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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北京城里人心惶惶的情形相比,金陵却呈现出了一派畸形的繁荣。尽管现在国事日非,边陲吃紧,但秦淮一带,依然杨柳如烟,杂花生树,河上画肪如织,河畔河房林立,处处是一派升平气象。“当时是,江左全盛,舒、桐、淮、楚衣冠人士避寇南渡,侨寓大航者曰万家,秦淮灯火不绝,歌舞之声相闻。” “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真是可悲哟!”柳树下,一年轻儒生大发感慨。他长得面白无须,眉清目秀,一派潇洒超脱的风度,一见就知是个风流儒雅之人。这人就是被金陵才子喻为“一时瑜亮”的复社后起之秀——江南风流才子冒辟疆。 这冒辟疆,名襄,自号巢民,江南如皋人,父祖皆为两榜出身,父是明朝大臣冒嵩少。冒辟疆幼有俊才,加上姿仪出众,重气节,有才情,很快便与陈定生、方密之、侯朝宗等人意气相投,时人称他们为复社江南“四公子”。 这复社原为明末崇祯时代的产物,当时,中原川陕以及东北关外,连年战祸,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而朝廷却为奸人所掌,昏庸腐败,纸醉金迷。尤其是富甲天下的江南仍旧是酒肉争逐,歌舞升平。正所谓“纸醉金迷地,醉生梦死乡”是也。但毕竟也还有几个伤时愤世之士,以国家兴亡为忧,组成了一个复社,以继承前辈东林党尚清议崇气节的传统。果然,复社自此成了江南名士苔革的地方,他们主持清议,藏否人物,评议朝政,敦尚气节,使留都金陵的风气为之一变。这些风流才子在品茗清谈、愤世忧国、温酒吟诗、评文论画的同时,自然抵挡不住秦淮河畔那笙歌丝竹黛绿鸦青的诱惑,他们频繁走动于秦淮河两岸,因此留下了许多风流佳话。 封建文人多半风流自赏,不修边幅,很多人是家财万贯却离别了发妻,不惜到金陵一掷千金,征歌逐妓。而冒辟疆与侯方域这“江南四公子”也不例外,他们在政治上反对阉党,针砭时弊,但在生活上却终日与秦淮歌妓们厮守,日相唱和,留连风月。 然而自清兵南下,福王政权失败之后,这金陵的王气,黯然失色,楼阁冷落,管弦匿声。秦淮河两岸黑灯瞎火,没有一点生气。山外青山楼外楼,秦淮歌舞几时休?渐渐地,过去操此业的人又回来了,秦淮河两畔的河房里重又灯光闪烁,绣帘半卷,红袖飘香,笙歌伴宴,而旧时的文人俊侣,三三两两,零零落落,都又出现在金陵城里,秦淮河畔,这些文人才子空有一腔报国之心,却手无缚鸡之力,虽然愤世嫉俗却也不得不面对现实了。 冒辟疆徘徊在河畔。此时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洒在河面上,河水一片金黄,那河亭画楼里已是彩灯高悬,红袖飘香了。穿梭不息的画肪首尾相接,不时传来丝竹管弦以及佳人的娇笑声,这光怪陆离、争奇斗艳的情形令冒辟疆流连忘返。他哺哺地说道:“久违了,秦淮河!毕竟秦淮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冒辟疆信口呷来,只将诗中“西湖”二字改做了“秦淮”。 “冒兄,好雅兴呀?别来无恙乎?”忽然一人拍着冒辟疆的肩膀说道。刚才冒辟疆只顾想着心事,更有那叫卖杂碎熟切。米糕、江米藕以及山植的小贩,挑担提篮,过桥下河,从他身边经过,他哪会想到在这儿还会碰到复社里的好友? “朝宗兄,原来是你呀!瞧瞧,你的脑后也拖起了豚尾了!” “唉,这不三不四的装束,尤其是脑后勺子上的这条辫子,真是让人羞愤难当呀!告诉你吧,”侯朝宗压低了声音,“我这辫子是假的,只要一回家就将它拿下扔在一边。” “彼此彼此,朝宗兄,你我是患难之交,今后还得一起苟且偷生,唉,你我可真是生不逢时哟!” “有什么办法?眼见得南明的气数将尽,连钱谦益、龚鼎孳那些东林党的党魁都摇身一变,成了鞑子的走狗,红顶子花翎一戴,与当初的乌纱帽一样的神气,咱们这些书生又能如何呢?投笔从戎?嗐,只怕咱这手拿不起那枪,射不中那箭。唉,认命吧,走走,咱们找乐子去,今宵有酒今朝醉。”侯朝宗瘦削的脸庞显得有些憔悴,只是那双眼睛依旧神光奕奕。 俩人手持摺扇,慢步缓行。看着秦淮河里熙来攘往的画肪以及那一幢幢笙簧飘飘的画楼,想象着那游船上和那河房里追欢取乐的人们,冒辟疆不由得摇头嗟叹:“朝宗,你看这秦淮河上的气象,哪里像万方多难的情景啊!秦楼楚馆,萧声依旧,通宵达旦,醉生梦死。昔人有诗咏金凌秦淮景象,真是恰如其分哪!‘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冒兄,何必总这么伤感呢?咱们一介书生,喊也喊过了,写也写过了,可是于事无补呀!现在我倒也想开了,与其一心一意为着那行将就木的南明王朝,倒不如归顺了满清的顺治爷。哎,听说这小皇帝也够惨的,整个儿一个儿皇帝!” “谁说不是呢?瞧瞧,脑后头这辫子都留了起来,还口口声声忧国忧民一心向明,唉,这若传扬出去,世人还不定怎么笑我等愚腐呢。”