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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睦家庭多的是,书面材料一大堆。挑来挑去,挑不出值得报导的。
  
  大学教授吴建华夫妇结婚四十年,恩爱如初,夫唱妇随,在事业上互相帮助,在生活上互相照顾,被誉为“××大学的模范夫妻。”
  没劲。
  “解放军某部政治部副主任田大中同志职务高了,地位变了,对仍在家务农的妻子忠诚不渝,几年来通过书信帮助妻子学文化,建立了巩固的家庭后方,被评为五好家庭。”
  也没劲。
  “在台上是好演员,在家里是好妻子。著名话剧演员郭丽丽勤俭持家,挑起家务重担,支持丈夫埋头攻下尖端科研项目,被评为模范家庭。”
  没劲,没劲。

  唉,中国之大,家庭之多,怎么找不出一个值得一写的?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些都是死材料,是被人按照一定的宣传口径编写出来的。再有血有肉有情有理的人也能叫他们给写死。别人嚼过的馍,能有香味儿?
  自个儿找去吧!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家。唯其普通,才真实,因为真实,才动人。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闌珊处。”啊,寻访了多时,却在这样一个地方,见到这样一户人家……
  “这就是我说的刘述怀他们家。”街道居委会庞主任把方芳领进一个大杂院,跨进西屋的一扇小门。凭着居委会主任的权威和熟识劲儿,她用不着敲门儿。管辖范围之内,哪家大人孩子,都像是老太太没出五服的亲戚。
  按照现代新闻采访方法的要求,方芳早已放了长线,建立了这个社会生活观察哨,或曰信息反馈点。半年前就跟这位一双解放脚的老太太挂了钩,热线联系。隔十天关月来一趟,从老太太嘴里挖点信息。老太太一肚子情况,街坊四邻对物价、住房、市政建设、婚丧嫁娶、不正之风的种种看法,她全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一人顶市政府好几个局,别小瞧人家六十岁的妇道人家。
  这回提供线索,领路认门也全仗人家主任。
  “凤兰,在屋呢!”主任进了门才喊,也算打了招呼。
  一个中年妇女从门外小厨房忙走了进来。平平淡淡的她,哪儿也不给人留下印象。这正是方芳心目中的形象。
  “这是报社的方记者,来采访你们家,给你们家登报纸。”
  女主人双手在自己滚圆发胖的腰际挪动,不知该往哪儿放才好。活了三十多年没见过记者,做梦也没梦过自己上报纸。
  “主任,您走错门儿了吧?我们家也没出好人好事,也没干坏事儿,登,登啥啊?”
  “嗐,凤兰,甭害怕,别紧张,你不是挺开通的嘛!方同志人可随和啦,都跟我采访好几回了。她呀,跟我打听了半天,谁家和美,日子过得好,又是普普通通的人家儿。人家为的是贯彻精神文明的大事儿,中央的精神。你在厂子里也学了,不用我说你也懂得,文明就是好好过日子,别打架,别怄气,别三天两头上房揭瓦,家宅翻乱的。我寻思,叫报上宣传宣传咱们这片儿,还不是光荣的好事儿,也配合咱居委会的工作。得,我就决断了,应了人家,上这儿来了。我可跟方同志保证了,你呢,别有顾虑,听见啦!方同志,坐,瞧,都站着干吗?”
  顺着主任胖乎乎手指的方向,方芳在床旁箱子、纸盒子等杂物堆旁发现一张简易沙发。沙发很旧了,上面蒙着一条颜色很难断定的浴巾也很旧了。上方常与头部接触的部分有一层油污,亮光光的。木头扶手上落满了灰尘。北京风大土多,一大不擦一层土。这层厚土估计不是半月十天落下的。方芳上身穿了件白色的茄克衫,下面一条米色紧身裤,可巧又都不经脏。她只得侧身半坐,躲着那沙发。
  女主人倒了两杯茶之后就不知该干什么了。她愣愣地站那儿,做梦似的。
  “嗐,你也坐下,站着干吗?”居委会主任早已在一张黑木头靠背椅上坐下,指挥儿媳妇似的下着命令,透着那么亲切。
  “方同志,您喝水!”凤兰搭讪着挨床沿坐下,真像个没主意的儿媳妇。
  “这片儿的情况都在居委会掌握着呢!算来算去,就数你们家了。凤兰,别不好意思,你说,这是实际不?你们家老刘心眼儿好,待人厚道,说话和和气气,不挑穿不挑吃。给什么要什么,如今这岁数的男人,这么好伺候的,少有啦!是不?凤兰!你们家这本帐明镜儿似的。方同志,凤兰人可真不错,郊区厂子远,见天早出晚归,还带个孩子上班。难为她前几年,孩子小没断奶,天天摸黑就得走,晚了挤不上车。就这么艰难,也没听他两口子打架闹和的。凤兰,你别,别有顾虑,多说点儿……”
  “方同志,您喝水!”凤兰就会这一句。
  方芳抬手从箱子角上拿过茶杯。顿时手指觉得滑腻滑腻的。低头细看,杯沿有一圈可疑的茶垢,不是一天半天存下的。杯底一堆茶叶末儿,水面浮起一层泡沫,像螃蟹吐出来的。她用薄薄的双唇吹着黄白色的泡沫,心里已决定不喝这杯中之物了。
  “……以实求实,谁家也比不了你们。就你们后院儿马家那两口子,哪一月不往死里打几回。那娘儿们老疑惑她男人有外心,这不没影儿的事儿吗?半老头子黑不溜秋的,谁看得上哇!前儿打的才邪乎呢,你没瞧见,好几个大男人都拉不开。这叫过日子?前世的冤孽!”
