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的大军又进发了。这是个寒冷的秋天,大片大片的衰草、枯叶,在草原上起伏如波。白毛风吹得呜咽作响,白天行军倒也不觉什么,到夜晚露寒霜冻,宿在帐篷中的军士们无不冻得牙齿迭迭发抖,但接济的冬衣却还要半个月才能送到。更吃不消的是,粮道越来越远,根本供应不上。士兵们只好杀马充饥。康熙几次派人严令索额图速将粮食运来,索额图都答复勉力供应,但供应的粮食却少得可怜,几乎是一到就光。飞扬古知道,这是在乌兰布通战役中索额图将军粮全部东调的结果,但他是主帅,不敢将真相奏明,只好命北路军节衣缩食,勒着腰带赶路。
待到九月初,康熙的中军已只余了三天军粮,离着塔米尔还有十日路程,恰这时接飞扬古军报,北路军已经断粮!从行的武丹、素伦见康熙急得容颜憔悴,都劝暂停行军,以待军饷。
“今儿是初九,”康熙仿佛不胜感慨,苦笑一下说道,“京里正是携壶登高、赏菊消寒的日子,他们哪里晓得朕在这里吃苦?送来的折子都是‘恭请圣安’,谁知道他们心里都想些什么!”
阿秀和素伦对望一眼,他们心下也是酸楚,却不敢回康熙的话。武丹却叹道:“这里离着甘陕这么近,却要从科尔沁、隆化调粮,真不知这些大爷们当初是怎么调度的!”
一语提醒了康熙,想起自己在延安、榆林秘密安置的几个厅,那里有的是粮,为什么舍近求远?康熙此刻真是感念周培公铭心刻骨,精神一振,说道:“飞骑去飞扬古军中传旨:命派干员至榆林、延安、伊克昭,取出粮食全部供应北路军!”“那我们这边怎么办?”素伦问道。康熙说道:“北路军要切断葛尔丹归富八城之路,又要攻城略地,路途遥远,断不可无粮。我们这边——从今日起,自朕至马夫,一日仅供一餐,等待索额图的援粮!”
这怎么行?武丹愣住了,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叩头,呜咽着说道:“奴才遵……旨。只求皇上您……”
“不要劝了。”康熙眼中饱含泪水,看了看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侍卫,“朕和众人一样,士气才保得住,不然,走得更慢……”
皇帝与马夫一样,每日只在午间供应一餐!诏旨传下,将士们无不失声痛哭。康熙却显得毫不在意。当日即召集从驾千总以上的官佐,命全体席地而坐,语重心长地说道:“朕虽没尝过饿肚子的滋味,也知道很难过的。好在我们是在草原上行军,野羊獐狍之类的偶尔能见,还能边打猎边行军。从朕的将士,朕已令人记名,朕是忘不了你们的。今日有难同当,异日自然有福共享,这是朕这会子想的头一件。”康熙深邃的目光望着远处,又道,“第二层,如今国家处于大清开国最为兴旺之时。昨日朕看了邸报,山左大熟,山右大熟,江南也是大熟,国库的粮食多得十年吃用不尽!我军乏粮,只是一时运不上来而已。葛尔丹困守塔米尔,也是兵疲粮尽,且是毫无粮源。不数日间我军粮食就会运上来,大家何必为一时之困忧心?朕此役乃为了天下一统,西域中原永不再遭兵乱,师出有名,堂堂正正,慢说有粮在后,即便无粮,朕就是吃雪,也要穷追到底,剪除乱我中华的祸根……看到你们受累挨饿,朕心里很难过……”说至此,康熙低下了头,场中一片唏嘘之声。
“抖擞起精神来!”康熙陡地提高嗓门喊道,“河南巡抚的奏本说黄河清了,这就是天降之祥瑞。黄河清,天下一统,这是朕多年的宿愿!违天不祥,顺天者昌,愿与诸君共勉!”军官们听至此,齐声跪起,腰刀马刺碰得叮当作响,雷鸣般答应一声:
“喳!”
