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和沉闷的气氛笼罩着松山都司衙门,这座总督行辕而今显得死气沉沉,感受不到一丝生气。厅堂里的蜡烛光,被袭入的海风吹得摇摆不定,在场者的身影投放到四壁,呈现出变幻的怪相。失望,无奈,焦躁,刻上了每个人的面庞。是啊,夺取杏山军粮的行动彻底失败,五万大军龟缩在区区弹丸之地的小小松山城中,存粮至多还能对付三两日,明军等于是陷入了绝境,人们能不忧心忡忡。他们都在暗中拨打自身的小算盘,对总督洪承畴大人询问的目光皆有意躲闪回避,因为谁也没有力挽狂澜的锦囊妙计。洪承畴竭力掩饰内心的不安,他要以大将风度展示自己的临危不乱:“各位,胜败本兵家常事,昔日项羽破釜沉舟终反败为胜,我方现有五万精兵,焉说不能大败清军!”
吴三桂对于未任总督心怀不满,对洪承畴从骨子里就不服气:“大人,话好说,可是军粮所剩无几,将士们未必能饿着肚子打胜仗吧?”
“吴将军,你未免过于悲观了。”洪承畴立即还以颜色,“军粮尚可供数日之需,我军明日休整养精蓄锐。后日饱餐后出城与清军决战,再传令祖大寿出兵夹击,只要各镇拼死苦战,打败清军,解锦州之围,在此一举。”
吴三桂当场被抢白,赌气不作声了。其他各镇总兵,都惧怕出城打仗,全将头低到胸腹之下,谁也不吭气。
洪承畴见状将目光转向监军张若麟,期望得到他的支持:“张大人,你看是否可行?”
张若麟原本是盲目主战,而今他又被清军吓破了胆:“还是不要冒险为宜,宁远有粮,我军何不折返宁远就粮。有粮方能安定军心,才有获胜的把握。”
他这一说,八镇总兵中倒有五位赞同。
洪承畴气得站起身:“你们这是一厢情愿,清军会容你安然返回宁远?必要拼力拦截。”
“那你说怎么办?”张若麟的口气露出不满。
洪承畴郑重地说:“各位总兵应明告部下,我军已是粮尽被围,形势险恶,而今死守是死路一条,只有拼死一搏,或可夺条生路。不佞决意后日决战,孤注一掷,胜败在此一举,愿诸君戮力同心,夺取胜利。”
众人没几个应声,显然都信心不足,军事会议也只能这样不了了之。洪承畴回到寝室,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是夜,总兵王朴在西门巡逻,见城外空空荡荡,无清军一兵一卒,不免心下核计。这松山孤城,城破只在旦夕之间,与其同洪承畴等死,何不自己先寻条生路。想到此,他暗暗打定主意,要趁清军尚未围城,立即逃离。他说走就走,让手下知会自己的部属,立时集中随他从西门撤往宁远。大同镇将士一听总兵带他们逃走,真个是争先恐后,好像晚走一步就要大难临头,西门里顿时呈现出相当混乱的局面。王朴原想等集合齐整再列队出发,他见部下你推我挤,局面难以控制,也就顾不得许多了,率先策马出城。大同镇的兵将立时如马蜂炸窝一样,纷乱地抢出城门。王朴率军出走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军。就像得了传染病一样,吴三桂、白广恩、唐通、马科、杨国柱等,也匆忙整顿部属,乱马营花地逃离松山。只有曹变蛟、王廷臣两镇,在洪承畴的劝说下留下来。当洪承畴策马赶到西门,正值吴三桂所部将要出城,他大声疾呼:“吴总兵,你不能走,要留下来顾全大局。”
吴三桂不服地反问:“他们都走了,我为何不能走?让我陪你等死?我还没那么傻。”
“吴三桂,你擅自行动,违犯军令,是杀头之罪。”洪承畴怒喝,“悬崖勒马,尚不为晚。”
吴三桂边纵马出城,边冷笑着回答:“军令?说不定用不了三两日,你就成了战场僵尸或是清军战俘,还能与我论军令乎!”他狠加一鞭,一马冲出松山城,闪入夜色中不见了。
洪承畴长叹一声:“似此骄兵悍将,大明焉有不亡之理!”
