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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收降祖大寿



  近日来阴云一直笼罩在北京城的上空,给初冬的京都增添了几许寒意。广渠门高耸的城楼,在清冷的晨曦中,闪烁着薄霜的寒光。饥饿难耐的麻雀早早地飞来飞去觅食,那唧唧喳喳的叫声,吵得袁崇焕的三万人马难以安枕。本就心情烦躁的袁崇焕气得向老榆树上的雀群射出一箭,扑噜噜,百十只麻雀惊飞腾空,扑簌簌,发黄的树叶雪花般飘落。

  军营中传来士兵们的怨言——

  “这么冷的天,再挺十天半月,就得把人冻死。”

  “当官的有炭火盆,我们当兵的就活该挨冻受罪了。”

  “人家满桂总兵的队伍全住在城里,就不受这个罪了。”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咱们的袁大人咋就吃不开呢?”

  “我看他是为自己立功,不顾兵士死活。”

  “听说皇上已经信不过他。”

  “我才不信呢,皇上赏他的黄金白银,拉了满满一车。要不受宠信,能这样重赏吗?”

  ……

  袁崇焕越听心越烦躁,他近似发疯似的将帐门关死,将双耳堵上。

  “砰砰砰”,有人急促地敲击帐门。

  袁崇焕赌气不予理睬。

  敲门声愈发急迫。

  袁崇焕飞速地拉开门:“忙死不成!”

  迎门而立的祖大寿异常尴尬。

  面对自己的心腹,袁崇焕感觉到唐突,脸上强挤出笑意:“祖将军,莫非有何军情?”

  “大人,后金军猛攻德胜门,满桂已然不支,我军是否前往增援?”祖大寿实际是在提醒。

  袁崇焕一时拿不定主意。

  祖大寿再次试探着说:“大人,若不救援,万一城破,只恐万岁会治我军坐视之罪。”

  袁崇焕虽说对不能入城有气,但还是以大局为重:“祖将军,调一万人马火速驰援。”

  待袁军赶到德胜门时,满桂一军已处于崩溃边缘,袁的部队一参战,后金军立即撤出了战斗。满桂亲耳听见后金将士议论:

  “大汗有令,我军与袁崇焕一军有约,彼此不伤对方。”

  “快退出战斗,不与袁崇焕人马交手。”

  随行的杨太监听到这些议论,感觉内有文章,他就策马过去,靠近后金军一名小校,问道:“你可知袁崇焕如何同汗主约定?”

  小校自顾撤走,哪有耐心告诉:“我不过一个小头目,怎知军中大事,你要问除非找他。”小校手指几丈外的马古达。

  杨太监此刻只想着要探知袁崇焕通敌秘密,竟不顾危险又深入到敌人队列中。哪容他靠近马古达,即已被岳托擒下马来。待袁崇焕收兵回转防地广渠门时,才发觉杨太监失踪。他巴不得杨太监死于乱军之中,但人死需见尸,而今杨太监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对于当今万岁钦派的监军,他不敢隐匿遂向朝廷作了报告。

  战场上的夜晚,没有了杀伐的喧嚣,显得分外宁静。杨太监被拘禁在一座破残的旧帐篷中,没有饭菜,连凉水也没有一碗,垂头丧气的他只能席地而坐。门外,有一个执戟的后金兵在看守他。灯笼与月色映照兵器的锋刃,发出清冷的寒光。他双臂抱拢,也有些瑟瑟发抖。帐外传来脚步声,同时伴有两个人的对话,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一人说:“马将军,大汗当真要班师吗?”

  另人答:“这还有错,汗王已同大贝勒、三贝勒商议过了。岳托将军,你应该知道啊。”

  “马古达将军,我怎能同你相比,你是汗王亲信,凡事总是先行知晓。只是我不解的是,我军节节胜利,北京城旦夕可下,为何却在全胜在即之时撤军呢?”