……饿着肚子行军八日,前锋军已和葛尔丹军交上了火。看样子,葛尔丹的军队也是饿得仅能保命,双方一战浅尝辄止,打了个平手便各自回营。巳时时分,康熙后营来报,说粮食运到,虽说只有四百石,但于此时,却不啻久旱逢甘雨,军士们立时埋锅造饭,准备下午全力进击葛尔丹的大营,捣毁这一最后的巢穴。
不料午饭后,敌营在阵前纵起火来。此地因久经战乱,无人放牧,荒草长得齐腰高,秋云风烈,枯草茂密,霎时间,从南到北无边无际一片火海卷将过来,烈焰腾空,黑烟和燃着的草叶冲起老高,乘着西风漫卷而来。清营立时一片慌乱。
康熙刚刚巡营回来,听见外头人喊马叫,想是葛尔丹舍命前来踹营,一步踏出帐外,便被武丹和素伦一边一个挟着扶上了马。武丹扯着缰绳,满头热汗,大叫:“皇上快走,奴才带着中营扑火,就是死了,也得叫它一个时辰再烧过来!”素伦一把推过武丹,说道:“皇上不能没你,你护着主子走。这是我的差使,你快,快!”说罢返身便命令随从,“有种的就跟我滚出一条火路来!”
“慢!”阿秀忽然掀帘出来,她的脸色镇静异常,“你们不知道草原上的火,只要不下雨,你跑死马,照样追得上你!”
“臭婆娘!”武丹早已忘了礼仪,暴怒地破口大骂道,“要不是你这阴人在军里,怎么会招来这阳火?不走,难道就烧死在这里?”
阿秀冷冷一笑,说道:“你粗人说急话,我不计较,但我说的是实情!”说着,取出火煤子,晃着了,向地下一丢,立即将脚下的草燃着了。
康熙立时大悟,在马上拔剑命道:“传令各营,立即点火,烧出空场,把大营移过去!”顷刻之间,清营也是一片火海,向东蔓延烧去,待西边烈火到时,康熙早已安全移营。
夜幕悄悄降临在烧焦了的草原上。没了草,也就没了惯常夜夜作响的沙沙声,没了鸟兽,没了时而传来的狼嚎豺叫,真个是万籁俱寂。康熙巡营回来,见武丹在帐边转来转去,遂问道:“不是叫你去安置运来的粮食么?你在这里做什么?”武丹红着脸,低着头用脚跐着草根,说道:“……奴才今儿个犯粗,错骂了贵主儿,奴才……”康熙爽朗地一笑,骂道:“你这犟驴子,谁计较你!办你的差去吧!”说罢径自进帐来,笑谓阿秀:“幸亏带了你来,不然,朕就要去见列祖列宗了!武丹方才负荆请罪,朕打发他去了。”
阿秀紧锁眉头,半晌才吁了一气,说道:“主子,你想过没有?我们放的这把火要阻了后头的粮道……”康熙听了不禁一怔,良久,舒眉笑道:“运粮的都是蒙古人,他们不要紧!不过……恐怕要慢些了。”正说间,外头素伦进来禀道:“皇上,北路军的年羹尧来了,求见皇上!”
“年羹尧?”康熙一时想不起,良久才笑道,“是那个穿白衣的骁将!叫他进来!”话音刚落,年羹尧已一步抢进来,伏地叩头道:“奴才年羹尧,恭见万岁请罪!”
康熙不禁诧异,问道:“你请的什么罪?慢慢说,不要急!”
“北路军已与回部会师,阻住了葛尔丹西逃南窜之路,葛尔丹的侄子阿拉布坦递表归顺朝廷!葛尔丹率一百人突围不成,在阿察阿穆塔台吞金自杀。奴才……”
“且慢!”康熙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止住了年羹尧,“你说什么?!”
“奴才说葛尔丹已经死了。”年羹尧说道,“正面敌军是葛尔丹的女儿指挥,原想挡住我军,让葛尔丹逃走,她不知道我军已经断了归路……”
“死,也要有个尸首?”康熙还是有点不信。
年羹尧抖索着手,从靴页子中抽出一张纸双手捧上,说道:“这是葛尔丹的绝命书。飞军门令奴才代转,未能生擒此獠,有负圣上珍重寄托……”
康熙一把抓过来看时,上头歪歪斜斜用汉字写着:
〖雕弓断,羽翼飞,亲朋叛,士众散,天亡我也,非战之罪也。葛尔丹绝笔〗
怔了良久,康熙突然哈哈大笑,说道:“你就为这请罪?朕说生擒葛尔丹,也不过要明正典刑而已。他既死了,朕欢喜还来不及呢!有酒没有,斟上一碗来!”