明朝六镇几万大军争相出逃,全都拥挤在沿海岸至杏山的小道上,丢弓弃甲,自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而太宗不围城目的就是诱使明军出逃,其实清军早已严阵以待。等逃跑的明军出城差不多了,太宗一声令下,清军精锐骑兵在后猛冲过来追杀。明军只知逃跑,哪里还谈得上抵抗?可说是任凭清军恣意砍杀,顿时死亡累累。更有数支清军,事先就在塔山、杏山、小凌河一带埋伏,断绝明军归路,使明军死伤者弥山遍野。很多明军因无路可逃,被后续者挤入大海中,浮尸漂满海滨,景象惨不忍睹。吴三桂、马科、王朴、唐通、白广恩、杨国柱六镇总兵,见回宁远无望,残兵败将溃入杏山城,收拢人马不过万余。
松山城中的监军张若麟,在明军仓惶出逃的纷乱中,也不甘命丧松山,趁洪承畴不知,带手下亲信百余人,直奔小凌河口,在那里乘船,由海路逃归宁远。松山城中未走的主将,只有玉田总兵曹变蛟和前卫屯总兵王廷臣两人,文官中最大的是辽东巡抚丘民仰。松山城内总计还有明军一万多人,但也都是精锐部队,战斗力较强。
太宗以不围城诱使明军不战而逃自乱其阵,趁机追堵围杀,拣了个大便宜。但他并不满足于现状,料定杏山城中的明军必不肯困守孤城,定要向宁远方向逃窜。他依样画葫芦,不去攻打杏山城,而是亲自带兵在要道高桥设下伏兵。果然,八月二十六日,吴三桂、王朴等领军经高桥奔宁远,太宗与多铎伏兵尽出,将明军杀个落花流水。两位总兵在亲信拼死保护下得以幸免,丢盔弃甲逃归宁远。而部下近万士卒,大都被杀被俘。至此,松锦会战算是告一段落,仅仅几天时间,太宗歼灭明军五万三千余人,俘获战马七千四百多匹,甲胄九千多副,明军失败的命运业已注定。
太宗远未被胜利冲昏头脑,他清醒地看到,洪承畴还在固守松山城,而且尚有万余精兵。而重镇锦州依然在祖大寿手中,也有上万兵力坚持。他将随行文武大臣召集到金顶宝帐之中,要讨论一下如何取得全面胜利。
马古达步履匆促地闯入:“万岁,有紧急事情禀奏。”
“讲。”太宗虽说有些不悦,还是未加责怪。
“盛京八百里急报,关雎宫宸妃病危。”
太宗全身一震,旋即皱起眉头:“又是海兰珠恶作剧,我这里正在争战紧张之际,哪有时间与她周旋?”
“万岁,报信的太监说道,宸妃娘娘已是弥留之际,倘若稍有耽搁,还怕见不到了。”
“这。”太宗显出焦虑的神色,“这该如何是好?”
多铎及时提醒:“万岁,眼下扫荡洪承畴残余正值关键时刻,松山、锦州两城克日可下,圣上如若轻离,必给敌以喘息之机,将对我全胜不利。”
“这,”太宗不由得点头,“说得极是。”
马古达深知太宗与宸妃如胶似漆:“万岁,据传信太监讲,宸妃娘娘已不久于人世,离开这个世界前惟一的心愿,就是要见万岁一面。”
“这!”太宗不由长叹,显出左右为难。
范文程适时奏道:“万岁不必为难,夫妻一场,焉有不去见面之理。依为臣看来,这里的战事尽可放心。洪承畴也好,祖大寿也好,被围在孤城中插翅难逃。无非是在城中多活几日,万岁探视宸妃娘娘后,再从容返回不迟。那时再决定攻城与否,是毫无妨碍的。”
太宗不住点头称是:“大学士言之有理,朕即刻返回盛京。”
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太宗是个极重情义的君主。也可以说明,他对海兰珠爱之深。太宗点齐一百护驾将校,将自己心爱的两匹御马“大白”和“小白”全都备上鞍具,为的是途中换乘,也好早一时到达宸妃面前。当时太宗已是相当肥胖,战马不胜其重,大白一日约行八十里,小白可行一百里,太宗每日赶路都在五个时辰以上,九月十七日到达旧边堡,距沈阳还有百里之遥。当夜子时,盛京又来急报,说是宸妃危在旦夕。太宗一听,就要连夜赶回盛京。范文程见太宗因急因累,又已鼻血不止,为保护圣体,他提出代太宗先行一步,立即起身去盛京。太宗想想也好,便同意了。范文程走后,太宗难以入睡,不祥的念头总是在心中萦绕。还不到子时,他就简单地进了早膳,动身启程。真是恨不能一步飞到宸妃身边,也好亲自安排御医赶走死神。天色刚蒙蒙亮,他马不停蹄地赶到了盛京西门,执事太监在城门迎候。
太宗迫不及待地问:“宸妃她怎么样了?”
