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三一年七月十七日,是道光帝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之一。这一天,他又得了个儿子,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皇宫内外一派热闹的场面,特别是紫禁城内,更是让人感到有皇帝登基的味道。为什么道光此时这么高兴呢?事情是这样的:
此前,道光帝曾经有过三个儿子。皇长子奕纬,生于一八零八年,最为道光帝所喜爱。《实录》中留下不少有关培养教育奕纬的谕旨,从中可体会到那种深深的父爱。一八三一年五月,奕纬暴毙。关于他的死因,有私家记载称,奕纬的老师迫其背诵经书,并反反复复地说:“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好皇帝。”年轻气盛的奕纬实在忍受不了,便危言顶撞:“将来我要做了皇帝,首先杀了你!”此虽是年轻人一时说的气话,但足以使老师提心吊胆,寝食不安。奕纬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道光帝得知后非常气愤,立即召见奕纬,要好好训斥他一顿。当战战兢兢的皇长子正欲跪下给父皇请安时,道光帝猛然踢来一脚,恰恰踢中下部,不久气绝身亡。
在专制社会里,宫廷是私家文字的禁区。凡不利于皇帝及皇室伟大完美形象的事件,官方不能留下正式记录,私人笔记也有所顾忌,不敢写明消息来源、是否验证等情况。结果,民间盛传的各种稗文野史,既有可能是人云亦云的讹传,亦有可能是官方竭力掩盖的确凿事实。若信之,可能有误;若不信,那么只剩下官修文书的冠冕堂皇。
此一段有关奕纬死因的颇具离奇色彩的传说,已无法得到验证。在官方的正式记录中,仅记载皇长子奕纬于“道光十一年辛卯四月十二日未刻卒”,没有记载死因。道光帝初以皇子例治丧,复追封为贝勒。次月,赐溢为“隐志”。
皇二子奕纲生于一八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死于一八二七年三月五日,在世一百〇四天;皇三子奕继生于一八二九年十二月二日,死于一八三〇年一月二十二日,在世五十二天。这两位夭折的婴儿没有留下更多的材料,只是他们的生母很值得注意。她就是皇六子奕䜣的生母,也是皇四子奕詝(即本书的传主咸丰帝)的养母-博尔济锦氏。
年近半百的道光帝先后逝去三子,悲痛之状可想而知。让他稍稍得以宽慰的是后宫中受宠的全贵妃钮枯禄氏正身怀六甲。此时满族妇女无大名,仅有姓氏。钮枯禄氏又为满族八大姓之一,后宫中同姓者甚多。
在道光帝的后妃中,就有孝穆皇后、成贵人、祥妃同姓妞枯禄氏。钮枯禄氏,二等侍卫颐龄之女,生于一八〇八年三月二十四日,与皇长子奕纬同岁,小道光帝二十六岁。史籍上称她道光初年(1820年)人宫。她幼年时曾随父亲住在苏州,身上颇有江南秀丽之气。一人宫便赐号全嫔,在后宫中“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贵人、常在、答应”八个等级中居五等,为最低一级的“主位”。一八二三年,赐为分妃,一八二五年晋升为全贵妃。从中可以看出道光帝对她是多么的宠爱,而道光帝所给赐号中的“全”字,更见匠心,大约她是色艺明慧一应俱全吧。私家记载亦称,她曾仿照民间的七巧板,斩木片若干块,排成“六合同春”四字,作为宫中的新年玩具。
钮枯禄氏人宫后,曾于一八二五年生下皇三女,一八二六年又生下皇四女。皇三女死于一八三五年,仅十岁,追赠端顺固伦公主。皇四女于一八四〇年下嫁蒙古王公,封寿安固伦公主,一八六〇年去世。两位公主在当时和后来都没有什么影响。已经生下两位皇女、正在圆明园湛静斋待产的全贵妃,多么盼望上天此次能赐予她一位皇子,更何况正值前三位皇子俱亡的特别时刻,这样她可以母以子贵,获得她想要的权利和地位。