“奴才杀了葛礼!”年羹尧突兀加了一句,说罢,用头重重碰地。
帐中众人听了无不大吃一惊,年羹尧一员微末偏将,怎么就敢如此?一个个都吓白了脸,阿秀正喜极而泣,也不禁愕然注目,一时帐中一片死寂。
“为什么呢?”半晌才听康熙问道。
“他扣发甘陕运向北路军的军粮!”年羹尧硬邦邦地回道,“大帅命我督粮。他说粮食全已分发难民,奴才亲往榆林、延安粮库,见库中尚有一百余万石粮,逼他立即发出,他却左推右诿,说无马无车,难以资军,也是奴才急了,骂他两句,他就说奴才以下犯上,怙恶不悛。奴才一怒就斩了他!”
此人年方而立,位轻人微,不是他自己说出来,谁也不信他竟如此强悍凶恶。康熙盯了他移时,说道:“你是哪一旗的?”
“汉军镶黄旗。”年羹尧亢声答道,“现在四爷藩署当差。奴才擅戮大臣,请旨抵命!”
“那葛礼是新起复的甘陕总督,”康熙回身坐了,说道,“扈从如云,亲兵如林,你怎么就能杀掉他?”年羹尧叩头答道:“军中饿死士卒近千,几次督粮不到,奴才借了大帅的天子剑,诛了他,请旨治罪!”康熙沉默良久,不置可否地说道:“此事暂且不议,你不必归营,就在御营待命,去吧!”
康熙屏退了所有的人,他想独自思索一会儿。临出北京前,曾屡下密诏给北方各省,全力支援飞扬古。葛礼怎敢如此大胆,公然抗旨?科尔沁和察哈尔供应的六千辆粮车,为什么不用,却用马匹一点一点地接济前线?更令人诧异的,榆林等厅的设置,除自己和高士奇之外一人不知,葛礼又怎么侦得实讯,难道高士奇竟敢泄露么?……一大串的疑窦想得康熙脑门发烫。他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忽然听见外头远处幽幽的一阵箫声,呜呜咽咽十分凄楚,歪着头听了一阵,觉得曾听过此曲,因叫进素伦问道:“是谁在吹箫?”
“是明珠。”素伦答道,“方才武丹回来,说明珠带着枝箫在那边土坎边上转悠……”说话间武丹已进帐来,康熙便问:“武丹,你听听,什么时候曾听过这个曲子?”
武丹侧耳细听良久,笑道:“后一半儿奴才听出来了,是那年在苇子胡同魏东亭家,明珠吹的,前半截却没听过!”“前半部是当年在悦朋店何桂柱家,明珠吹的!”康熙又听了一阵,突然恍然大悟,二十六年前初见伍次友,和在魏东亭家聚集侍卫策划清除鳌拜的往事一齐涌上心头。他取下挂在帐壁的斗篷披上,一声不响地便向外走,武丹和素伦只好远远地跟着。
这些日子,全军最不好过的要算明珠了。自打中军缺粮,他就被减成两餐,康熙令全军日餐一顿,却又被人克扣,有时随便丢两个窝头给他。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明珠经历过很多,并不十分在意,可怖的是跟着监视他的亲兵,待他愈来愈凶,动不动就发作他:“该死的人就该自己去死,何必定要皇上发话?”这明珠像一只落架凤凰,能有什么办法?无以排忧,踱至这焦荒的秋月下,不禁思绪万千,遂靠着土坎儿吹了一阵子箫。蒙眬间昏昏欲睡时,却听有人道:“明珠兴致不坏嘛,是你吹的箫么?”
“万岁!”
明珠惊得一怔,一骨碌翻身俯伏在地,说道:“万岁,奴才明珠,不合吹箫惊动圣驾,望乞恕罪!”