  杨太监听出了对话者的身份,知道这二人在后金俱为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后面的对话,也就格外引起了杨太监的注意。

  马古达压低声音说:“岳将军,袁崇焕要求退军,大汗不能不依从啊。”

  “这却为何?”是岳托再问。

  “你有所不知,汗王与袁崇焕有密约……”声音太低,怎么也听不清了。但后面的话,又传入杨太监耳中:“我们要的是大明朝整个江山,不能只图一时痛快,要给袁崇焕一个回旋余地呀。”

  “啊!失火了,快去救火。”是岳托的喊声。

  随即,二人步履匆匆离开了。

  杨太监听到这背后之言,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万岁爷和王永光大人,真的所料不差,袁崇焕果真与后金早有勾结,是个危险的内奸。喜的是自己得到这天大秘密,可以除掉这个鄙视自己的仇敌,可为王永光大人报仇,更可以立功领赏。正想着美事,隔着帐篷隐约看见不远处火光闪闪,他凑到帐门,惊喜地发现看守的士兵已然不见,他估计也是救火去了。心说,真是天赐良机,这时不走更待何时。杨太监溜出囚帐,趁乱跑出后金大营,深一脚浅一脚回到了袁崇焕营地。

  袁崇焕闻报前来相见:“杨公公,你是到哪里去了?我们到处寻你不见,真是急煞人也。”

  杨太监眼珠转了转:“我是在战场上迷路,因有后金人马阻隔,不敢声张,在野地里潜伏至今,才得以回营。”

  袁崇焕关心地说:“公公快去大帐休息,让伙房为你准备香汤沐浴,再备办茶饭。”

  杨太监脸上装出痛苦的神情:“咱家怕是病得不轻,我要连夜进城找御医诊治。”

  袁崇焕为难地言道:“如此深夜,这城门是叫不开的。”

  “这个不消袁大人费心,我自去叫城。”杨太监急步奔到城下,对广渠门的守军统领喊道,“快打开城门放我入内。”

  统领付之一笑:“真是天大笑话,这半夜三更,又是敌军兵临城下,怎会为你看病而开城门,京城失守那还了得?”

  杨太监发出了威胁:“实不相瞒,我有紧急重大军情需要面圣禀报,你若敢再延迟一刻,误了军国大事,你们全家老少都休想活命!”

  统领获悉叫门者是皇上派出的监军,这才慌神了,急急去连夜求见王永光。

  等候之际,袁崇焕有些不安地问:“杨公公,你所说重大军情是何等大事,可否向下官透露一二。”

  杨太监哑然一笑:“我那是故弄玄虚吓唬他们的,要不这样说,能开门放我进城吗?”

  袁崇焕隐隐感到几丝不安,觉得杨太监今晚的行动有异。

  王永光闻报,即刻赶到,亲自将杨太监接入城中。听了杨太监的叙述,他恨不能立刻伸手将一轮红日推上天空。好不容易等到天明,他与杨太监共同求见崇祯,就在膳食房,崇祯边进早膳边听杨太监面奏。

  说来崇祯还真是个勤勉的皇帝,他很想有所作为,渴望青史留下英名。当他听杨太监奏毕,仅吃了半饱的崇祯,竟放下了匙箸。他神情凝重地问:“你所说当真?”

  “奴才亲耳听见,句句是实。”

  “你不曾添油加醋?”