  方芳耳朵听着,眼睛也没闲着。现代新闻采访强调视觉,置目睹于耳闻之上。这双人木板床年代久远,里边靠墙像是还接了一块木板,大于床,小于炕,似床非床,似炕非炕,想必是大人孩子共睡此床的。床单是两幅条子布接上的,颜色早已淡化,只依稀辨出曾是红、绿相间。三床被面质地花色不一,最上面的黄织锦被面,消失了昔日的鲜艳华丽之后只泛着点点白光。被子叠成条状,上边搁着大小不一的枕头。枕头上铺着枕巾。记者的观察要细,枕中上也有一层类似沙发毛巾上的油腻。
  “……唉!东跨院儿小田家,我瞧着也玄。孩子都两、三岁了,还闹起没完。那小媳妇儿回娘家一住就是小半年,把个男人搁家里,吃不上喝不上,进门儿凉锅凉灶的,她也忍得下这个心?不就是考上个走读大学吗,也高不到哪儿去!这就瞧不上自个儿的男人了。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深。如今晚儿这年轻人,没救儿啦!气得我常说,都这么三天结两天离的,政府忙得过来吗?……”
  主任心里装着一片儿人家。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哪本经庞主任都一清二楚,档案都在她肚里装着。遇上记者来,得把情况好好说说。瞧人家记者多有心,还拿着小本儿呢。
  记者两眼紧着忙活。床头上方有两个镜框。一个端端正正装着“五好家庭”的奖状,一个歪斜着的挤满了小小的照片。有一张仿佛是结婚照,可惜被挡住了,看不清。屋子里的墙皮发黑泛黄,看来有日子没粉刷了。窗台上有灰尘,有两个空啤酒瓶,一支假唐三彩飞马,四蹄踏在尘埃上。最令方芳惊讶不止的是窗台上赫然摆着一个旧搪瓷痰盂。它怎么上那儿了?
  “居家过日子就那么回事儿,老较真儿还行!前儿有个小伙子跑居委会闹,非离婚不可。我一问,结婚才六个月零三天。说什么没共同语言,感情勾不通。气得我也没好话,我说,你才二十五,离了还结不?还得找个女的不是?放着日子不过,瞎折腾什么!方同志,您别乐,基层的工作难着呢,哪儿掌握不好就许出点儿事。这年头儿,人心活,平常你连影儿都不知道,事儿就闹大发了。三号院老王家,没听见他们家闹和呀,当着人没事儿没事儿的,冷不丁那女的就喝了嘀嘀畏……”
  老太太谈兴方浓,不可遏制。方芳只得乖乖地听着,抢不过话头来。女主人似有不安,她大概想理顺一下关系,把老太太的话打断了:
  “方同志,您喝水!”
  一句话提醒了主任。她也渴了,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个个痛快。
  方芳也觉得机不可失,该她说了。
  “庞主任,您忙您的去吧,我跟张大姐谈谈。”
  “行,行,你们谈,你们谈。有啥问题您再找我们居委会。我可不拿您当外人。”
  临出门老太太又找补了一句:
  “凤兰,方同志我可交给你了!”
  老太太屋门一关,屋里顿时鸦没雀静,两人相对不言声儿。女人采访女人,比女人采访男人难多了。
  “张大姐,您说说吧!”
  大撒网,说啥都行。不加限制,不给约束。别拿题目把人家思想框住,搞“诱发式”采访,这是采访之大忌。
  张凤兰缺乏临场经验,且毫无思想准备,面对着这位不速之客,面对着一个无边无际的问题,无从启齿。
  “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关于你们家的事。”
  “方同志,您喝水。”
  方芳举起杯子,装出递到唇边马上要喝的样子,随即放下说:
  “那就谈谈你们怎么认识,怎么结婚的,好吗?”