太监满脸悲戚之色:“万岁,宸妃娘娘她,已在一个时辰前,驾鹤仙归了。”“啊!”太宗就觉头迷眩晕,仿佛天地都在旋转,一头栽下马来。
众人七手八脚将太宗扶起,又呼又叫。太宗长吁一口气,竟痛哭失声。就这样,由随行的马古达等人搀扶,一路哭着进入了关雎宫。待见到龙床上宸妃的遗容,越发难抑悲伤,直哭得涕泪交流。
范文程见太宗又流出鼻血,近前劝说:“万岁,当保重龙体节哀才是,松山前线战事正酣,尚需万岁决断。”
这番话,使太宗清醒许多,他止住悲声,喉咙哽咽着传旨:“宸妃灵柩到盛京地载门外暂殡。”
范文程等大臣安排抬杠,搭好抬起,他见太宗一直守在近前,便说:“万岁,连日奔波,过于劳累,请去清宁宫休息,臣等自会将一切安排妥当。”
“不,朕要护送爱妃。”太宗固执地跟随在柩后,步行一直走到地载门。一路上仍止不住饮泣。
在灵柩停摆稳妥后,太宗奠酒三杯,才在众人再三劝说下回宫。
自此,太宗朝夕悲痛不已,寝难安枕,食不甘味。终日难以自持,以泪洗面。范文程担心太宗就此迷失心津,就敦请永福宫庄妃来劝解太宗。庄妃是宸妃胞妹,这日妆扮一新,来到关雎宫等候。
太宗又去地载门停灵处祭奠后归来,庄妃笑吟吟迎上:“妾妃接驾,万岁圣体安康!”
太宗有些痴迷地注视着庄妃,少时,他双眼突然一亮:“宸妃,你不曾死,朕的海兰珠,你可把朕想煞!”
庄妃任凭太宗亲吻爱抚,心中明白是将自己当成了姐姐,虽说心里有些酸溜溜的,但她并不说破。
忽然,太宗又一把将庄妃推开,迷瞪瞪地直视良久:“你是谁?你不是宸妃,朕的海兰珠从不是这样木然,你说,是如何混进这关雎宫?”
“我,万岁,妾妃……”庄妃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太宗随之在宫内摇摇晃晃乱转起来:“这是宸妃的住所,任何人也不得进入,朕要等她回来。她不会丢下朕,她一定会回来的。”
庄妃觉得太宗言语失序,就派人找来范文程:“大学士,你看万岁是否痰迷心窍了?”
范文程近前稍作观察:“万岁,为臣有本启奏。”
“走开,朕在等宸妃,不许来打扰。”太宗两眼有些发直。
范文程为使太宗清醒,便大声直言:“万岁应该知道,宸妃她已病故多日,灵柩不是停在地载门吗?”
太宗似乎有几许明白:“怎么,宸妃她已经死了?”
“是的。”
“朕的海兰珠,你怎么就忍心离朕而去呢!”太宗又放声大哭起来,渐次,竟哭得不省人事。
“这便如何是好!”面对昏厥的太宗,庄妃不知所措。
“不妨事,且将万岁扶到炕上。”范文程与马古达,两人半架半抱,将太宗挪送到暖炕之上。
太宗便昏昏沉沉大睡不醒,众人在炕前足足守候了一昼夜,太宗才醒来坐起:“朕这是在何处?”