  “奴才不敢,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没有半句谎言。”

  崇祯还是盯着杨太监不放,似乎非要看出些破绽来不可:“袁崇焕乃柱石之臣,你若存心陷害,就是有意毁朕江山。”

  王永光接话说:“万岁,且看杨公公所奏是否应验,袁崇焕是忠是奸到时自有分辨。”崇祯点点头:“有理,朕且拭目以待。”

  肃杀清冷的北京城,又开始了新的一天。敌军大兵压境,城内路断人稀,繁荣喧嚣的景象不见了踪影。德胜门城门紧闭,满桂的守军在大鱼大肉地饱餐。这是崇祯特别关照的,因为满桂是仅次于袁崇焕一军的主要战斗力。袁崇焕有通敌之嫌,那么满桂就成了防守北京的依托。而驻扎广渠门城外的袁崇焕一军,就没有这样好的待遇了。大馒头勉强可以吃饱,而清水白菜汤可以照见人影。将士们牢骚满腹,边吃边摔盆砸碗口出怨言。

  满桂的早餐刚刚吃了一半,杨太监便已携圣旨来到。原来生性多疑善变的崇祯决定,由满桂统领云集北京的各路援军,包括袁崇焕人马在内,全要受满桂指挥。满桂作为蒙古人,这样受到朝廷的信任,自是受宠若惊,发誓要浴血立功,荡平匪患,为主分忧。

  这个时期,各地勤王人马,已到达近十万人,在数量上明军已居优势,满桂立功心切,感到可以同后金军决战了。崇祯更是个性急之人,恨不能立即击溃来犯之敌,活捉皇太极,也好振奋民心士气。因此他们不顾袁崇焕反对,就在当日于永定门与后金军展开了会战。按照满桂的将令,各路明军都已齐集永定门外,惟独袁崇焕一军未接受调遣。一则,袁崇焕对同后金军野战持有异议,认为这是以己所短对敌所长。二则,将士们对朝廷不满,要发泄怨气。三则,广渠门外后金留有岳托的一万大军牵制袁崇焕,袁军若动,岳托就将攻打广渠门。是此,袁崇焕未去永定门会战。

  后金军原本善于马军野战,围攻北京以来,明军就是不与之交手,而北京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后金军有劲使不上。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机会,自皇太极而下将士们无不进前冲杀。明军哪是对手,不过一个时辰,即被杀得七零八落。刚刚上任的满桂,席未及暖,就被阿济格斩于阵中。总兵官麻登云、黑云龙被俘投降。崇祯担心后金军乘胜攻进城来,亲自下旨调袁崇焕救援。袁派祖大寿引一万人马驰援永定门,说来也是令人奇怪,袁军一到,后金军即如鼠儿见猫一般撤兵退走,而且是匆忙收兵东归。

  崇祯传旨令袁崇焕率部追击,并要求袁军有所斩获,以便献俘午门,长军民志气,也给皇帝转回个脸面。但袁崇焕不肯轻动,他言道,敌军胜而退兵,是诱敌深入之计,必有阴谋诡计,设有埋伏。自己在数量上众寡悬殊,马军野战又非所长,若追赶必遭败绩。他虽说陈述理由颇为充分,但这一切都应了杨太监的密奏。而且袁崇焕是明显的抗旨不遵,崇祯已是气不可遏。当晚即以议事为由,召袁崇焕陛见。在内书房口传圣旨,当面将袁崇焕以叛国大罪收监。

  消息传到袁军,全军惊骇异常,与袁崇焕最为交好的祖大寿,担心受到诛连,带部属约万人连夜东出山海关,驰返锦州观察朝中动向。因为他的家族全在锦州附近,且广有田产,他要静观事态发展。一旦朝廷要对他不利,即可就近投降后金。祖大寿一走,袁军立刻树倒猢狲散,走逃一万五千余人,仅剩下不到五千人马。半年后,袁崇焕被处以千刀万剐的极刑,死得很惨,而且家族全遭株连。家产抄没入官,兄弟子侄等三族悉被流放三千里外。但崇祯对祖大寿采取了安抚政策,非但未曾治罪,还加封他为锦州总兵。