冒辟疆顺手折了根柳条,看着那上面碧绿油亮的叶片,脱口念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冒兄,瞧你总是酸溜溜没精打采的样子,莫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之事?来来,你我且在这路旁的茶肆里一座,我要听你好好叙叙。” 侯朝宗不由分说把冒辟疆拉进了一间茶馆,早有伙计在门口候着,一声吆喝:“来了您二位,里面请!” 这是一幢两上两下的小楼,厅堂里擦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客人。倒是不时从楼上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这楼上……”候朝宗这么一问,胖老板立即腆着肚子迎了上来:“客官,我这茶肆酒楼兼营,各有各的乐趣,要不怎么把这里取名叫‘楼上楼’呢?” “噢!老板倒是很会做生意。” “我看两位公子相貌不俗,举止儒雅,不如去楼上尽兴玩乐一回?我这楼上刚从苏州招了几名唱小曲儿的姑娘,她们不光唱得好,人长得也格外水灵……”胖老板压低了声音。 “不用了,我二人只是进来喝杯茶,歇歇脚。” “那好,这边请!正好雅座有空。” 所谓雅座就是被挡在一个屏风后面的一张八仙桌子和四张太师椅,上面摆放着四个蓝花白底的茶碗,正中间是一只宜兴紫砂茶壶。 “好,这里果真清静。老板,给彻壶西湖的龙井,沏酽些的,再来几碟茶点,只管挑你们店里最拿手的来几样就行。来,这些碎银子您先拿着,不够我再拿。”侯朝宗从怀里摸出了银子放到了桌上。 “朝宗兄,几年未见,理应由冒某请客,再说,你家住河南,而我则是江左之人,也该由我尽地主之宜呀!” “嗨!两位相公看来均是饱学之人,小店能有你们这样儒雅洒脱的客人已是万分荣幸了,这么着,只收你二人一壶茶钱,这茶点钱权当是免费赠送的了,你二人只管敞开肚皮吃喝吧!” 老板的慷慨仗义令侯冒二人甚为感动,冒辟疆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这位老板客气了,这样一来我二人不成了吃白食的了吗?不成,无论如何您该收多少银子就收多少银子。反正花的是他的钱,您不要也是白不要了。” “嘻!这位相公有趣得紧,得,你二人慢慢品茗畅谈吧,这银子等回头再拿也不迟!” 一个小伙计早已冲泡好了香茶,又一碟碟地端来了几样茶点,“油炸臭豆腐干,辣椒酱在这个小碗里,您二人随便用,这一碟是本店的特色小吃‘独脚蟹’,说白了也就是发芽豆,用盐水煮透闷熟,嚼在嘴里十分有味儿。这一碟是盐水鞭笋,加了些糖,又脆又甜嫩得很咧。这一碟是糟鸡玉兰片,酒香扑鼻,十分可口。两位公子,请慢用!” “嗯,味道果然不错!哎,我说冒兄,你倒是吃呀!” “唉!一看见这‘独脚蟹’和油炸臭干子,就有点想从前的日子。繁华已尽,人去楼空,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冒辟疆重重地叹息着,用筷子夹了颗豆子放在嘴里,慢慢地品味着,似乎要品出那已逝去的时光。 “冒兄,你莫不是还在想着陈圆圆吧?” “正是!”冒辟疆的眼神有些飘乎不定,有些黯然神伤:“她已经将自己完全托付给了我,而我再一次兴冲冲直奔苏州,欲与她结秦晋之好时,她的人却突然失踪了……” “冒兄,原来你还蒙在鼓里呀!陈圆圆后来成了大明总兵吴三桂的爱妾,而吴三桂因为陈圆圆遭流寇污辱,‘冲冠一怒为红颜’,一气之下归顺了清朝。这事已是家喻户晓了,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唉!她落得今日这般田地,全是我的责任呀!当初,若是我早一天赶到苏州,若是我先行将她带去如皋,若是……” “你又何必这样自责呢?只怪她时运不济。生逢乱世,莫说一个柔弱女子,就是像你我这样的须眉男儿,不也得委曲求全吗?再说了,那吴三桂的家小全被李闯王杀绝了,三千宠爱便落在了圆圆身上,这也是她的福气呀,英雄美人长相厮守,总强过我等一介书生吧?” “倒也是。只是,每念至此,心中便愧疚难当。万般无奈,为兄也只有在此为她祝福了。” “嘿!这么想就对了!男子汉拿得起放得下,来来,咱们以茶代酒,干了!” 陈圆圆,名沅,字碗芬,苏州人氏,正如吴梅村《圆圆曲》中所写的那样,“家本姑苏烷花女,圆圆小字娇罗绮”。据说圆圆初生时,有一群雉鸡飞到她家的房檐上,所以乳名为“野鸡”。她幼年丧母,由姨母抚养长大,随姨丈的姓改本姓刑为陈了。姨母是个俗称“养瘦马”的人,就是专门领养幼女加以调教,等年纪稍长便卖给人家作妾或作歌妓。看来,陈氏在圆圆身上花的功夫没白费,陈圆圆从小读书识字、唱歌学戏,写得一手好词,长到十三四岁更出落成一个天然浑成的美人胚子。她有着一张稚气未脱的玉雕般的脸庞,从那挺直的鼻翼和新月样的秀眉的轻轻的颤动,可以看出在颇浓的稚气中,又透出饱经忧患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成熟。 年少的圆圆虽周旋于勾栏,毕竟是身在南曲之中,与秦淮北边一带的妓院即北曲有所不同,北曲又名米市,也就是一种娼寮,身份地位自然不如河南岸的南曲了。北曲的姑娘才貌双全,又自视甚高,她们除了清歌侑酒,陪传筵宴而外,很少有灭烛留髡的风流韵事。