吗?你就放心吧!我能挑起这副担子,你的儿子不会饿肚子,你的女儿不会受委屈。"
他被说服了。他们决定从明天起就试一试。
"在中国,要干一点事情真不容易啊!"傅家杰脱衣上床时说,"战争年代,老一辈为了革命的胜利作出了很多牺牲。我们这一代人,为了实现四化,也在作出很多牺牲。只是这种牺牲,常常不被人看见……"
傅家杰独自说着,当他脱下衣服搭在椅背上,回头看时,陆文婷已经睡着了。这回是真的睡着了。她的脸上还留着笑意,好像在睡梦中还为自己的这个倡议感到欣喜。
唉!谁会料到,这个试验在第一天就失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