  太宗在沈阳获悉袁崇焕被斩,真是仰天大笑,庆贺自己的反间计成功。他大宴群臣说道:“崇祯如此昏庸,大明焉得不亡!而今朕西征的绊脚石袁崇焕已除,大军可长驱直入矣。”范文程奏道:“汗王,袁崇焕已死固然可喜,但明朝新任兵部尚书、大学士孙承宗亦不可轻视。他能在半月之内收复永平、遵化、滦州、迁安四城,即说明有很高超的指挥能力。他全力以赴抢修大凌河城,看得出有较高的军事智谋。”

  太宗对于明军在大凌河加强防御也感到了威胁:“若听任祖大寿将大凌河加固修竣,锦州则如虎添翼。我军西征之路势必更加艰难,朕岂能坐视汉人开疆拓土,缮治甲兵,必须将其击毁于未成中。”天聪五年(公元1631年)七月二十七日,太宗亲率大军离沈阳西征,开始了他军事生涯中又一次极具战略意义的大凌河攻坚战。八月一日,后金大军屯驻旧辽阳河,接到调军令箭的蒙古军各部人马,俱按时到此相会。太宗盛宴款待蒙古兵后,在此兵分两路,一路由德格类、岳托、阿济格统率两万人马,经义州屯扎于锦州大凌河之间,切断二城的通道。太宗则自领大军,经由白土场,趋广宁大道,约定两军六日会师于大凌河城下。

  袁崇焕被处死后,新任辽东巡抚为丘禾嘉,他没有按照孙承宗的指令全力迅速修缮大凌河城,而是擅作主张,将大凌河与右屯二城同时动工修整。这样一来就分散了人力与物力。他没想到太宗出兵神速,结果大凌河城的女墙只修好一半,后金大军即兵临城下,只好仓促停工闭门迎战。丘禾嘉抢在后金军到来之前,令祖大寿之子祖可法率军一万自锦州移防大凌河,使得大凌河城的兵力增至一万三千人。再加上修城的夫役与商贾,全城共有三万余人。

  六日初夜,后金两路人马在大凌河城下相会。

  德格类为表示忠心,率先上前请战:“汗王,臣愿为先锋打头阵。”

  阿济格、岳托、豪格等也纷纷要求包打一面。

  太宗一笑拒绝。他吸取了父汗努尔哈赤和自己攻打宁锦两次失利的教训,制定了围而不攻促敌投降的战略,作了长期围城的部署。他发布命令:

  正黄旗固山额真冷格里所部围城西北方,镶黄旗固山额真达尔汉围城东北面,阿巴泰一军在正北面策应。

  正蓝旗固山额真觉罗塞勒围城正南方,镶蓝旗固山额真篇古围城西南面,蒙古固山额真吴内格围城东南面,大将济尔哈朗、莽古尔泰在后策应。

  正白旗固山额真喀克笃礼围城东北方,镶白旗固山额真鄂本兑围城东南方,大将多尔衮围城正东面,大将多铎在后策应。

  正红旗固山额真硕图围城北西方,镶红旗固山额真叶臣围城南西方,大贝勒代善围城正西方,大将岳托居后策应。

  其余蒙古各贝勒所率兵马,围堵四方缝隙处。

  这次兵力部署,等于是将大凌河城双层合围,将蒙古兵作为机动兵力使用。不仅在战术上改强攻为死困,可以减少伤亡,使明军的坚城变为自己的坟墓。而且此番后金方面也有了相当数量的大炮,过去后金军面对明军的炮火优势,只能被动挨打,如今就可以同明军进行炮战了。这些大炮,有些是后金自己制造,有些是从明军手中缴获,有些是投降的明军带过来。这样,太宗已在后金军中单独组建了炮兵营,共配备红夷大炮四十门,大将军炮四十门,八十门大炮全都部署在通向锦州的要害路段,以阻击明军可能派来的援兵。

  后金军围绕大凌河城,共安扎营盘四十五座,绵延长达五十里。环城挖掘四道堑壕,深宽各丈许,并沿城筑墙一道,一丈二尺高,再修上垛口,宛如城墙一般。太宗严令各营各寨,不得放一人出城。他自己高坐于城南山岗之上,时刻注视着城中的动向,显出了极大的耐心。这严密的围攻态势,可称是水泄不通风雨不透,也表明了太宗志在必得的决心。