只有当北曲姑娘有了如意的郎君,才肯以身相许,当然,也须得有一种仪式,还要吹吹打打的热闹一番,姊妹们也来道贺闹新房,吃喜酒送贺礼,从此说明是名花有主了。 圆圆十八岁时在姑苏登台演出,曾在台上演过《长生殿》里的杨贵妃,《霸王别姬》里的虞姬以及《西厢记》里的崔莺莺,因此而红遍了姑苏,声名大噪,惹得一班子官宦子弟像苍蝇见了血似地,叮住她不放,一气之下,陈圆圆到了南京,成了秦淮的南曲名妓。后人将柳如是、顾横波、马湘兰、陈圆圆、寇白门、卞玉京、李香君、董小宛等八位南曲名妓誉之为“金陵八艳”。而在这八人当中,马湘兰在前,董小宛最稚,当陈圆圆、柳如是等人名噪秦淮时,董小宛尚未出道呢。 崇祯末年,冒辟疆到南京参加乡试,说实在的,像冒辟疆、方密之、侯朝宗等人自视甚高,对于名利官场看得很淡;所以每回应试总是心不在焉,应试下闱以后也从来不去看榜,中与不中,并不放在心上。一连考了十来天,冒辟疆终于出了考场,想去秦淮河散散心。 从贡院街走过去,跨过武定桥,但见长板桥、桃叶渡一带的沿河两岸,精致的河房鳞次栉比,朱栏曲槛,描金画檐,五光十色煞是好看。有玫瑰红的,有橄榄青的,有淡蓝的,有橙黄的,有茄儿紫的,还有石榴红的……那河房里的摆设更是千种百样,全是些紫檀、红木、黄杨、楠木之类的桌椅,精心雕刻,漆得油光闪亮,极为气派和讲究。 冒辟疆心情轻松,一路上游游逛逛,街上桥下,人来船往,好不热闹,弄得他目不暇接,看得他眼花瞭乱。 这时候,一家河房前的戏台子上正唱着大戏,行人驻足观望,不时拍手叫好,场面十分热闹。冒辟疆信步走去,仔细一听,原来唱的是昆曲,正合他的口胃。这昆曲极为舒缓,曲调优美,唱词华丽,对仗也格外讲究,冒辟疆不由得挤进了人群,踮起脚跟往戏台上定睛看去。这么一看不打紧,他整个人竟像只木头桩子似的呆住不动了——那戏台上正咿呀调哳唱着昆曲的姑娘,简直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若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若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简直把冒辟疆的魂儿整个都勾去了! 结果,冒辟疆与陈圆圆相识了,当时,陈圆圆也很想借个广泛交际的机会,结识一些名士,出籍从良,安安分分恪守妇道做个贤妻良母,这也是许多周旋于勾栏之中的妙龄女子心中的梦想呀!到了及笄之年,陈圆圆便把自己的终身完全托付给了冒辟疆。 一次,陈圆圆情意绵绵地对冒辟疆说道:“妾是风尘女子,残花败柳,今蒙公子错爱,愿终生以报。”说罢脸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 冒辟疆心中一动,拉住了陈圆圆的手:“都门繁盛,游客众多,王公大臣,不知凡几;公子王孙,不知凡几;名士才子,不知凡几。冒襄贵不及他人,美不及他人,才不及他人,况已有妻室,芳卿却为何对冒襄青眼相待并且以身相许呢?” 陈圆圆摇摇头,声音有些苦涩:“遭逢乱世,妾身自觉身如飘萍,朝不保夕。妾见公子为人谦和又有才德,又因公子眉宇间有堂堂正气,不似那寻常人醉生梦死的模样。妾虽蒲柳贱躯,倘蒙公子不弃,或许能为公子解忧。请勿视我仅为青楼浅薄女子!” “圆圆!”冒辟疆甚为感动,两人目光相遇,心里都有了一种碰撞般的震荡。 “圆圆,你好好保重,冒襄即刻回如皋禀报父母,等来年春暖花开之日,便是你我同眠共枕之时!” 然而,正如陈圆圆所担心的那样,在那种兵荒马乱的年月,年轻女子的命运更加朝不保夕。等到冒辟疆备了彩轿礼品来到秦淮河畔时,才得知陈圆圆已被身为皇亲国戚的老色狼田弘遇抢去了北京!自此,冒辟疆追悔莫及,情绪十分低落。这一回重游金陵,但见秦淮河畔楼船画肪络绎不绝,游荡子弟,妙龄女子,轻歌鼓吹,笑语不绝。冒辟疆触景生情,不由得想到了已离别多年的红颜知己陈圆圆,禁不住黯然神伤。正是,“繁华已尽,人去楼空,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冒辟疆和侯朝宗品茗闲谈,不觉已是夜幕四合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朝宗兄,你看那河畔灯光通明,如锦如画,好一派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 “对了!我这就带你去媚香楼,让香君再给你介绍一位出众的姑娘,你看如何?” “我已经对不起圆圆姑娘了,又怎好再找一位红颜知己?罢了,莫要耽误了人家姑娘的大好前程!” “哎,冒兄这话可就不对了。有道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像冒见这般官宦人家的公子,德才兼备,又生得气宇轩昂,丰神潇洒,北曲里的姑娘正是求之不得呢!” “朝宗兄,你又何必挖苦为兄呢?谁不知你是侯司徒的公子,才高八斗哇!唉,这些不说也罢,只是北曲里那些个响噹噹的姑娘,一个个都差不多是名花有主了,到哪里再去寻找得出像圆圆和香君那样才艺双绝,而且又是人品出众的姑娘呢?” “倒也是,这秦淮河的烟花之地哪有丑如东施笨如猪豕的姑娘呢?