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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汪士荣陕西造兵变 钦差臣长安受屠戮



  马宝虽然封锁了云贵边境,可汪士荣仍于第二天日夜兼程由四川来到陕西。因为事急,他没带一人,自个儿骑了吴三桂那匹日走八百里的健骡。潜入西安城后,先到王辅臣提督府前转游了一圈,见一群校尉正在吆吆喝喝地忙着栽桩子,缠柏枝,结丝带,张花灯,也没人理会他,便踅回身来。他盘算着是先去进谒王辅臣,还是先和张建勋、王屏藩、马一棍或者龚荣遇这干将佐们见面,探一探此地虚实。他们这样忙碌着搭彩门,日内必定有钦差驾到,但不知道朝廷将派谁来陕西。

  “士荣!”忽听背后有人叫他,接着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旗杆上头绑鸡毛——胆子真不小呀!”

  汪士荣吓了一跳,回头看时,正是张建勋,押着一队兵士抬了十几只箱笼从提督府东便门刚刚出来,便笑道:“是仁兄你啊?这有什么胆大胆小的?这会儿我便同你一道去见王辅臣,又有何妨!”张建勋听了笑道:“你无非攥着那个把柄,也不要太冒失了,王辅臣不比你笨多少!那些知情人,这会儿怕连骨头都寻不到了呢!”汪士荣早想到了这一层儿,只淡淡一笑说道:“他的东西不只那一件,他与平西王已有几十年的交情了嘛。再说,有你和老马在此,我还怕什么?”

  “好样儿的,”张建勋连忙吩咐校尉,“把东西抬到驿馆,交给王参将安置——小心,别碰着了,都是玉器!”又将汪士荣拉扯到一边说道:“王军门正想向朝廷钦差大臣表明心迹哩,你虽不怕死,何苦填在里头当馅儿?走,到我营里去。歇息几日,我送你平安回云南!”

  张建勋的三万人马驻在西安城北,因他已被封为都统,品秩与王辅臣是一样的,在城内自有一处行辕。二人也不乘骑,共坐一顶张建勋的绿呢双人八抬大轿。

  “张将军,”汪士荣轻咳两声,吐出一口带血的痰,怔了一下笑道,“这几日没好生睡觉,吐红的毛病儿又犯了——你知我此番来意么?”张建勋就坐在汪士荣的对面,随着大轿有节奏地一起一落,目中闪烁生光,笑了笑道:“你虽外号小张良,可我也不是笨伯,你若只是来西安逛华清,登华山,凭吊唐陵,吃羊肉泡馍、刀削面,我怎肯劝你离开此地?——你是我的恩人嘛!”当年在平西王麾下,张建勋吃醉了酒,竟跑到陈圆圆跟前动手动脚,亏得汪士荣引出春秋“绝缨会”的典故为他讨了情,才免一死,因此汪士荣便被他视为恩人。当下汪士荣也只淡淡一笑说道:“恩人不恩人的话不必再提了,这次来西安,我是想再救你一次,为德不卒非君子嘛!”

  “再救一次”的意思,张建勋是完全懂得的,只是……张建勋微闭着眼,用手抚着新剃的头,怅然叹道:“钦差三日之内便要来到西安——你知道么?孙延龄虽然反了,皇上已经特诏傅宏烈为广西巡抚,全权勘乱,莽依图已率三万绿营兵进驻广西,尚可喜被晋为亲王、尚之信为讨寇将军,而吴三桂又毫无动静,孙延龄以下犯上,以一隅抗全局,能支撑几时呢?”

  “康熙的手脚好快啊!”汪士荣目光一闪,略一思索,突然格格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三十年老军务,胸中毫无成算!”汪士荣将身子倾在轿中横板上,一字一板地说道:“傅宏烈与我有八拜之交,知道他的莫过于我,文治是一位能手,打仗是不成的!指望尚之信、金光祖讨伐孙延龄,岂非与虎谋皮——他们本就是同巢之鸟!吴三桂之所以尚无动静,是因云贵两省军队的调防未完,布置未当,所以我汪士荣才赶来陕西!张军门,两个月内如果天下不乱,烽烟不起,恩人的头送给你,成全你去加官晋爵!”