范文程露出舒展的笑容:“好了,万岁的疲劳算是解除了。”
“朕这是怎么了?”太宗看看庄妃,自己已有所觉。
“万岁为宸妃病故,连日伤感过度,已是昏迷一昼夜了。”庄妃告知。
太宗不由得脸红,下地坐于御椅上,询问范文程:“大学士,松山前线战况如何?”
范文程有意避开:“万岁尚需从失去宸妃娘娘的哀痛中解脱出来,军情自有臣下处置,但放宽心。”
“看朕这成了什么样子?”太宗深为自责,“天之生朕,原为抚世安民,今乃过于悲悼,不能自持。天地祖宗知朕之过,让朕昏睡示警,朕从此当善自排解伤感,以国事为重。”
为使太宗尽释愁怀,范文程、马古达等劝太宗去蒲河射猎,自此太宗心情稍有宽解,但鼻血之疾仍时好时发,他欲再往松山前线的想法便未能实现。松山战场的指挥权,太宗交与杜度、多铎、阿济格、阿巴泰四人执掌。十月,杜度请求攻城,太宗同范文程商议后决定仍是围而不攻。理由是松山城地势险要,强攻难免付出较大代价,明军存粮有限,待其粮尽自然不战可下。
松山城地势极为特殊,它四缘高中间低,呈锅底形。若想攻城,爬上“锅”沿是相当困难的,何况还有坚固的城墙。洪承畴身为总督,现今实为一城守将,调度这一万人马倒是井井有条绰绰有余。至于最为关键的粮草,原来五万大军可用四天,如今一万人马,再省吃俭用,自然就可多挨时日。洪承畴还将城中百姓家存粮全都集中起来统一分配,使得这松山城竟奇迹般地坚持了三个多月。转眼已是崇德七年二月。随着粮草就要告罄,洪承畴和所有明军将士的信念都发生了动摇。他们期待的朝廷援军全无踪影,就连归属洪承畴调度指挥的逃到宁远城的吴三桂等六镇总兵,也无一人带兵来救援。他们似乎已被朝廷与下属忘记了,大家都明白这种日子挨不了多久,等待他们的不是死伤,就是被俘。整个松山城,全都笼罩在绝望的气氛中。
粮食越来越少,洪承畴下令全军只吃一餐。随洪承畴后来的军队,掌握着实际权力,他们便吃干的。而松山城原有的守军还有千人左右,他们只能吃稀的。这样一来,原守军便感到不公,纷纷口出怨言。这支队伍是由副将夏成德带领,他早对曹变蛟等总兵的跋扈态度不满,如今越发怨上加恨。加之眼见得一两天后连稀粥也喝不上了,就只能喝西北风等死了。他想与其为洪承畴等死,何不求条生路。夏成德便于夜间,在自己的防守区域,悄悄溜下城墙,到清营见到了多铎,商定即刻献城。
崇德七年二月十八日深夜,夏成德将松山东门打开,清军如潮水般涌入,坚守了五个月的松山城登时瓦解。尽管洪承畴全力组织抵抗,曹变蛟等大将也拼命苦战,但是连日食不果腹的明军哪还有战斗力。到天明时分,万余明军已是死伤过半,下余者也都溃不成军。
曹变蛟对洪承畴说:“大人,大势已去,快上马逃生吧!”
“不,我身为总督,要与松山共存亡,便战至一兵一卒,我死也要死在松山城内。”
曹变蛟不由洪承畴再分说,将他架上马:“大人,徒死无益,还当生还回京,再发大兵来报仇雪恨。”
洪承畴等一行百余人,乘马来到南门里,恰与涌入城中的阿济格清军相遇。由于城中粮草短缺,未及交战,洪承畴的坐下马即腿一软趴在地下,鼎鼎大名的总督大人便被掀翻在地。阿济格飞马上前挺枪直刺洪承畴,曹变蛟举刀迎战。洪承畴倒是躲过了一死,但阿济格的部将,早已蜂拥而上,将洪承畴生擒。混战中,久饿无力的总兵曹变蛟、王廷臣,不过十数合,即全都被活捉。辽东巡抚丘民仰,则只有束手被擒的份儿。
捷报传到盛京,太宗命在八个城门击鼓报喜。并派飞骑传旨到松山军前,再以大军全力围取锦州,对洪承畴、丘民仰、曹变蛟、王廷臣四人劝降,还特别要求保住洪承畴的性命。至于松山城,要彻底摧毁,以免再为明军所用。
杜度按照太宗的旨意,命部将萨木什喀领一千步军,将松山城中居民赶出家门,不肯离开者即行屠戮。房屋全都放火焚烧,一日之内将松山城夷为平地。
多铎按太宗旨意,在行营大帐,将洪承畴等四员明廷高官带进来。这四人可说是世受朝廷恩惠,全都昂首而立,大义凛然。
多铎狠狠一拍桌案:“败军之将,见了本王,为何不跪!”