道光帝与钮枯禄氏同样焦急。他特意安排让全贵妃在湛静斋生产,湛静斋在乾隆时名九洲清晏,为圆明园内最大且最为重要的建筑。道光帝住园时即多在此地。皇四子出生时间为丑时,按照现在的时间刻度,为清晨一时至三时。当这位排位第四,实居皇长子之位的男婴以响亮的啼哭惊动夜空时,道光帝似乎听到的是一种绝妙无比的音乐。他给皇四子起了个不同以往的名字“奕詝”-不再像奕纬、奕纲、奕继那样系于“系”旁,而用了“言”旁。清代皇室男性名字的第一个字表示辈份,由康熙帝确定,排行次序为允、弘、永、绵、奕、载、溥等;而皇帝之子第二个字使用同一偏旁。奕詝之后,诸皇子名皆用“言”旁。皇四子奕詝的降生,仿佛是一个吉兆,也不知是谁给他带来的福气,仅仅六天之后,一八三一年七月二十三日,祥妃钮枯禄氏生下皇五子奕誴。一八三三年一月十一日,静妃博尔济锦氏生下皇六子奕䜣。一八四〇年十月十六日,贵人乌雅氏生下皇七子奕譞;一八四四年二月二十四日,由贵人晋为琳妃的乌雅氏又生下皇八子奕詥。一八四六年十一月十五日,琳妃乌雅氏再生下皇九子奕譓,这是道光皇帝最后一个儿子,这年他六十三岁。在王朝政治中,确立皇储,是无可争议的头等大事。然而,要从这六个儿子中,选出一个能继承光大祖业的接班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六位皇子在道光帝心中并不是平等的,因此不可能都入选为储君。为此,道光帝颇费心机。首先是皇七子奕譞、皇八子奕詥、皇九子奕譓被淘汰出局。因为他们年龄太小了。天有不测风云,道光帝恐怕自己一旦归西,这么小的儿子无法担起治理国家的大任。此非寻常膝下弄子的欢乐,而是决定着王朝的命运,道光帝必须抛弃个人的情感,不管这些呀呀学语的小家伙显得多么的可爱。还剩下皇四子、皇五子、皇六子。皇五子奕誴性格不稳、言行浮躁,还相传他酒量很大,宴客时虽设菜肴,却不准宾客下著,只许饮酒终席。有肚饥者索要饭食,则给韭馅包子,且极为辛辣而无法下咽,以博哄堂一笑。天热时葛衣葵扇箕踞什刹海(位北京北海后门)纳凉,更是一派市井豪杰的风光。京城地面上留下了不少关于这位老五爷的故事。因此,他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而且其生母祥妃钮枯禄氏亦非常张狂,不成体统。于是,一八二六年二月,道光帝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争斗,断然采取行动,将皇五子奕誴过继给自己的三弟、已经去世八年而无后的谆格亲王绵恺,降袭为惇郡王。这等于明白地宣布奕誴不可能人继大统。其生母祥妃钮枯禄氏也被降为贵人。从后来的事实来看,道光帝的这一举措应当说是非常正确的。
还剩下皇四子和皇六子。如果说皇五子的生母为道光帝所不喜是其终被排斥的重要原因的话,那么皇四子奕詝的生母为道光帝最宠爱,可能会帮助他获得道光帝更多的宠爱。
按照清代制度,皇帝拥有一皇后、一皇贵妃、两贵妃、四妃、六嫔,贵人以下无定数。可道光帝在三十八岁继位后,仅追封已故的嫡福晋钮枯禄氏为孝穆皇后,立继福晋佟佳氏为皇后,皇贵妃、贵妃、妃三个品级暂空。奕詝的生母钮枯禄氏是第一个赐嫔、晋妃、晋贵妃的。一八三三年,皇后佟佳氏去世,她又晋为全皇贵妃,旨命摄六宫事。一年后,又被立为皇后。虽说按清代制度皇后之子在立储时并无优先的权力,但从古今中外的历史来看,这方面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可是,奕詝的美好日子并不长久。他九岁时,新皇后钮枯禄氏驾崩,终年三十二岁,溢孝全。道光帝皇六子的生母静贵妃博尔济锦氏抚养他。博尔济锦氏,刑部员外郎花阿之女,生于一八一二年,人宫时赐号静贵人。一八二六年封静嫔,一八二七年晋静妃,一八三四年晋静贵妃。她先后为道光皇帝生了皇二子、皇三子、皇六女、皇六子。皇后钮枯禄氏去世后,道光帝晋她为静皇贵妃。但是,道光帝尽管宠爱她(宫中迁晋仅次于奕詝的生母钮枯禄氏),却没有立她为皇后,而且也不再立后了,这或许是为了追念孝全皇后钮枯禄氏吧?