只是要找这么个才艺人品皆出众的姑娘,怕是真不容易呢!不过,我相信香君的眼力,她会使你如愿的。现在,只要你点个头,这事儿就包在香君和我的身上了。” 冒辟疆身为官宦子弟,时常与文友们一起挟妓邀游或是吟诗饮酒,怀春之心总免不了的,更何况他已经对出身青楼的陈圆圆动过真情呢?当下听了侯朝宗的话,冒辟疆微微一笑:“为兄倒还真是羡慕朝宗兄和香君姑娘那卿卿我我、缠缠绵绵的生活呢。” “走走,冒兄这就与我同往媚香楼去找香君!” “哎,这种事情是可遇不可求的,急是急不来的。” 俩人付了帐,一前一后出了茶楼。但见河面上五彩的画航灯光闪亮,河房里竹帘纱幢鬓影婆婆,明灯高悬,晚风中带着脂香粉香酒肉香,呈现出一派五软温香的旖旎风光。忽然,从临河的街市上传来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铜锣声,打破了这种甜美醉人的夜景。 “又出什么大事了?”侯、冒二人不由得驻足观望。但见一队官府衙役打着灯笼,铜声一停便高声呛喝起来:“幼主登基,普天同庆,自明日卯时起,减免钱粮,大赦天下,万民共享浩荡皇恩!”“噹,噹噹!噹噹!”接着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铜锣声。 “幼主登基?就是说,十四岁的天子要临朝了?唉,我泱泱大国,竟由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孩童来治理,真是岂有此理!”冒辟疆听罢感到愤愤不平。 “嘘!冒兄,说话可得当心点儿,这满街都是鞑子的耳目,弄不好可要掉脑袋的呀。唉,你我也已成了大清的臣民,由他去吧!” 紫禁城太和殿,还差十八天才满十三周岁的少年天子福临——按当时的习惯算法已是十四岁了——正端坐在绣金团龙的宝座上,举行亲政大典,接受王公大臣的叩拜。 这一天正是吉日,天气晴和,晓风和煦,满汉王公文武大臣一早便簇拥着幼主顺治帝出了紫禁城,沿着笔直的石板大道一直向南又出了正阳门,经过高大的天桥向东一拐,便到了天坛祭祖。 天坛建于明永乐十八年(1420),位于皇城正阳门外罗城永定门内东侧,方圆近十里,内有圜丘和祈年殿两组建筑群圆丘为三层汉白玉石坛,其北有皇穹宇和回音壁。祈年殿为镏金宝顶三重檐的建筑,高三十八米似乎直人苍穹。中央四根盘龙粗柱分别代表着春夏秋冬四季,外圈稍细的两排柱子各有十二根,分别象征着一年中的十二个月份和一天中的十二个时辰。天坛的台基有三层,为汉白玉所筑,晶莹碧透,在阳光下熠熠升辉,顶为蓝色琉璃瓦,高耸入云,尉为壮观,天坛的整个建筑平面为圆锥形,围墙北圆南方,象征着“天圆地方”。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天坛是我国古代最精美、最完整的古建筑群之一,是人类建筑史上的一大瑰宝。 幼主顺治坐在华丽的御辇上,脸上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皇帝出宫祭天拜祖,前呼后拥,壁垒森严。开道红棍,黑漆描金,由一对对着黄马褂的銮仪兵骑着高头大马双手高擎着走过。后头跟着的是由鼓、板、龙头笛、金、画角、铜号等组成的浩大乐队。再后面是数百名红衣銮仪兵执掌着一百多对齿薄:伞——赤、橙、黄、绿、青、蓝、紫等色的龙纹伞、花卉伞、方伞、圆伞;扇——鲜红、金黄、碧蓝、乌紫的单龙、双龙、圆形、方形扇,此外还有各色幡、麾、节、氅等在风中招展,灿若云霞。御辇后跟着的是手持斧钺枪戟的黄马褂侍卫骑兵队,以及元老重臣郑亲王济尔哈朗、两黄旗重臣索尼和鳌拜、大学士范文程和洪承畴等。再后面则是由两黄旗巴牙喇兵组成的豹尾枪班、弓箭班,从行的满汉文武大臣紧随其后,并且,引人注目的是,除了皇上顺治乘坐的那顶御辇之外,皇太后也坐着凤辇穿着明黄色绣金团龙的朝服一同前往。孝庄太后一脸的安详,慈眉善目,她的胸前挂着一串长长的洁白的念珠。可是,如果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太后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细细的纯金十字架呢。看来,这位皇太后是在心里祈求喇啸教里的天神和西方的主宰耶稣·基督同时为儿子福临赐福了。 孝庄太后一向心系喇嘛教,何以又对西方的天主教发生兴趣了呢?原来,这里面还有一段故事。 两年前,摄政王多尔衮为顺治帝选聘了科部吴克善台吉的女儿,即孝庄皇太后的亲侄女博尔济吉特慧敏为后。这慧敏格格虽是大漠上的公主,却美貌而娇嫩。这一回,赶上幼主顺治正式亲政,她不久也将与顺治完婚,所以便由父王送入了紫禁城。可谁料想她能够适应大漠上那凛冽而强劲的野风,却受不了紫禁城里这四周温热,闷人的空气,入宫不久,慧敏格格就病倒了,愁得她的姑姑太后孝庄唉声叹气。御医的汤药并不见起色,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眼见得慧敏那日渐消瘦的样子,太后忽然想到了汤若望,孝庄太后不止一次地从老臣范文程的口中听见汤若望如何如何,这个金发碧眼的红毛鬼子似乎神通广大,会造红衣大炮不说,还会熬“圣水”让信徒们祛病除痛,而且他推算的天象丝毫不差,似乎他就是天神派来的。