  大凌河城守军统帅祖大寿,每天都在城头上观察后金军的动向,见到这般严密的围困,他有一种自己已被紧紧箍住的感觉。任凭烈日的熏蒸,他站在城楼下久久不动,紧锁的双眉下,深陷的眼窝中露出无奈的神态。

  副将何可纲对主将显出不满:“大人,建匪围城日甚,我军只作壁上观,难道就这样任凭敌军困死不成?”

  祖大寿带有几分叹息的味道:“逆奴围我城池,连挖四壕,层层设围,弯曲难行,器具全备,便天兵也难透其围,我军只能等待锦州援军,里应外合,或可解此围。”

  “一万多人马,三万军民,坐吃山空,存粮有限,还当出城痛击建匪,坐等实非上策。”

  “你懂什么!”祖大寿感觉到副将的不恭,便也不客气了,“我军只能依靠坚城方能与后金军抗衡,若出城野战,无异于羊入虎口。当年袁崇焕大人,就是坚守城池而获大胜。”

  何可纲鼻孔中几声冷笑:“袁崇焕叛国,已受极刑,大人为他部属,仍对他如此敬慕,若传到万岁口中,只怕有碍前程。”

  “怎么,你想诬告本官不成!”

  “末将不敢。”

  祖大寿见何可纲一副洋洋不睬的样子,心中说你不要装模作样,待祖某给你点颜色看看,便有意缓和口吻:“何将军斗志可嘉,所论有理,本官就依你之见,给你五百精骑,出城与后金军见个上下,如若得胜,我军即全力出击,将建匪歼灭于大凌河城下。”

  “这……”何可纲明白祖大寿这是报复,但他说不出口。

  “怎么,何将军怯战了?”

  何可纲的豪气不觉升腾起来:“建匪亦非三头六臂,有何惧哉,我倒要出城会会他们。”

  何可纲抖擞起精神,带五百骑兵,从北门出城,直向冷格里大营冲去。正黄旗的围城人马,都已闲得手痒,今见明军小股部队出战,都争先恐后迎上去接战。就连居后策应的阿巴泰,也不肯放过立功的机会,率身边两百多骑奔驰过来助战。何可纲的五百人马,怎禁得后金约两千多骑围攻,很快即难以支撑。祖大寿见何可纲败退至城门下,感到教训他的目的业已达到,下令打开城门,放他们一行进城。而用滚木擂石箭矢火炮阻住后金军的靠近。狼狈不堪的何可纲回城后清点一下人数,仅剩一百多骑,人马损折了大半。

  祖大寿不无讥讽地问:“何将军感想如何?”

  “我的人马太少,否则胜负尚难预料。”何可纲还是不服气。

  “给你多少人马是多?”祖大寿教训道,“不要逞能了,我们只能等待援军到来后再出战。”

  两天后的上午,何可纲正在城头观察瞭望,发现正西方向战马萧萧,旌旗招展,而且清清楚楚是大明旗号,还可看出明军已同后金军交手。他派人叫来祖大寿,手指西方兴奋地说:“大人你看,是援军到了,援军到了!”

  祖大寿也感到丘禾嘉应该来援了,他已恍惚看到了“丘”字帅旗。

  何可纲急切地问:“大人,我们全力出城,内外夹击,定可大败建匪。”

  祖大寿在思索,拿不定主意地反问:“依将军之见,我们当出城接应?”

  “这还用问?”何可纲已对祖大寿的犹豫表现出不满,“援军与敌激战,我们不能再有迟延,全军迅速出击才是。”

  “好吧,”祖大寿下了决心,“何将军,给你三千人马,立即出城与援军会合。”

  “什么,三千!”何可纲争辩道,“好不容易盼来援兵,至少也要一万人马出城才说得过去呀!”