曹变蛟不愧为总兵,不乏大将风度:“我等天朝大将,尔不过区区胡儿,偶然得势,岂能跪你这番邦小辈!”
“曹变蛟,你的总兵已一文不值,落在我手中,即为阶下囚,你的生死握在本王之手,若想活命,速速跪地投降,或可免你一死。”多铎为人性如烈火,是个颇为狂傲的人。
曹变蛟发出冷笑:“你以为死就能吓倒我天朝大将吗?前朝文丞相有诗曰,‘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朝于兵部也有诗道是,‘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青白在人间’。他们皆不畏死,我岂惧乎!”
“我就不信你不怕死,脑袋砍下可就安不上了。”
“俗话说,脑袋砍掉碗大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好,看是你嘴硬,还是我的刀快。”多铎吩咐,“推出去,斩首!”
曹变蛟毫无求饶之意,自己快步走出,确是慷慨赴死的神态。少时,刽子手用木盘将首级送上呈验。王廷臣见朝夕相处的同僚,说话间便身首异处,伤感地叫道:“曹将军,你死不瞑目啊!”
“怎么样,你怕了?”多铎露出得意的神色。
“大丈夫生而何患死而何惧!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求之不得矣。”王廷臣神态自若。
“好个不怕死的英雄,本王就成全了你。”多铎吩咐一声,“推出去斩!”
王廷臣推开近前的清兵,自己大踏步走出。很快,刽子手又将王廷臣的人头送上呈验。
多铎想,丘民仰是个文官,定然是被吓破了胆,便有几分戏耍地问道:“巡抚大人,有何感想啊?”
“壮哉!”丘民仰也显出英豪之气,“人固有一死。似此重如泰山,青史留名,人所愿矣!”
“好啊,本王也就让你重如泰山。”多铎用手一招侍立的清兵,“痛快点给他一刀!”
丘民仰双腿有些发颤,两个清兵架起他,步履犹显踉跄。
多铎挥手示意两名清兵止步:“丘大人,走出这个房间就再回不来了,要想留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机会,只要你跪地求饶,本王就保你不死,说不定还要赏你一个官做。”
丘民仰站直了身躯,挺立起双腿,推开那两个清兵,未再说一句话,昂首阔步而出,端的是义无反顾。
“好!壮哉,壮哉!”洪承畴不禁发出赞叹。
“你不用急,这就轮到你。”多铎走近洪承畴,“大明朝的总督,输得这样惨,此时此刻是何感受?”
“胜败乃兵家常事,此战你方获胜不过侥幸尔,我深感对不起皇上的信任,惟有以死报国,请多亲王成全我忠义之名。”洪承畴说着,自己起身向外走去。
“莫急,”多铎叫住他,“洪大人显然并不服气,你所效忠的大明朝,已是大厦将倾,便有一百个你洪大人这样的忠臣良将,也绝难挽回灭亡之命运。”洪承畴发出冷笑:“大明万里江山,数千万子民,你们不过偏居一隅的胡人,偶胜几仗,便忘乎所以,须知大明乃参天大树,岂是小小蚍蜉所能撼动!”
“洪大人,明朝虽大,然积弊甚多,如重病缠身之老人,只是苟延残喘。大清虽小,但如朝阳升起,越升越高。洪大人当不会忘记,我十万人马,四度入关,在贵国京畿地区,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而贵国数十万大军,却不敢近前交战,皆是闻风而逃。试问,这样的朝廷焉有不亡之理?”
洪承畴没想到多铎竟将明朝的弊病看得如此准确,他无力反驳对方,只求速死以解脱:“明亡还是清亡,非现下你我可以定论。既已战败,理当报国,愿与丘大人等三位同行,请多亲王传令吧!”