“起来吧!”康熙略招了招手,月光下见明珠瘦骨伶仃,满面憔悴,头发足有二寸余长,想想一个上书房大臣落此地步,不由一阵怜悯,“这些日子断粮,恐怕你吃的苦头更大,难为你顶了过来!”
“奴才区区之身,何足道哉!”明珠哽咽道,“此次葛尔丹逃逸,全军断粮,乃是人为之祸!”
“什么人为之祸?”
“有人想将皇上饿死在草原上!”
“谁?”康熙心中一动,厉声问道,“你仍想害人么?”
“臣岂敢!”明珠并不害怕,大声说道,“臣此生坑陷人已多,伍先生、周培公皆臣害死,如今已忏悔不及,哪会再去陷害别人。臣已绝了皇上赐生的念头——既然忏悔而死,皇上应允臣尽言而终!皇上想想,是谁把河北、山西的军粮全部调往乌兰布通的?蒙古有成千上万的马匹,为什么只用一千匹运粮?难道缺粮吗?乌兰布通之战,布置得天罗地网似的,怎么偏偏就走了元凶?——飞扬古一代名将,又怎会有此失漏?若不是有人从中作梗,怎会有皇上这次万里之行!”说罢,竟自嚎啕大哭,“奴才是该死之人……遭逢圣世,本应做贤臣,却做了佞臣……万岁,你杀了我吧……”
康熙听着,脸色愈来愈苍白,联系南巡时的怪事,他心中若明若暗已有成见。半晌才道:“你……也不用这样。自明日起,有事仍可直接奏朕……”说罢一声不吭径自回帐,布置第二日全力进攻小珍的军营。
但仗已用不着再打了。第二日凌晨,小珍军营正中寨门大开,穆萨尔和小珍自用黄绫捆缚着至康熙大营投诚,仅余的三千葛尔丹骠骑兵弃刀丢弓,列成队跟在他们后边亦步亦趋,走至康熙大帐前,黑鸦鸦跪了一大片。康熙忙不迭命人解缚,迎进帐中说话。原来小珍以为丈夫已死在清军之手,要誓死与康熙周旋的。穆萨尔绕道数千里,当日才赶回大营,又闻知了葛尔丹死讯,小夫妻本来就不愿与朝廷为敌,一商议便带全军前来投诚。阿秀和小珍本就是好朋友,说起来小珍还救过阿秀的命,此刻姊妹见面,不禁抱头大哭,满帐中蒙、满、汉人见此情景无不凄恻坠泪。
康熙此时真是喜忧交加,搓手连连感叹,数十年之忧,竟然就这样烟消云散!但两军皆是没有粮食,马、驼已经杀得殆尽,又如何是好?正为难间,年羹尧却道:“皇上想是为粮食担忧?您想,正面之敌一去,飞军门那边的粮食就能运来!今日飞马去传旨,臣料三日之内必有大批粮饷运到!”康熙盯视年羹尧良久,大笑道:“好,好,看你不出,竟是良将之材!你杀葛礼乃是代天行令,朕不加罪,你放心吧!”
消息一传过去,果然第四日傍晚,两千辆大车满载着小米、高粱米、燕麦、黄米、猪肉、牛羊肉浩浩荡荡自西而来,却是飞扬古亲自押运。清营和穆萨尔营轰动了。各族兵士立时狂欢雀跃,高叫“万岁”,塔米尔河畔一片雷鸣似的欢呼声,唱歌声,快乐的人们不分彼此,拥抱着,舞蹈着,芦笛声、马琴声在草原上空四处飘荡。
“万岁,你瘦多了,叫你吃这样的苦,臣心里……”飞扬古枯瘦的身躯伏在康熙面前,已是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地奏说:“……好在葛尔丹总算是殄灭了,粮食也供……供上来了,我的兵……饿死了一千四百十一个呀……”
康熙双手扶起了他,端详半日说道:“不要哭了,今日是喜日子么!今晚两师相会,还有穆萨尔投诚的军士将佐,有酒有肉有粮,我们痛痛快快地乐一乐!你也是瘦得……朕都快认不出了,回去叫墨菊好好给你调养调养……”说着说着,他自己眼中也滚出豆大的泪珠儿。
当夜,从康熙的中军大帐到穆萨尔的各个营盘,俱都大设筵宴,多日饿得头昏眼花的军士们在灯烛火把中举酒相庆,酣饮畅食。中军大帐里,康熙为首,傍坐飞扬古,武丹、素伦也破例赐坐右侧,这边下首,端坐着穆萨尔和小珍,却是阿秀相陪,真个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呈现出一派和和睦睦、亲密无间的景象。
“万岁,”飞扬古乘着酒兴,见康熙高兴得脸放红光,因道,“葛尔丹兵败之后,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已经夺权为汗,向朝廷称臣。土尔扈特汗是策妄的岳父,也与朝廷握手言和,西蒙古诸部已经绥靖无事。奴才想……”
“嗯,”康熙听得极专注,见飞扬古迟疑,催道,“说下去。”
“奴才想,应该效法中原,将喀尔喀诸部政体改为郡守制。”飞扬古道,“如此,中央节制有力,可保西疆永无兵患!”