  “何将军,我军若大部出击,万一敌人趁机攻城怎么办?”祖大寿不再吐口,“守城要紧,不能多派人马了。”

  何可纲无奈领三千人马出城,直向西方冲杀过去。大概是因为有锦州援军作战,后金军都不堪一击,何可纲的队伍颇为顺利地冲到了西城外三里的山岗之上。待到近前,明军的旗帜突然全都放倒,后金的八旗呼拉拉飘扬起来。何可纲惊愕间,后金军已从四面包围过来。何可纲连呼上当,这时才明白是后金军假扮援军引他们出城,他急令部下撤回城中。好在身后的包围圈尚未完全形成,他们的一千骑兵杀开一条血路奔回,被祖大寿接应进城,而两千步军,则无一返归,一半成为战场之鬼,一半被后金军所俘。有了这次教训,祖大寿再不敢轻易派兵出城了。

  明朝兵部对大凌河城被围也极为重视,三令五申要求丘禾嘉发兵增援。为此,在八月十六日后金军围城十天后,松山城出动两千兵力来援,被后金军毫不费力打退。又十天后的二十六日,辽东巡抚丘禾嘉亲自领军,会同总兵吴襄、宋伟合计六千人马来解大凌河城之围,被太宗亲自出战大败,并一直追杀到锦州城下。丘禾嘉明白,人少根本不是后金的对手,上疏朝廷请求再发援兵。九月二十四日,崇祯皇帝派张春为监军,带马步军四万来解大凌河城之围,连同吴襄、宋伟等,共有战将一百多员,这次明朝是势在必得,并期待在大凌河城下击败后金大军。

  明军渡过小凌河后,又向东推进五里,担心后金马军冲击,以战车为屏障,筑垒成营寨。岂料,后金军一反常态,扼守在长山一线不动。二十七日黎明,明军拔营向大凌河城推进,被阻于离城十五里的长山脚下,双方随即展开激战。

  这次战斗同以往大不相同,后金军有了大炮,与明军炮火对应轰击,战场上炮火熊熊,硝烟滚滚,枪炮声呐喊声震动天地。后金马军纷纷杀出,直扑明军各营。但明军顽强抵抗,一时间双方难分上下,战斗呈胶着状态。太宗见一时不能取胜,身为皇帝的他,不顾生命危险,亲自披上甲胄,带领精锐马军向明军吴襄阵地猛冲过去。后金军有汗王冲锋陷阵,士气格外高涨,全都死命冲杀。此时此刻,假如祖大寿全力杀出配合,从背后袭击后金军,那么战局就会向有利于明军的方向转化。可是,祖大寿片面地接受了失利的教训,无论何可纲怎样催促,他都不肯派一兵一卒出城,错过了大好时机。吴襄大营与后金阿巴泰交战即已勉强应付,怎禁得太宗带生力军冲击,很快溃不成军。吴襄大营一乱,其他各营随后不支,也纷纷败退下去。后金军事先在各要道设下埋伏,多数明军被歼。监军张春连同副将张洪谟、杨华征等三十三员将官被活捉,副将张吉甫、王之敬等十几人战死,只有吴襄、宋伟等一小部人马侥幸逃脱。此战之后,大明王朝再也无力来援大凌河。而太宗围城的既定方针始终不变,虽说祖大寿已是粮尽援绝,但他依然不发动强攻,而是决心困以待变。

  这天一大早,祖大寿就早早起床了,因为昨晚未曾果腹,饥肠辘辘的他实在躺不下去了,便早早来到饭堂等候早餐。他勉强耐着性子,直等到日上三竿,仍不见送来早饭,他气得将餐桌拍得山响:“人都死光了,为何还不将早饭送到!”