  不得已求其次。当采访对象不善言词时,只有来点“引导式”了,引导对方把话讲出来。这也是采访学上教过的。
  这方法果然灵验。张凤兰坐在对面,黄腊腊的脸上顿时起了一片红晕,干巴巴的眼里甚至闪过一道亮波。怎么认识的,怎么结婚的?是啊,怎么认识的,怎么结婚的?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这个问题了,很久,很久了。还是在刚结婚那一阵儿,常常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回答、嘻笑、兴奋……随后,就过去了,眨眼就过去了,没有人再提这样的问题了。好像她生来就是刘述怀的老婆,天经地义,命中注定,绝对真理。
  岁月无情,来去匆匆。它带走了恋情,带走了蜜月,带走了恩爱,带走了美好。新衣服变成了旧衣服,新毛巾沦为抹桌布。柴、米、油、盐、酱、醋、茶;生孩子、洗尿布、絮棉袄、上儿童医院、贮存大白菜。家家如此,年年如此。这就是结婚,这就是家庭,这就是生活,平平常常,实实在在。
  “说说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
  “说说吧,如果不是秘密的话。”
  “有啥保密的!不就是他二姑促和的吗。”
  “能不能说具体些?”
  “……”
  “比如说,你们第一次见面,在什么地方?”
  “头一回见,像是在他二姑家。”她笑了笑,“不对,瞧我这记性,是在公园儿。”
  “到底是在哪儿呀?”
  “一时猛不丁地还真记不起来了……”
  “那你再好好想想。”
  “想想,让我想想看……唉,孩子都八岁了,谁还记着那些个。忘了,想不起来了。”
  真遗憾!一生之中如此关键的情节,竟忘了。这种人!
  “好吧,等你想起来了,再告诉我。现在,你能不能说说,第一次见面,他给你什么样的印象?”
  “第一次,也说不好。反正,觉着,还凑合吧!”
  “那就是说,也还满意,又不太满意。”
  “……”
  “那你就说说,满意的是什么,不满意的是什么?”
  “我?……嗐!我真说不好。”
  不知不觉中,采访陷入了“审问式”。或一问一答,或问而不答,很难有收获。
  方芳觉得很累。
  张凤兰觉得欠人家点什么。
  正在这问不下去,答不上来的尴尬时刻,刘述怀回家来了。
  他穿着一套旧中山制服,推着一辆旧车,车把上挂着一个旧包,用车轮子顶开门往里走。
  “老刘,来客人了!”张凤兰赶忙起身。
  他抬头看了看,看到坐在角落旧沙发上的方芳,略点了点头,把车推向床脚边的一个狭窄地带。那里正是一个空挡,正好支下一辆车,好像当初盖房时就是这么设计的。
  刘述怀从车把上取下他的旧包,方芳忙站起来自我介绍:
  “我是报社的记者,想采访一下你们的家庭。”
  她没有伸出手去,他也没有伸出手来。
  “好,你们谈吧!”他拎着包往外走。
  张凤兰一把拦住他:
  “老刘,你别走呀,记者还要找你谈呢!”
  找他谈?方芳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是张凤兰急中生智,觉得只有把老刘攥住才能过关。
  “唔,好吧!”
  刘述怀顺手把手上的包放在窗台的痰盂上。手提包大,痰盂口小,只好斜躺着。
  方芳打量此人:衣着陈旧,脸也灰扑扑的透着一股子旧色。两眼大而无神,像两盏蒙满灰尘的旧灯泡。真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难怪张凤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不想再重复刚才向他妻子提出的那些问题。一个连同丈夫初次见面的地点都忘得干干净净的人,是乏味的人,一个连初次见面的地点都被妻子忘得干干净净的丈夫,必定是个更乏味的人。她不想问,心灰意懒。
  “刚才方同志还问我,咱们头一回见面是在哪儿呢?”
  “喔?”他用一只大手抹了抹脸,问妻子:“在哪儿?”
  “问你呢!”
  他又抹来抹去,不知要抹去什么,只说:
  “忘了。”
  走吧!应该结束这场极其无味的采访了。方芳站起来,客气中含着冷淡:
  “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我本来是想搞点家庭调查,随便谈谈……”
  客人要走,张凤兰如释重负。她起身送客,也把刘述怀推起来。
  方芳走着,不说两句话显得太冷淡,又说:
  “本来还想问问,你们这个家庭是怎么过的?”
  “凑合过呗!”张凤兰答得挺快。
  “是啊,凑合过呗!”刘述怀接着说,妇唱夫随。
  如果到此为止,客人走了,主人回了,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当然,这将是一次失败的采访。每个记者在自己的采访生涯中都会遇到这样的失败。方芳很快就会把它遗忘。
  刘述怀也是接过妻子的话,随便说的。送客人嘛,总得说点什么。口中念念有词,心中并无所想。心里没有什么,说话也就随便。他跟着说出来的一句话,本来也是无意的,随口那么一说。可是,这句话一出口,顿时使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拉上的大幕又拉开了。
  这时,他们正好走到院儿门口。方芳同张凤兰握手告别,转身又同刘述怀握别。刘述怀正说道:
  “其实,哪家不是凑合着过?千万个家庭都像瞎子过河——自个儿摸着慢慢过呗!”
  方芳眼前一亮,她的手忘了抽回,她的眼盯着他。他原来极不平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平常的是那间屋子。极矮的房檐,极旧的门窗,就在这矮房旧窗前,站着一个极有光彩的人。
  “我下次再来!”方芳留下一句话,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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