于是,太后派几名太监和宫女去找汤若望。听了解释,汤若望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了。情急之下,汤若望从教堂中取出了一面刻有耶稣受难像的镀金十字圣牌,口中念念有词交给了太监。圣牌果真显灵了,慧敏格格自从戴上了这圣牌之后,病情立即有了转机,到了第三天便下床走动,有说有笑的了。孝庄太后大喜过望,暗中又让人问汤若望要了一面圣牌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尽管她还不知道西方的基督耶稣和《圣经》是什么东西,但她却认为这十字架是神奇的,似乎被天神施了法术,她要戴上它为自己和儿子祈福。 孝庄太后的思绪被礼炮的轰响声给打断了,她掀开帘子定睛一看,原来大队人马已经到了天坛,司礼各官,早已鹄候两旁,焚起了香烛,点燃了礼炮。孝庄太后由侍女搀着下了轿子,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乘坐在龙辇上的儿子顺治。天子,顺治下了御辇! 神采奕奕的顺治龙行虎步地走近了香案,对天行礼,诸贝勒大臣以及外藩各使恭恭敬敬地向上行三跪九叩首礼,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山呼万岁,撼天动地。然后,宣诏大臣手捧满。汉、蒙三种表文,站立坛东,布告大众,幼主即日起临朝亲政。礼毕,顺治慢慢地下坛,仍由众贝勒大臣扈跸还宫。此时正是艳阳高照,紫禁城里一片辉煌之色,金銮殿更是金碧辉煌,殿顶那重檐的“庑殿式”黄色琉璃瓦熠熠生辉。 这 金銮殿是紫禁城里三大殿中最大的殿,明朝称作皇极殿,清顺治二年便改名为太和殿,全殿横阔十一间,进深五间,外有廊柱一列,殿内外立有朱红大柱八十四根,为全国最大的木构大殿。大凡节日庆贺、朝会大典、皇帝即位都在这里举行。顺治帝当然也不例外,当年他在这里举行了第一次登基大典,现在又进行了亲政仪式,一切都如从前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少年天子的身旁已经没了操纵权柄的玩偶人了。 此时此刻,少年天子不会想不到那位坐在他身边好几年的,身材细瘦一脸虬须的皇父摄政王多尔衮。当福临渐渐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供皇父摄政王玩耍的傀儡,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儿皇帝时,一种强大的自卑感以及莫名的仇恨便一直在他心头萦绕着,鞭笞着他也折磨着他。皇父摄政王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他的心头,皇父摄政王既掌握了朝纲,又占有了福临的生母,已然成了万人之上的太上皇,但却让少年天子感到丢尽了脸面!他要报复,要将皇父摄政王曾带给他的耻辱、恐惧和不安全都扫除干净,将笼罩在皇宫七年之久的阴霾之气全都清除出去!有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少年天子从即位到亲政的八年间,复杂的宫廷生活,早已使他成熟得很早,或者说是合而不露,与皇父摄政王那瘦削而略显苍白的面庞和体态相比,福临觉得皇父太宗皇太极简直太魁梧太高大了,父皇的大手一挥,八旗将士立即勇往直前。父皇哪怕只是轻声的一咳嗽,满朝的文武大臣们也要吓得胆战心惊,人人自危。尽管福临已经记不清太多父皇的言行,但他知道,父皇曾经是一言九鼎的皇帝!作为父皇的儿子,他福临为什么不能做一个名副其实的至尊无上的天子呢?他福临为什么不能做出一番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呢? “今天朕虽面临着各种各样的困难,但总算已经定鼎中原了。此后,朕只要兢兢业业,定能团结八旗王公大臣,完成统一全中国的大业,做一个既守成又创业的明君。哈,我福临已经时来转运,要大刀阔斧地干了!” 少年天子心中思绪万千,感慨万分,激动万分。 “启禀圣上,英王阿济格与摄政王之亲信闹翻了,他强勒清王从他,请王一气之下,遂派拨兵役,擒捕了英王,现押在午门外候旨!” 福临心中一喜:这真是天赐良机呀,他们之间起了内讧,不有利于我夺回大权吗? “郑亲王,朕年尚幼,不知当如何处置此事,请你拿主意吧!” “谢主隆恩!”济尔哈朗发白的脸上顿时现出了红光,他激动得声音有些颤抖了:“英王素有叛逆之心,先是趁摄政王尸骨未寒之时擅派三百骑从喀喇城急驰入京,意欲图谋不轨,幸亏我主英明将他们一网打尽。今英王又企图强迫白旗诸王,思谋夺政,实乃罪不容赦!” 福临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济尔哈朗的“揭发”。