  “那莽依图……”

  “吴尚两家军队不下七十万,三万军士想挽广西局面,他便是吴起再生也不济事!”汪士荣微微一笑瞧着轿窗外街景,口风忽地一转,又问:“说了半日,来陕西的钦差究竟是谁?”

  “是莫洛……”

  “好务虚名,志大才疏!”汪士荣笑道,“这便是朝廷的好眼力!”

  “费扬古被差到奉天督军去了,熟悉平凉的只有莫洛了。”张建勋揣摩着汪士荣的话,忽然心中一动,“由此可见事态之急,朝廷明知莫洛与王辅臣不和,竟仍派了他来,看来士荣没说假话!”正想说话,汪士荣兴奋得面色潮红,双掌交叉又猛力一合,笑道:“张公,你若只顾偷生苟活,我什么话也不说了。你若有志光复大明,千古流芳,做一名烈烈丈夫,就看你如何对付这个颟顸愚蠢的莫洛了!”

  张建勋沉默了很久,方说道:“此事关系重大,容我仔细想想,闯祸容易收场难啊!”

  莫洛到西安来已经三日,作为经略大臣,全权负责西路军务,他对康熙临行时再三嘱咐的“毋生事,善调人事”,是不以为然的。他也知道,在内蒙驻军多年的费扬古由于在奉天抽不出身来,康熙才勉为其难地委他来陕西,所以心中为此隐隐不快。自从顺治十七年到陕西,他整整在此经营十年,西安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连鼓楼街卖担担面的小贩们都认识自己,史家牌坊茶楼里卖唱的,至今还在唱自己当年初入西安时力除西安七十二个“老天爷”的故事。康熙说这里是危地,危在哪里?白天里街头的人群仍旧熙熙攘攘,一到夜晚满街两旁,依旧是灯红酒绿,大戏楼的锣鼓一直响到三更……“再圣明的主子,毕竟也不是神仙啊!”

  第四日,莫洛和王辅臣同游了秦陵,归途上,日落山峦,社祠神鸦,翩翩盘旋。莫洛在马上看了一会日落的景象,忽然说道:“辅臣,兵好带么?”

  “唔?”王辅臣从沉思中醒过来,微微叹一口气说道,“还好,都是跟我多年的部属嘛。”

  “这几日我总在想一件事,”莫洛说道,“不说,犹如骨鲠在喉;说了,又怕你多心起疑。”王辅臣猛地将马勒住,盯着莫洛不说一句话。莫洛笑道:“你不要这样瞧我,这些年世上的事我想得很透,看得很破,早年的盛气已不复存在,只想披肝沥胆地和你交交心。”

  王辅臣听他如此诚挚,便用鞭梢指着前头被夕阳镀了一层金红的石舫说道:“大人有话想和我私谈,回到城里倒有不便,我们在那里小憩片时如何?”莫洛笑着点点头,纵马过去,王辅臣命随从就地候命,便也赶了上去,二人在舫前一块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石条上坐了下来。

  “孙延龄已经反了。”莫洛突兀一句说道,“你别吃惊——更可虑的是尚之信父子也有异动,派往吴三桂那边的钦差,至今两月有余,竟没有一点消息!看来,三藩要作乱,大变即在目前!”

  尽管多日来王辅臣一直在揣度,一旦听到真实消息,心里还是怦怦地跳个不停,说出话来,声音也在打颤:“这么说,皇上派你到此,是怕我也跟着反了?”

  “皇上不怕你反,临行时皇上抚着那支豹尾银枪说,‘你万不可疑心王辅臣,要与他共度时艰!’”莫洛欠了一下身子,“但你的部下,你能不能担保不反?”王辅臣想了想,咬着嘴唇答道:“马一棍、王屏藩和龚荣遇我都节制得住,张建勋一向与我不睦,这就不好说了。他原就是李自成的部下,不得已才降了的……”莫洛沉吟片刻,说道:“马一棍也未必靠得住,他不也是张献忠的人吗?现在他们还不知道三藩的动静,一旦消息传开,这些人也很难说啊!”

  “依你看怎么办?”王辅臣单手按膝,倾着身问道。

  莫洛深深地叹息一声说道:“怕你疑心之处也正在此。这些人聚在西安,一旦有变,你要么跟着一处反,要么身死家亡!所以第一步我想将张建勋和马一棍两部调离西安,一部向北、一部向西,使他难与三藩勾连,孤掌不鸣就造不成反!”