听到这话,穆萨尔、小珍、阿秀都是一怔,住了酒,都把目光盯向康熙。康熙紧张地思索着,许久许久没有言声。良久,小珍身后一个雪白胡子的蒙古老人操起了马头琴,颤巍巍说道:“博格达汗,蒙古人是不吃枯酒的。我们很久就盼着能见到您的风采,今天不能闷坐。我叫老胡,虽是蒙人,和我的公主格格都从了汉姓。我有薄技,愿意献来佐酒!”
“好!”康熙一时拿不定主意,遂笑道,“听听你的马头琴,宽松疏散一下!”
老胡躬身一礼,盘膝而坐,略一调弦,悠扬的马头琴立时响起,却听老胡唱道:
〖雪花如絮扑战袍,夺取黄河为马槽。灭我名王兮虏我伎歌,我欲走兮无骆驼!呜呼黄河以北兮奈若何!呜呼北斗以南兮奈若何!〗
唱罢伏地大恸,涕泗滂沱,举座尽皆唏嘘,康熙听着也不禁动容,因对飞扬古说道:“你说的不行,还是蒙古人自治的好。不过不能像从前那样各自为政。喀尔喀部首领仍可称汗,但要分为四十九旗,军队各由旗长指挥,直属中央。朕还没有想得很仔细,流落关内及漠北的喀尔喀亲贵要回归旧地,分封为亲王、郡王、贝勒、贝子、镇国公、辅国公各类等级。大体就是如此,则喀尔喀就算置于朝廷管辖之中了。这件事回去和上书房诸臣工再详议一下,然后发明诏颁布天下!”
康熙粗粗一想,这番议论便已胜人一筹:设郡设府,不但政府要增加开销,且蒙汉之间极难和衷共济到底,一遇变故,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仍旧要生乱子。蒙人自治,又分权直属中央,很难再团成一处与朝廷为敌。安定了喀尔喀,也就等于在西疆设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长城,不但不怕伊犁的准葛尔部再起异心,连罗刹的内侵之路也堵得严严实实。穆萨尔以下,连阿秀、小珍都没有体味到康熙的深意,但求蒙人自治,已是喜出望外,不禁热泪盈眶,一齐举杯为康熙上寿,高呼:“愿至尊天子博格达汗圣寿无疆!”
西域战争既毕,车驾即刻回銮。从沙漠瀚海,恶风寒漠的塞外进入甘东,已是阳春四月,甘陕高原草木葱茏、青山碧水,远山如黛,白云悠然。这支九死一生得胜还朝的军队,人人都恍若有隔世之感。过了东胜城,不远就到黄河,大军即由此东渡,过大同直趋北京。因在途中阅奏报,说黄河水清了,康熙还只道是臣下谬报祥瑞,只用来激励军心。待过河时亲眼看见,汩汩东泻而下的黄河,真的静如处女。他到河岸,双手掬起一捧水来,虽不是一点泥沙没有,但手上的指纹都清晰可见,有似刚淘过不久的井水,微浊而已。
“天!”康熙双目望着苍穹,任水从指缝中淌下,“真的清了,真的——”他心里猛地一动,像靳辅、陈潢这样的治河奇才不得其用,那真是人君一大过失!急忙登舟,命道:“快,快些赶回北京!”