他明白郑亲王在摄政王多尔衮在位时倍受限制和排挤,早已对多尔衮三兄弟恨之入骨了,此刻由郑亲王出面来了断多尔衮三兄弟中唯一尚存的老大英王阿济格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自睿王死后郑王在群臣中的威望激升,自然而然成了诸王之首。现在自己虽已临朝,但年纪尚小,手中无实权,争取到郑亲王,就能左右王公大臣,而郑王自然也会对自己感恩戴德。因此在痛惩仇敌,削弱白旗势力方面,双方是一拍即合,福临乐得在一旁看热闹。 “卑职以为英王早就犯下了大逆之罪!他曾经口口声声当面称幼主为无知小儿,罪当砍头!”吏部尚书谭泰“响应”郑王的号召,也站起来揭发英王阿济格的罪行了。 谭泰是太宗皇太极去世后拥立皇子为帝的八大臣之一,后虽投靠了睿王,但他并不像巩阿岱、冷僧机那样为虎作伥,飞扬跋扈。他身为正黄旗重臣,久任护军统领,固山额真,实权在握,因此,福临不计前嫌,仍委以重任,谭泰对幼主的感激之情便可想而知了。 在被议政王大臣们遵谕议推出的尚书谭泰、朝岱、济席哈、陈泰、鳌拜、噶达浑等六人中,有正黄旗两人,即吏部尚书谭泰和刑部尚书济席哈;此外几人分属镶黄、正红、正蓝、镶白,没有一人是正白旗。正黄、镶黄原为太宗亲领之旗,正蓝虽被多尔衮强行借走,但多尔衮一死,显然也非其嗣子多尔博所能控制了。镶白旗原由豫王多锋掌握,多锋死后由其子亲王多尼承袭,但多尼年幼又无军功,难以驾御,后又被调往正蓝旗,以朝岱为固山额真,以揭发英王的阿尔津为护军统领,这样正蓝旗和镶白旗实际上已成为无王之旗,当然要归朝廷调遣。于是,威胁幼主福临的正白、镶白以及正蓝三旗的力量大为减弱,而隶属于他的两黄旗迅速恢复了元气,人才济济,皆效忠幼主,形势正向着有利于少年天子乾纲独断的方向发展。福临这一次之所以平心静气,任由郑王出面处置英王,就因为他已经胸有成竹了。 “启奏陛下,臣等议拟幽禁英王,夺其牛录,籍没家产人口,请圣上定夺。” “准奏!”福临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看来他早就想这样做了。英王阿济格是多尔衮三兄弟中唯一尚存的白旗亲王,先定罪免死幽禁,让他生不如死,但福临还不解恨,后又下旨令其自尽,这样又除去了福临的一大心腹之患。 亲政需要自己的政治基础和政权班底,对此,少年天子心中虽不甚明了,但他的身后还有一位身历三朝、久讫政海、聪睿刚强的母亲,即现在已被顺治尊为昭圣慈寿皇太后的孝庄后,她自然会对爱子加以辅弼。十三周岁的少年天子,作为一国之君来说,似乎太小,哪能通晓民情日理万机?而且,当初别有用心的摄政王多尔衮,为了做一个稳稳当当的太上皇而有意不为福临延师就学,让这个小皇帝整日里玩耍骑射不务“正业”,以致于小皇帝不认识汉文,不会说汉话,亲政时竟“阅诸臣奏章,茫然不解”。但是,福临毕竟是有志之君,尽管他对治国之术心中茫然,但他愿意有所作为,有意改变在人们心目中整日无所事事耽于玩乐的儿皇帝的形象,他一定要全世人对他刮目相看! “朕实不幸,年方五岁时先太宗便已晏驾,皇太后又生朕一身,极娇养,无人教训,坐失此学。年至十四,直至九王薨,方始亲政,然而阅诸臣奏章,却茫然不解。现在想来,九王是要朕做一个阿斗皇帝,白痴皇帝,他的用心何其歹毒呀!” 福临在议政王大臣们面前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他离开了御座,龙行虎步地来到了群臣中间,目光炯炯地看着殿内的几十名议政王大臣们。 此时的议政王,有郑亲王济尔哈朗、礼亲王满达海——袭父代善之爵,不久改号卖亲王、端重郡王博洛、敬瑾郡王尼堪、豫亲王多尼、顺承郡王勒克德泽等六王。其中多尼刚袭父多铎之爵一年有余,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人长得圆滚滚的像个肉球,似乎比少年天子福临还矮半个头。礼亲王满达海、郡王尼堪、博洛现在得到幼主青睐,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凡事自会顺着皇上,因为他们均曾经谄媚过睿王,此时心中难免忐忑不安。顺承郡王勒克德辉是阿达礼的兄弟,当初阿达礼因执迷不悟拥戴睿王而被睿王斩首籍没,勒克德浑也因此受到株连被贬为庶民,八年来他将此仇埋在心里,现在终于等到了出头之日,勒克德浑只一心一意唯幼主顺治的马首是瞻,忠心耿耿。然而六王之中,最得意最高兴的还是郑亲王济尔哈朗,因为效忠太宗和幼主顺治他屡遭排挤和陷害,现在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德高望重的郑王摩拳擦掌想要大展鸿图,却发现幼主顺治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无知幼稚的傀儡皇帝了。不过,既然睿亲王已死,那么这满朝文武就再也没有可以与他郑亲王相抗衡的了,他尽可以放手一搏了。 “朕近日读了《孟子·离娄上》篇,有这么句话让朕感触颇深,就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朕以为凡事都要有个度,过度就适得其反,那可就追悔莫及了。” 豫亲王多尼听着幼主那文绉绉的话,觉得莫名其妙,他嘟哝了一句:“这不是很好吗?