  “这有什么?成!”王辅臣道,“第二步呢?”

  “将军换人!”

  王辅臣不言语了,人调开仍归他节制,又稳妥,自然是可行的,何必再换人呢?莫洛像猜透了他的心思,一笑说道:“主将当然不动,但游击千总都要换成你的人!”王辅臣猛地抬起头,诧异地问道:“我的人,我哪来这么多人?”

  “我这次来,带了二百名包衣家奴,全转送给你。”莫洛说着,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纸来,“你已是汉军正红旗籍了,有几个奴才不更好?收下这张转赠文契,你便是他们的旗主儿,操着他们的生杀大权,这个兵不就好带了?有这干人在下头做官,你这提督不比如今坐得更稳些?”

  “莫大人!”王辅臣颤抖着接过这张纸,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这一份厚礼可谓万两黄金难买,因为这干包衣旗人,哪怕将来入相出将,封侯称王,也仍是他王辅臣的奴才!一霎间,他觉得过去与莫洛的不和,全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怪不得西安百姓称他“莫青天”……

  第二日下午,王辅臣在提督府聚齐众将,宣读钦差西路经略大臣莫洛将令:命张建勋部移镇宝鸡,马一棍率部调防杨家岭,以防土谢图、扎萨克和车臣部内讧战祸蔓延陕西。

  “就这样,”王辅臣布置完毕,舒了一口气,笑道,“屏藩兄所部在原驻地不动,准备调往陇南,只留下龚荣遇中军护领在此守镇西安,我们弟兄们暂时分手,待北方宁靖,自当重新调回——摆酒!”王辅臣说着,见张建勋铁青了脸坐着一动不动,忙问道:“张兄,你怎么了?”

  “我——”张建勋换了笑脸,说道,“没什么,将要长行,未免有点留恋这繁华的长安。”说着便起身招呼:“老马、老王,别那么愁眉苦脸的,一年半载就又见面了嘛——来来来,入座、入座!”乘没人留意的时候,张建勋招手叫过一个校尉,悄声耳语几句,便沉着地入席,与马一棍、王屏藩吆五喝六地猜拳。

  酒过三巡,已是杯盘狼藉。忽然城门领龚荣遇戎装佩剑匆匆进来,向王辅臣耳语几句,退身向后。满厅将佐不知出了什么事,都痴痴茫茫地对望着。

  “有这等事!”王辅臣目光如电,扫视一眼众将,厉声问道:“是谁的兵进城了?”

  没有人答话,此时厅中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因为静,辕门外的鼓噪声已隐隐传了进来,王辅臣一急,疾趋案前,拔出一支令箭,命道:“荣遇,你持此令箭出去,传我将令,叫兵士们通通回营,听候将令!”

  “没——用了!”张建勋半靠在椅上,跷着二郎腿道,“此乃兄弟发动的兵变!”

  “兵变!”王辅臣大吃一惊,有些茫然地顾盼着厅中诸将,仿佛一下子都成了陌生人,他的头和手都颤抖得厉害,痴痴地问道,“为什么?”

  张建勋放下腿来,端起一杯酒晃了晃,一仰而尽,笑道:“军门,因为还想活呀!我的三万铁骑方才已经全部入城。此时,只怕那个什么鸟钦差已经人头落地了!”

  “啊!”王辅臣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回去,靠在椅边的豹尾银枪“哐”的一声碰倒在一旁。他又急又惊又怒又怕,语不成声地问道:“谁叫你干的?”

  “我!”

  汪士荣手持玉箫,背插宝剑飘然而入,立在厅中,昂首说道:“我奉平西王之命,已来此地多日,为了将军免留百世骂名,复我汉家冠裳,倡义师,兴天兵,同讨康熙丑虏!”

  “将此人拿下!”王辅臣大吼一声。

  “喳!”中军军校们轰鸣一声。

  “谁敢!”张建勋“啪”的一声据案而起,“我的兵已经进街了!”这时已经听到辕门外响起潮水般的喊叫声,千余名兵士早下了辕门守军的兵器一拥而入,张建勋缓缓起身,踱至门口摆了摆手,立时变得鸦雀无声。这才回身笑道:“事前不曾禀报军门,恕兄弟无礼。提督放心,兄弟决无伤害之意,只请提督高树义旗,带我们兄弟共创大业!”