  他的儿子祖可法闻声匆匆来到:“父帅息怒,这不怪下人,军中已是断粮半月有余,特为您保留的一点粮食,昨晚也已颗粒皆无。”

  祖大寿听了默然,后金围城两月有余,城内缺粮他也有耳闻,但到如此地步却是他不曾想到的。他能说什么呢?但得有一粒粮食,也不会让他这位全军统帅饿肚皮呀!祖大寿为缓解饥饿的感觉,信步走出官衙。祖可法与两名亲信小校,脚步踉跄地在后相随。

  大凌河城已如一座死城,没有一丝生气。战马早已都被吃光,饿死的人,尸身上的肉也即刻被分食一光,只有白森森的骨架丢在路上。祖大寿连日难得饱餐,也已是饿得摇摇晃晃。一步不稳,险些跌倒。

  祖可法上前搀扶,他自己却瘫软在地上,反倒是祖大寿将他架起来。

  祖可法无力地说:“父帅,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难道我们全都眼睁睁饿死不成?”

  “咳!”祖大寿只是长叹一声。

  祖可法稍作迟疑,从身上取出一封信来:“父帅,这是后金汗主的第三封亲笔信。”

  “又是劝降。”祖大寿的口气已没有以往那样刚烈了。

  祖可法感到可以进言了:“父帅,你我父子便与城内一万多将士饿死又有何用,留得青山在,日后方可再为皇上尽忠。”

  祖大寿默然。

  祖可法说着,一头栽倒在地昏厥过去。祖大寿急将儿子扶起,又是掐人中,又是呼唤,祖可法方始苏醒。

  “父帅,为儿怕是不能尽孝了。”他潸然泪下。

  祖大寿见儿子性命几将不保,终于下了决心:“可法,你即刻出城与后金接洽,安排我方献城事宜。”

  祖可法一听父亲首肯,如同吹了一口神气,顿时支撑起来,带两名随从,出城门直奔后金大营。

  太宗的围城逼降战术终获成功,他显得分外喜悦,吩咐济尔哈朗和岳托到营门相迎。

  祖可法一见是两位贝勒出迎,屈身便拜:“败军之将参见两位贝勒爷,二位将军吉祥。”

  二人上前将祖可法搀住,不容他下拜:“你我过去是仇敌,如今讲和即为兄弟,怎能下此大礼。”二人还以女真人的最高礼遇与祖可法相拥,使祖可法大为感动。

  在拜见太宗后,太宗问道:“朕三函敦促,城内已是人自相食,令尊为何迟迟不肯归顺?”

  “大汗容情,城内将士皆惧怕贵军屠杀降卒与平民,是以犹豫不决。”

  太宗点头称是:“所惧者有理,然杀降卒乃太祖时事,杀平民本二大贝勒阿敏所为。这已皆成过去,本汗必将厚待所有归降军民。”

  “大汗亲口许诺,我方愿弃暗投明。”祖可法代表父亲表态,“晚辈愿在大汗处为质,以待家父率军来归。”

  太宗相当大度:“少将军一言九鼎,何需留质,就请回城准备,明日午时在东门相会。”

  祖可法再拜叩辞:“大汗胸怀如海,晚辈决不食言。”

  十月二十八日正午,祖大寿命何可纲、张存仁两员副将,及以下三十八名将官,和尚存的九千多兵丁列队出城。

  何可纲赞道:“如此最好,趁我将士尚有余力,同建匪拼个鱼死网破,便血洒疆场也算是为国尽忠了。”

  祖大寿只是默然不语,祖可法却是暗中盯住了何可纲。

  东门外,后金方面早已列好队伍,太宗冠戴齐整立马正中,周围贝勒大将们环护。

  祖大寿在马上向太宗一躬:“大汗,甲胄在身,失礼了。”

  太宗答曰:“祖将军率众来归,造福双方将士,诚乃德莫大焉,何必再言礼数。”

  何可纲一听登时发愣,转身质问祖大寿:“大帅,贼酋言称率众投归,这是何意?”