大凡捕鱼打马总要兴师动众一起围猎才够刺激,管他是水里的鱼还是林中的鸟,能够一网打尽才是个好猎手。” “哈哈,哈哈!”多尼显然不懂福临话里的含义,这么一说竟逗得福临捧腹大笑起来。 “你呀!”郑王瞪了多尼一眼,教训说:“皇上的意思是说,水獭想捉鱼吃,却把鱼赶到了深渊去了,鹞鹰想捕麻雀吃,却把麻雀赶到丛林中去了。为什么会出现这样适得其反的结果呢?是因为它们太张狂了,锋芒毕露,受惯了惊吓的鱼和雀们醒悟之后,就再也不上它的当了。” 福临和济尔哈朗一唱一和,满朝的议政王大臣们早已心知肚明了。自从少年天子顺治帝第一次亲理朝政之后,人们就发现他很谦逊、稳重、大度,很有治国之才,礼贤下士,屡次征求诸位议政王以及议政大臣们的意见,并委以治国重任。这与几十天前逝世的霸道摄政王多尔衰的为人处事判若两人。当时是,“皇父”一言既出,言出令行,请王争相献媚,趋之若鹜。然而“皇父”喜怒无常,群臣们常常有惶惶不可终日之担忧。尤其是长期受他压抑的两黄、两红以及镶蓝等旗王公大臣们更是极为不满,他们在暗中观察风云,准备伺机反扑。现在,“皇父摄政王”独揽大权之日早已结束,皇上亲政,郑王辅政,由他二人下诏升降诸王和群臣,由此看来,已经长眠于地下的多尔衮——被幼主追尊为“诚敬义皇帝”也是再劫难逃了。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多行不义必自毙的皇父摄政王多尔衮,在其党羽被翦除的同时,自身也被追罪。首先起来告发多尔衮的正是他的近臣正白旗议政大臣苏克萨哈! 苏克萨哈隶属正白旗,因生性耿直不善谄谀而始终受到压制,眼见得连两黄旗的重臣元老们也叛主投靠睿王而得青睐和恩宠,苏克萨哈更是憋了一肚子的气。黑脸黑胡子的苏克萨哈瞪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珠子,粗声大气地说:“卑职以为,睿王生前私备御用服饰,曾经打算将两白旗移驻永平府,妄图谋篡大位。睿王死时又以表黄明袍殓丧,犯下了僭越大逆之罪,请圣上明察,追究睿王的罪过,决不可以姑息迁就,否则,天理难容!” “当真?”福临眉毛一挑,眼中有一丝鼓励的意味。 “千真万确!圣上,卑职亲手收殓了睿王的尸体入格,看见他身上裹的是衮黄明袍。他们几个,詹岱、穆济伦等也都在场。”苏克萨克明白幼主目光中的含意,底气更足了。 “卑职都是亲眼所见,议政大臣苏克萨克所言句句属实,请圣上明察,严惩不贷!”詹岱等人毫不犹豫地高声附和着。 “嗯。吴良辅,将议政王大臣们议论的睿王之罪都记下来,待朕查实之后将予以公布。有道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嘛,看来睿王这是利欲熏心,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了!” 少年天子的话无疑是一个催化剂,压抑在诸王大臣心头上的对睿王的种种不满,终于像火山一般地喷发了!“睿王所用仪仗、音乐、侍卫等俱与皇上相同,他新盖的府第规模也与皇宫一般无二,他早犯下了僭越之罪!”“睿王以朝廷自居,不奉上命,任意升降官员,甚至今诸王大臣每日去他府前听候差遣,况且,他擅将宫中玉玺移到府里,早犯下了专擅之罪!” “睿王摄政后独断专行,排挤打击郑亲王,而将亲弟弟多锋封为辅政叔王。他背誓肆行,甚至自称皇父摄政王,一面与太后结婚,一面却逼死了肃王豪格并夺其妻子,睿王之罪,神人共愤,罪不容诛,十恶不赦!”谭泰见众大臣们历数睿王的罪行,也不甘落后,他尖着嗓子卖力地揭发着睿王的罪状,郑王济尔哈朗听得不住地点头,而顺治帝的脸上却白一阵红一阵地有些不自在。 “谭泰!你这个善于见风使舵,出尔反尔的小人,当初你能背朕投靠睿王,谁又能保日后你不会卖主求荣?朕今日让你做了吏部尚书,是因为还没认清你的真面目。好吧,像你这种阿谀奉承、失节辱身之小人,也逃不掉被惩罚的厄运!”顺治拿眼睛看着谭泰,只见这个面色土黄的人正说得得意,唾沫星子乱飞,小眼睛里闪着红光,活像一只见了猎物急不可待的饿狼。“该死的奴才,如果你不提到我母后下嫁一事,或许我还能免你一死,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死定了!”顺治在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他一拍御案,殿内立即安静了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几十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人们意识到,一个重大的事情将要发生,幼主的脸色已变得铁青! “郑亲王,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济尔哈朗一愣,关键时刻幼主又将球踢给了自己,这是对自己的信任和恩宠呢还是让自己做挡箭牌?济尔哈朗心中虽有疑虑,但对睿王的愤恨已占据了他的大脑,因此他朗声回答:“诚如各位议政王以及议政大臣所言,则睿王多尔衮显然怀有悖逆之心。臣等从前只是畏惧他的权势,敢怒而不敢言。