  王辅臣欲哭无泪,想不到事情竟是如此结果,他左右顾盼一下,马一棍大嚼大喝,旁若无人;王屏藩是一脸兴奋的光彩,连连搓手。他知道再指望不上这些人,长叹一声,捡起地下的枪,便向喉头猛地扎去……

  “慢!”汪士荣深知,此人一死,汉中军队群龙无首,立时便要内讧,忙抢上一步死死抓住王辅臣手臂,“将军不要这样,我们从长计议!”龚荣遇也抢上一步,夺过了王辅臣手中的枪,说道:“军门万万不可轻生!”马一棍将手中的骨头朝地上一扔,扯起桌布揩净了嘴角,说道:“老张,你他妈的也太不讲义气!这么好的事,怎么不先告诉我老马一声儿?老子跟着干了!”王屏藩也笑道:“你这汪士荣真能鬼,青天白日响个大炸雷,干得妙!”

  “你们干吧,你们干吧!”王辅臣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淌出,“我自向朝廷领罪去!”

  “你吃罪不起哟!”汪士荣换了笑脸,见外头军士们捧着个大盘子进来,便道:“提督大人,请你瞧瞧,这是什么?”说着,向前轻轻揭起上头盖着的红布。

  人头。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发辫盘在头颅四周的血泊中。王辅臣像在噩梦中一样盯视着它;再没错儿,正是昨日傍晚和自己谈心谋事的钦差大臣莫洛的。他嘴唇微微抖了一下,脸色死灰般难看,瘫在椅中,直着眼喃喃说道:“是他……是他……”

  “对了,是他。”汪士荣又盖上了红布,蹙眉踱步,慢吞吞地说道,“此人素来喜名好声,颇有清官的名声,因此西安的百姓十分敬仰他。但他的好名声是从哪里得来的?他于康熙六年扣发将军军饷二十万,拿去赈济灾民,百姓为此送他十万把民伞;将军三万军士因无冬衣,冻得躲在帐中瑟瑟发抖;他与西安将军瓦尔格勾起手来想把将军部众全部调往长城以北伊克昭盟,亏得将军捅通了大学士明珠的路子,他这一阴谋才未得逞。我说的这些,是不是实事?这次他来,又想分调诸军,让将军两手空空,他还想将将军下属游击千总通通换掉,架空将军——你甭愣,他转让给你的包衣奴才——那是一纸空文!你在哪里听说过汉人也能当旗主儿的?如此谎言,你居然也轻信不疑,岂不荒天下之大唐?”

  这些话说得有理有据,王辅臣慢慢抬起了模糊的泪眼。

  “唉,真有意思呀!”汪士荣叹道,“天下敌敌友友,你你我我,竟如此有缘!康熙赐枪,满指望一钱不花,买你一颗忠心;你本是平西王一名心腹战将,只因为一点点小事,遂成秦越;莫洛本是满清忠臣,昔日又与你颇有仇隙,你反哭他;我若上次不逃,难免作你刀下之鬼;而如今我们聚会于祖龙、高祖发祥之地,你、我、各位英雄和平西王共谋大业,这难道不是天意?违天不祥啊!”

  “天意……违天不祥?”王辅臣正喃喃念着,心里一一琢磨着,突然发疯似地狂笑起来,“好!就从了天意吧——哦,不!你们还是杀了我,我不能辜负了万岁!”

  众将军面面相觑,王屏藩便张罗着叫人去传郎中来为他诊病。汪士荣却止住了,说道:“他害的是大少爷的病,大少爷王吉贞在北京!”

  王辅臣瞠目结舌,盯着汪士荣,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此人是仙是妖,怎么事事了如指掌?

  “此时急也无用。”汪士荣说道,“我料朝廷未必难为吉贞世兄,吴应熊不也在北京?瞧着吧,他不敢得罪你!”

  “为什么?”王辅臣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汪士荣绷紧了嘴,没有回答。他倒真的担心康熙不杀王吉贞,弄得这个三心二意的宝贝更加首鼠两端。

  张建勋命人将王辅臣扶回后衙,对汪士荣道:“这一冲天炮已经打响,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呀!”

  “当然!”汪士荣笑道,“我得帮你把事料理清楚,不过,还得回去一下复命。”他心里又在筹划着傅宏烈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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