“你要死,按我的脾气,就如法炮制一起打发,可如今我做不了这个主了。我大清国皇帝有旨,要活的洪承畴总督到盛京,还严辞申训,不得少了一根毫毛。洪大人,准备去盛京吧!”
“这。”洪承畴有些意外,“为何如此,想要从我口中了解大明国的军政内幕吗?”
多铎冷笑几声:“洪大人太小看我朝万岁了,圣上是久闻洪大人英名,才有意相识的。当今圣上对汉人诗书自小熟读,因而方能与范文程大学士相处融洽,我看圣上无非是爱惜你的才华。”“要论才华,愧不敢当,但幼蒙母训,深明大义,洪某是断然不会卖主求荣的,请多亲王在此将我了断,以免到盛京惹得彼此不快。”
“到了盛京,圣上如何处置你,不关我的事,本王要做的就是将你平安送往盛京,动身吧。”多铎命人备了锦车,又派一百马军护送,即时押解洪承畴起程。杜度、多铎在处理了松山事务后,即全力转入围困锦州。在松山陷落前,锦州还有一线希望,如今松山已为废墟,锦州再无别的指望了。祖大寿处于极度恐惧之中。十年前,他曾欺骗太宗,而今又将落入清军之手,他自忖再无生望,算计着城破前自尽。城中粮食早已耗尽,就连老鼠都被掘吃一空。但城中的汉人百姓,都宁死也不愿做大清的顺民,他们同仇敌忾地与明军共同坚守孤城。二月底,都将家中仅有的一点点粮食送来兵营,后来一旦家中有人饿死,就将尸体抬到守城明军伙房,让伙头军煮熟给将士们分而食之。就这样,在松山失陷后,粮尽援绝的锦州又坚守了半月之久。
性急的多铎上书太宗,说明锦州已是人自相食,防守力量大减,只要发动攻击,一个时辰内即可占领全城。但是,太宗围城的既定方针不变。他觉得业已围困一年有余,锦州已是岌岌可危,就要坚持围到最后一刻。太宗还没有放弃收降祖大寿,特派祖可法赶到锦州,向城内射去太宗给祖大寿的亲笔信。
祖大寿先看了儿子的箭书,得知他在大清国丝毫未受歧视,而是官高位显,深受重用。再看太宗皇帝箭书,对他并无责备,而是欢迎他归顺大清国。祖大寿想想自己的处境,不降只有死路一条,便在三月八日献城投降。至此,锦州在被围一年多后,终于不战而克,实现了太宗的初衷。多铎带兵进入锦州后,将百姓家的财物搜取一空,城内居民不分男女老幼尽行屠杀。有人说,这就是日后清兵入关后,扬州、嘉定大屠杀的预演。随后,清兵又相继炮轰塔山、杏山两城,收降明军一万余人,使得大明王朝除宁远外的关外四座城堡尽落清军之手,宁远、山海关已无任何屏障,只待清太宗大军长驱直入。
然而,太宗的身体已不容他再做长途跋涉的征讨冲杀。看似魁伟粗壮的汉子,实则已是病魔缠身,只是太宗从不张扬罢了。他日理万机,克服身体的病痛,不失皇帝的威严。但他自己心中有数,他在等待精力恢复后亲征宁远,以了自己的夙愿。遗憾的是,他终未能等来这一天。
清崇德八年(公元1643年)八月九日一早,太宗刚刚端起银碗欲进早膳,突然感到一阵头迷恶心,他强忍着才没有呕吐,但是放下了碗箸。
陪餐的细心的庄妃看出有异:“万岁,您怎么了?”
“没什么。”太宗不想让别人为他担心。
庄妃又给添了一勺肉粥:“万岁,您要多吃些。”
“朕不想吃了。”太宗说着站起。
庄妃还欲再劝,马古达来到近前:“万岁,土默特蒙古部前来贡马五百匹,今晨上表辞行,圣上还有旨意否?”