就外表形象而言,皇四子奕詝比不上皇六子奕䜣那般俊美,而且还是个跋子。清人笔记称:
“文宗(即奕詝死后的庙号)体弱,骑术亦娴,为皇子时,从猎南苑,驰逐群兽之际,坠马伤股。经上驷院正骨医治之,故终身行路不甚便。”
在专制社会中,立储之事只能由皇帝决定。旁人建议是不符合规定的,若言而不中更有危险。康熙帝立储之事曾引起了很大的纠纷,以致雍正帝上台后杀的杀、关的关、管的管,一片刀光血影。雍正帝由此而创造了密建制度:由皇帝密写立储谕旨封于匣内,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待皇帝死后,由御前大臣、军机大臣等共同启之,按“御书”所定,嗣皇帝继位。乾隆帝更是将此方法定为永久的制度。密建制度不仅避免了众皇子为争夺皇位的纷争,而且避免了内外大臣互相勾结拥立所亲近的皇子的纷争。因为,所有的一切,在皇帝未死之前是个绝对的秘密。皇子欲被选为皇太子,只能靠自己的表现而赢得父皇的心。
这样一来,道光帝更麻烦了。他不能像处理其他军国大事一样,听听臣子们的意见,甚至公开地亲近某一皇子也会引起宫内外的一些议论和猜测。他只能自己看,自己想,自己作判断,并将一切放在心底。道光帝对此又怎么来看呢?道光帝虽说资质平常,并无识人之才,但也很明显地观察到这两个儿子的差别:皇四子奕詝老成持重贤慧,但才气稍逊;皇六子奕䜣才气不凡且明慧冠人,但看起有点浮躁。在他的心里,皇四子与皇六子实在难分伯仲。道光帝的秉性与皇四子奕詝颇为相近,属于相同类型的人,因此皇四子奕詝被选中的机率就大了。但道光帝始终也在关注皇六子奕䜣。由此,他举棋不定,难下决心。
野史记载:“宣宗(即道光帝)晚年最钟爱恭忠亲王(即奕䜣),欲以大业付之。金合缄名时,几书恭王名者数矣。以文宗(即奕詝)贤且居长,故遗巡未决。”
还有记载说:“宣宗倦勤时,以恭王奕䜣最为成皇后(指静皇贵妃博尔济锦氏,后将详述)所宠,尝预书其名,置殿额内。有内监在阶下窥伺,见末笔甚长,疑所书者为奕䜣,故其事稍闻于外。宣宗知而恶之,乃更立文宗。成皇后侯宣宗崩,病笃时,文宗侍侧,后昏瞥,以为奕䜣,乃持其手而谓之曰:‘阿玛(满语父亲之意)本意立汝,今若此,命也。汝宜自爱。’旋悟为文宗,窘极。文宗乃叩首自誓,必当保全奕䜣。”“恭王为宣宗第六子,天姿颖异,宣宗极钟爱之,恩宠为皇子冠,几夺嫡者数。宣宗将崩,忽命内侍宣六阿哥。适文宗人宫,至寝门请安,闻命惶惑,疾人侍。宣宗见之微叹,昏迷中,犹问‘六阿哥到否’。迫王(指恭王奕䜣)至,驾已崩矣。文宗即位,恭王被嫌……”
自雍正帝后,很少见到对皇位继承有异议的文字。一是密建制度决定其机密性和可靠性;二是当时的人特别是当事人也不敢对嗣皇帝表示不敬。乾隆、嘉庆、道光三朝皇帝登位均无异闻,此次却冒出如此传闻,颇有可疑之处。上引三条材料,都无法得到验证。第一条称道光帝几次想在立储谕旨上写上奕䜣的名字,这纯粹是个人的心理活动,外人不可能知道。第二条称太监窥伺末笔甚长,认为是奕䜣,更是不可理解。第三条描写道光帝临终之情景,不仅与官方文书的说法不一,而且暗喻先到达者可能继位,这不符合清代制度。从这三条材料的文字来看,既称奕詝为文宗,当在奕詝死后,此时奕䜣权重一时,或许可以解释这种说法为何出现。