  事到如今,祖大寿不能不挑明了:“何将军,大凌河城粮尽援绝,炊骨折骸人自相食,实在守不下去,为上万名将士着想,归顺后金国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大帅,这万万使不得,背叛朝廷,屈身事胡,必留千古骂名!”

  “何将军,一万人不能白白送命!”

  “祖大寿!”何可纲瞪圆双睛,“我奉劝你悬崖勒马,现在就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

  “何可纲,我意已决,违令者斩!”

  “祖大寿,我何可纲堂堂大明臣子,决不事贼!”

  “绑下!”祖大寿下令。

  祖可法将何可纲上了绑绳。

  “何可纲,现在反悔还来得及。”祖大寿说,“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何可纲仰天狂笑之后吟出两句古诗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死得其所,你将遗臭万年!”

  祖大寿将手一挥:“杀!”

  祖可法手起刀落,何可纲人头滚下尘埃。

  太宗见祖大寿当面将何可纲斩首,对祖大寿深信不疑,就请祖大寿进他的宝帐赴宴。在帐门,太宗给予祖大寿极高礼遇,要祖大寿先行,祖大寿坚持不肯,后来二人携手并肩而入。在入座前,太宗不让祖大寿跪拜,而是以抱见礼相待。祖大寿以下,祖可法、张存仁等三十九员明朝降将各有席位。太宗亲自下座,手捧金樽为祖大寿把酒,足使祖大寿受宠若惊。岳托、济尔哈朗二人也离座为祖可法等人敬酒,宴会气氛极为热烈。

  宴毕,太宗命下人捧上为祖大寿备办的礼物:“祖将军,这黑狐帽、貂裘、金玲珑、缎靴、雕鞍,还有帐外的一匹白马,皆是朕所用心爱之物,今赠予将军,还请笑纳。”

  祖大寿就在席上躬拜:“大汗厚爱,令末将汗颜,无尺寸之功受此重赏,实实折杀祖某。”

  “祖将军率众献城即为首功,朕得你这样一员虎将,何愁大明江山不能易主。”太宗的高兴溢于言表。

  席间,祖大寿闷闷不乐。

  太宗见状问道:“祖将军还有何心事?”

  祖大寿又在席上一拜:“大汗,末将还有一事相求。”

  “将军有话只管讲来。”

  “末将妻小尚在锦州,我这里得大汗厚赏重用,一旦消息传至锦州,末将一家百余口都难免要遭杀戮。”

  太宗不等他说完,即抢先应允:“将军有意搬取家眷,可随时动身,要多少人马,也可随意带走。”

  祖大寿至为感动:“大汗如此信任,祖某惟以死报效而已。末将之意是,眼下大凌河献城锦州尚蒙在鼓中,我假作突围回到锦州,方可相机取家小到沈阳。”“好,此议甚佳,就依将军所言行事。”太宗允诺。

  当即,祖大寿带二十六人渡小凌河,徒步去往锦州。而大凌河方面故意炮声不绝,作交战攻城及追赶的声势。守卫锦州的丘嘉禾即派宋襄引军探看,路遇祖大寿,将他接入锦州。但祖大寿一去不复返,其子侄全都留质于后金也在所不顾,直至十年后的锦州战役,祖大寿才真正投降后金,当然这是后话。

  太宗围困大凌河三月有余,终于取得彻底胜利。祖大寿走后,他下令进城。最初全城共有兵民三万多人,此刻仅存不足一万,战马只剩三十二匹,而且无不东倒西歪。城中可用财物尽数装车后,后金军将大凌河城彻底拆毁。此战,太宗不仅消灭了明军在关外的精锐,扫清了宁锦的外围,而太宗感到最大的收获是招降了张存仁等数十员明将,为他日后大批收用明朝降官降将积累了经验,也为整个大清王朝以汉治汉的施政方略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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