高士奇和索额图在葛尔丹死后便请旨先回到北京。听到圣驾即将回銮,满京城都轰动了。自居庸关至北京全用黄土垫道,日日洒扫,沿途数十万百姓以香花醴酒,欢迎王师凯旋,几百座彩门均用黄绸旋裹着柏叶灿花,鞭炮爆竹不断头地响成一片,真个繁花似锦、富贵风流。皇太子率张廷玉、佟国维、高士奇、索额图直迎出三十里外。
“朕安!”康熙只看了伏地叩头的索额图一眼,略抬手示意大家起来,用目光扫视着一个个精神焕发的大臣们,问道:“靳辅呢?没有来么?”
佟国维忙上前躬身答道:“回皇上话,三个月前靳辅已经病死。他是已革官员,按例不予陈奏……”
“嗯。”康熙阴沉着脸答应一声,径自升舆而去,一大片青苇庐棚中预备的水陆珍肴、鲜果醴酒一口未用,弄得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急忙从驾入城。
康熙回城,谒过太庙,拜了斗坛,祭了天坛,回至紫禁城,已是酉正时分。太监何玉柱、李德全一干人忙乱了多少天,将这里整治一新,到处堆放着康熙平素爱吃的东西,又新添置了许多古玩和西洋贡品,康熙都不在意,只传旨叫进张廷玉和高士奇。
“明珠的案子该结了。”康熙命阿秀端了参汤,一边啜着,一边慢吞吞说道,“贪墨、科场舞弊、坑陷大臣都是有的,着革去散秩大臣,在京致休,永不叙用。”
“是。”张廷玉轻声答应着便去拟旨。高士奇趁机说道:“明珠一案涉及奴才。众臣所劾的,虽有出入,但天子明堂之下,不宜有玷污之人,奴才愿圣主网开一面,容奴才引咎辞去上书房大臣之职。”
康熙沉默良久,说道:“你暂回避一下也好,然而你的才学亦不可废置。熊赐履去后,国史馆无人掌管。你退出上书房,专事修史,如何?”高士奇提得老高的心顿时放了下来,感激之余,竟流下泪来,跪奏道:“主上到底爱我护我,奴才虽结草衔环,不足报圣恩于万一……”
“万岁,”张廷玉拿着诏书草稿过来,静静地捧给康熙,只说了声:“请圣上过目。”
康熙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说道:“没有株连,甚好,拿去用玺吧。”张廷玉接过转身便走,康熙却叫住了,“你去传旨,索额图自即日起不必入值,有话由简亲王喇布代奏。哦——还有,即刻将陈潢由狱神庙提来见朕。”
“是。”张廷玉目光一闪,随即躬身应道,高士奇一刻也不想在这是非之地多呆,便也告退。康熙却显得很和气,竟起身送出殿外,立在滴水檐下说道:“你若有事想见朕,告诉廷玉一声儿,进来给朕说话儿解闷也好,去吧。”
半个时辰后,陈潢奏旨提到,不过是用担架抬进来的。他本就黑瘦,此时病骨支离,直挺挺躺着,垂目不语。脸色又青又灰,乱蓬蓬的头发,衣服不知已有多少日子没换了,带着一股狱中的霉臭味。阿秀靠在龙案上,脸色雪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潢,”康熙走近来,弯着腰轻声叫道,“陈……陈先生!”
陈潢慢慢睁开双眼,见是康熙,目光中火花一闪,又闭上了,用微弱的声气说道:“是……万岁啊……我已六脉俱绝,决无生望……由着您……处置吧……处置吧……”
“朕……朕已铸成大错,朕要起用你!”康熙说道,“还有彭学仁、封志仁,都要起用。你……不可绝望,朕有好医生,好药,朕要医好你。你不是喜欢治河么?朕把黄河交给你!黄河……已经清了……朕要它清下去,一千年,一万年……”
陈潢此时神智才清醒了些,无力地摇了摇头,说道:“于成龙是好官,但他不会治河……治黄——其实是治沙……他不会,他只会挖沙,不会治……主上一定要叫他治……治沙!”他抖着手吃力地从怀中取出一卷子烂得破布似的纸,“这……这是我写的《河防述要》……纸不好,笔不好……也没有桌子……”他将纸卷递给康熙,蓦然间,看见了靠在龙案边浑身发抖的阿秀!