今谨冒死奏闻,伏愿皇上速加乾断,列其罪状,宣示中外,以平民愤,臣等失职,也愿受惩处!” “既是如此,尔等异口同声谴责睿王,足见睿王之罪已是神人共愤了!吴良辅!” “奴才在!” “即刻将睿王罪状一一罗列,昭示天下!” “嗻!” “睿王逆谋罪证确凿,神人共愤。谨告天地、太庙、社稷,将伊母子并妻所得封典,悉行追夺。诏令削爵,财产入官,平毁墓葬与府第!”顺治从牙缝里一个个地嘣出这几句话之后,立即觉得心里无比轻松。福临那积郁已久的怒火终于喷涌而出,他咬牙切齿几乎用尽了一切手段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在郑亲王济尔哈朗等人上疏参劾睿王“谋篡大位”的多条罪状之后,顺治当即下令削夺摄政王的“成宗义皇帝”尊号,籍没家产,将座落在明南宫的那座“翠飞鸟栖、虎踞龙蟠”、“金碧辉煌、雕镂奇异”的睿王府毁坏殆尽,其府宅入官,养子多尔博以及女儿东莪赐与信王多尼为奴;开棺剉尸,用棍子打,用鞭子抽,最后砍掉脑袋,暴尸示众后,焚骨扬灰,睿王原本十分雄伟华丽的坟墓化为一片瓦砾。昔日睿王的党徒们非死即贬,两白旗势力从此大衰。不久,顺治又下旨令投靠多尔衮的两黄旗大学士刚林、一等公、吏部尚书谭泰、镶白旗人三等子固山额真何洛会及其兄弟胡锡等碟死籍没,原英亲王阿济格及其子原芬亲王勒令自尽,令贝子巩阿岱、锡翰、内大臣讷布库、内大臣一等子冷僧机正法,籍没家产,其弟、男、子侄等皆革去宗室为民。顺治此举,一则沉重打击了两白旗势力,清除了摄政王的班底,二则实际上是向八旗王公大臣提出了严正警告和劝诲:任何人,尤其是上三旗大臣,绝对不允许背叛帝君,投靠他王,绝对不允许对皇上不忠不敬,侵犯君权,否则严惩不贷!与此同时,那些对幼主忠贞不贰智勇双全,或对追罪睿王立有大功的人,则得到了擢用和嘉奖,他们主要是两黄旗大臣图赖(已死)、图尔格(已死)、遏必隆、巴哈、希福、鳌拜、索尼以及正白旗苏克萨哈等人。其中索尼、鳌拜、遏必隆以及苏克萨哈等更受顺治帝宠信,分别擢任要职,封授爵职。 在顺治近乎疯狂的宣泄之中,孝庄太后始终保持着沉默。顺治对多尔衮的种种处置方式完全未按照法度的规定,而更多的是个人私愤的恣意发泄。尽管孝庄后深为儿子亲政、仇人伏诛而感到快慰,但被开棺鞭尸、暴尸扬灰的人毕竟在名分上曾是她的丈夫!毫无疑问,孝庄后已经从福临恣意的举动中察觉出了对自己的怨恨和不满,唉,既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孝庄太后怔怔地坐着发愣,她已经连着几日没出慈宁宫了。儿子正在堂上向多尔衮的尸骨和家人兴师问罪,她实在没有勇气迈出这个门坎。 “福临呀,你这么做也太伤额娘的心了!是的,当初由于额娘下嫁曾经让你颜面蒙羞,但你又何尝知道,当时你我母子二人都处于他的股掌之中呢?在你看来,额娘此举是失节和屈辱,但你又何曾知道,那时候多尔衮已经将准备登基用的印玺和龙袍都准备好了呢?那时候稍有不慎就会产生你我母子被废,由睿王登基的事实,额娘此举实在是身不由己呀!”孝庄后觉得心中万分委屈,心中凄楚却无人诉说。 “再怎么着,多尔衮对大清也是有功的人,他至死也没有登基称帝,福临你又何必如此心狠手辣地对他呢?你让多尔衮就此背上了千古骂名,可曾想到额娘的尴尬处境?不错,多尔衮这个人有一身的毛病,风流成性,虎狼寡恩,但毕竟他有拥立之大功呀,说实在的,没有多尔衮的拥立,就没有你我母子的今天!其实,他的功劳还远不止如此,统兵入关,扫荡贼寇,抚定疆陲,一切创制规模皆由他统划,说他功高盖世实不为过呀!况且,他对额娘我,始终敬重有加,情意绵绵。说句让人脸红的话,额娘入宫二十多年,在太宗时一直很少承欢,是多尔衮让额娘感到了做女人的自豪和快乐,他虽然脾气不好,但他那儒雅的风度和灼热的眼神实在是魅力无穷呀,所以,额娘下嫁于他也是出于两情相悦,当然,更重要的是笼络他,让他安分些。难道不是吗?尽管多尔衮的私欲很大,他要私欲天下,但他却始终没这么做,福临哪,你小小年纪怎么就变得如此寡情薄义了呢?额娘感到寒心。唉,咱们俩母子是这世上最最亲近的人了,难道还有什么解不开的旧结呢?” 孝庄后怔怔地出神,泪水早已打湿了衣襟。 “罢,罢!且不管福临怎么想,我还得振作起来一心一意地辅粥他。他还小,长大也许会明白这一切的。也许我不是个好母亲,但我会教给儿子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国君。福临哪,但愿你能早日明白额娘的良苦用心,额娘也就心满意足了!” “苏麻喇姑,打盆热水来,哀家要洗漱更衣去见皇上!” 尽管孝庄后的眼圈红红的,有些发肿,但她的目光却变得十分冷静而坚定。无奈的宫廷生涯,早已将她磨练成了一名成熟而又出色的政治家。年少的天子还离不开她这位母后的呵护和指点,也许孝庄后已经意识到了,在今后的日子里需要她力挽狂澜,对此她充满了自信。难怪后人称她“统两朝之养孝,极三世之尊亲”,真是恰如其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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