那么,奕䜣有可能人选的说法仅仅是空穴来风吗?档案材料对此有明确的记载。一八四六年,道光帝已经六十四岁了,时感不适,犹豫甚久的立储大事再也不能犹豫了。八月七日,他最后下了决心,朱笔写下了立储御书。现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的这份御书,右起第一行写道:“皇六子奕䜣封为亲王。”右起第二行写道:“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
右起第三行是第二行内容的满文。这一份御书用两层黄纸包封,第一层黄纸上用朱笔写“道光二十六年六月十六日”(1846年8月7日),并有道光帝的亲笔签名。第二层黄纸上用朱笔写着满文“万年”,也有道光帝的签名。在一份御书上写上两个人的姓名,是前所未有的。
守成的道光帝的这一破例,说明了他在皇四子和皇六子之间犹豫徘徊的心情。他虽然最终选择了奕詝,但也给了奕䜣所能得到的最高地位。
一切关于皇四子、皇六子的传闻都由这一份御书而得到了证实。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保存的立储铺匣,也颇能说明问题。它是由楠木制成,十分精美,除安放合页的一面外,能开启的三边均贴有封条,其中两端的封条上有道光帝的亲笔签名。而正面的封条上除了道光帝的签名外,另有道光帝亲书的:
“道光二十六年立秋……”(以下字迹残缺)
道光二十六年立秋为阳历一八四六年八月八日,阴历六月十七日,是道光皇帝立储的第二天。也就是说,道光帝写完朱谕后,仍然还在犹豫,心想,如果不再快决定立储的事,后果将不堪设想,直到第二天,他才下定决心。从档案中,我们看不到道光帝在此之前是否有立储行动,但可以确定,在此之后三年多的时间里,道光帝没有变更过。天平终于倾向皇四子一边,皇六子奕䜣最后被淘汰出局。
一百多年来,一直有人指责道光帝犯了重大错误。奕詝平庸,奕䜣机敏;奕詝保守,奕䜣进取。在奕詝把国家搞得一团糟之后,奕䜣竟收拾出了“同光中兴”的局面。人们虽然不能肯定奕䜣替代奕詝,就一定能挽救国运(因为奕詝当政时,奕䜣主要时间闲置;“同光中兴”也非为奕䜣一人的力量,而主要靠后起的曾国藩和李鸿章),但人们可以肯定,若奕䜣来做皇帝,就不会有鼓贵妃,不会有慈禧太后,中国的近代史都要重写。可是,道光帝当时看到的是什么呢?在他的面前,只是一个刚满十五岁、另一个还不到十四岁的孩子。
两年后,一八四八年,道光帝为皇四子奕詝举行了婚礼,册封太仆寺少卿富泰之女萨克达氏为皇子福晋;为皇六子奕䜣题写匾额“乐道堂’,“乐道”两字的含义也只他本人才能解释清楚。一八五〇年,萨克达氏去世。只是“乐道堂”成了奕䜣自编诗集的题名,我们今天还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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