人生有多少奇遇啊!怎么会在这里这样见面?斯时、斯人、斯情、斯景,阿秀心中万感交集,连一句话也不能说。陈潢也只是目中波光一闪,当即晕绝过去。康熙几步踏出殿外,厉声命道:“快,来人将陈潢送太医院!”
当夜,抢救无效,茹苦含辛,一生奔波于黄河上的陈潢溘然长逝。这一夜,康熙和阿秀都失眠了,暗夜中谁也不言语,睁着目光炯炯的眼睛各想各的心事。
陈潢说的千真万确,于成龙确是治沙无术。三年来黄河下游的河床已经淤得老高。幸是陕甘高原植草栽树,封山育林,水土保持得好,减了沙流,不然早就决溃了。至康熙三十六年,秋汛过来,实实抵挡不住,自兰考以东竟有七十二处同时决溃,将靳辅、陈潢原修的减水坝、滚水坝、引河道毁得一干二净,仅清江、高家堰就淹了四十二万顷田,当初为之争得头破血流的屯田全部变成一片泽国。于成龙几次投水自尽,都被部属救起。他变得痴痴呆呆,每天在岸边茫然地转悠,幕僚们吓得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生怕他再寻短见。
于成龙死不成,见成千上万的灾民沿街乞讨,又不愿活着看。朝廷旨意却是辞气温和,又是调粮赈济,又是遣使抚慰,叫他好生振作竟连句重话也不说。但越是百姓无怨言、朝廷不降罪,于成龙越觉得羞在人间。盘算了几个月,他竟自己钉了一面枷,乘官船亲趋北京请罪!
一个封疆大吏,带枷进京,而且枷上写着“决河总督于成龙”!立时轰动了北京。康熙立命武丹带着太监硬将他拖进轿里,抬进了乾清宫。
“你这叫做什么?”康熙亲自为于成龙开了枷,“国家大臣,如此意气用事,太不像话!治河决溃,常有的事嘛!朕又没有降罪!”
于成龙叩头道:“皇上不降罪,不见得就是无罪。有罪而不降罪,比杀了臣更难过。臣既不能死,只好自己取辱了……”
“你这人太固执了。”康熙笑道,“这是又一种小家子气。靳辅当年治河,也决溃不少,朕也没有因决溃怎么样他嘛。”此刻提起靳辅,于成龙心中比刀剜还难受,低低地垂了头,只是哽咽,半晌方泣道:“臣为古人书所误,铸成大错,虽知昔日之非,但已无可挽回。臣愿……一死以谢靳辅、陈潢……可怜二人生前受尽了臣的气,竟未享过一日之福……”
康熙的心也是一阵刺痛。陈潢死后不久,阿秀便提出要带发修行,康熙没有降罪,也没有恩准,只将地处蒙汉交界的隆化指做她的采邑,为防物议,更名为皇姑屯。面对悲凄怆楚的于成龙,想起往事,能不伤情?他吁了一口气,说道:“古人的书是要读的,但不可胶柱鼓瑟,一味生吞活剥,你的毛病正在于此。这里有陈潢写的《河防述要》,朕已命人缮清,你拿去好好读。河务总督一职还由你承担,如今不比往昔,每年可拨四百万银子给你,你定要把黄河、漕运给朕治好!”
于成龙谢恩含泪辞出,已过未时,该是传晚膳的时候了,康熙一点也不想吃。此时御炉香烟缭绕,自鸣钟咔咔作响,外边长长的甬道两边,兀立着带刀侍卫和羽林军,一片森严肃穆。
盛世之中有隐忧,康熙默然沉思着踱出殿外。此刻,他最怕的是萧墙之内埋伏着致祸之根。……想着,他扬起脸,命道:“传请皇太子!”
“传请皇太子!”
“传请皇太子……”
一声递一声的传呼声愈传愈远……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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