“千里迢迢来贡,怎能空手而归?朕要在崇政殿召见,并有所赏赐。”太宗吩咐,“你带他们殿外候旨,朕去更衣后上殿。”
庄妃婉言急奏:“万岁上殿不急,还是先进了早膳才是。”
“朕实在不想吃,你慢慢用吧。”太宗走了。
庄妃哪还有心思吃饭,想了想,径去清宁宫向皇后禀报。
一刻钟后,太宗端坐在崇政殿的鹿角九龙宝座上。土默特蒙古部来京朝贡的甲喇章京大诺尔布、小诺尔布,牛录章京根都、俄博尼、兀苏木、达赖等十五名官员获准上殿。
太宗和颜悦色赞誉:“你等不顾路途遥远,贡来良马,朕心甚慰,足见土默特部对朕的耿耿忠心。为示嘉奖,赏赐每人白银一百两。”
大诺尔布等同时叩首:“谢万岁隆恩。”
太宗今天的心情格外好,他并未像往常一样让受赏者退下,而是颇有兴致地问:“听说你部高僧隆格喇嘛也来到了盛京,不知确否?”
大诺尔布答道:“回万岁,隆格喇嘛是由车克车木章京护送,早一天即已到盛京城外法轮寺讲经。”
“好哇,女真人与蒙古人、藏人皆信奉喇嘛教,就像亲兄弟一样。我们并肩战斗,打败大明。”
“我土默特部愿为万岁效力,随时听候调遣。”大诺尔布表忠心。
“传朕旨意,赏给车克车木章京一百两纹银,随从人员各赏十两。”太宗看着马古达,“就着你送往馆驿。”
“臣遵旨。”马古达引大诺尔布等下殿去了。
皇后见已无人,从殿后转过来:“万岁,臣妾见驾。”
“皇后到此何事?”太宗略觉意外。
皇后是听了庄妃禀报后,才破例找到崇政殿的:“臣妾闻万岁早膳时身体不适,乞请万岁回宫休息,妾妃也好再做些可口的饭菜。”
太宗笑了:“一定是庄妃小题大作,朕没有什么不适之处,你看这不都好好的。”
“万岁还是回宫将息一时,今日还要召见固伦公主,臣妾担心圣上会过度劳累。”皇后固执地劝驾。
不料太宗倒是更加来了兴致:“你不说朕倒还忘了,这就宣召固伦公主上殿,朕要重重有赏。”
皇后自然拗不过太宗,固伦公主被召上殿来。太宗对她深明大义出嫁察哈尔部表示嘉许,并从阿巴泰征明的战利品中,挑选近百种上好物件赏与固伦。接着,太宗又问起公主在察哈尔的饮食起居、风土民情等杂事。由于太宗有兴致,在崇政殿一直谈到近午时,太宗才在皇后一再催促下,到御膳房进午餐。尽管有皇后在身边刻意劝说,太宗仍是进食有限。而他的精神却显得格外好,以至不肯休息就去查看阿巴泰征明俘获的山积般的财物。由于缴获甚众,太宗未能点验完毕,便又返回了崇政殿。
已经是下午,崇政殿没有上午那样明亮,可太宗的心境依然特别好,也比以往更加精神焕发。他又为女婿固伦额驸奇塔特举行盛大欢迎仪式,并传旨和硕亲王以下、甲喇章京以上的朝臣,以及在盛京的外藩蒙古王公,还有正巧来朝的朝鲜王太子,都来崇政殿庆贺。然后,又是盛大晚宴。席间载歌载舞,直到临近亥时,宴会才告结束。
太宗在皇后的陪伴下,经大清门向内,到了最里面的清宁宫。皇后博尔济吉特氏送太宗进东暖阁南间炕上,为太宗脱去双靴。
“万岁,今日您太劳累了,快些休息吧。”皇后亲手奉上一盏香茶。
太宗笑容可掬:“别看忙了整整一天,朕一点都不觉……”他突然停下不说了。
皇后见太宗说了半截话,闭上双眼,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急问:“万岁,您感觉怎样,哪里不舒服?”
太宗再没有开口。大清国的奠基人,就这样端坐在南炕上停止了呼吸,以至于史书称他是“无疾而终”。
噩耗传出后,在青岩观挣扎在死亡线上的范文娟平静地割腕自尽。围绕着皇位继承的争夺,则持续了七年之久。其间又演绎出许多刀光血影红裙黑幕的传说。最终由庄妃之子福临登上皇帝宝座,是为顺治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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