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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太极即位



  画船中楠木香案上的博山香炉,瑞脑香飘出缕缕沁人心脾的香气。锦帐上垂挂的流苏,因彩舟的轻轻颠荡而缓缓摆动。卧榻板壁上用贝壳镶嵌的巨幅壁画《贵妃出浴图》,在宫灯的映照下分外鲜艳醒目。那图中的杨玉环,胴体莹白,仪态娇慵,顾盼生怜。大妃从未见过如此大胆暴露女人隐秘的画面,由不得多看了几眼。甚至在与自身相比较,若是剥得精光,她未见就比这图中的贵妃差。目光由画面滑下,落到紧靠内壁的一只描金木箱上。这是汗王存放贵重物品用的,几乎时刻不离身边。接着,她又看到了那把铜钥匙就系在努尔哈赤腰间。一个念头在心上腾起。汗王业已仙逝,趁此舱内无人,何不打开这描金箱,看看里面都是何珍宝,自己先下手为强。再审视一下已死的汗王,神态安然毫无异样。她放心地伸手去解那把铜钥匙。

  舱外响起匆匆但又是轻微的脚步声,大妃吓得赶紧将手缩回。众人知她来与汗王相见,全都自觉回避了。是谁这样不识进退,竟敢前来打扰呢?她做好了哭的准备,一待有人入内,就开始放声大哭。

  舱门边悄悄地探出半边脸,大妃一眼认出是代善,不禁喜出望外地骂道:“该死的,鬼鬼祟祟的却是你,还不快滚进来!”

  “嘘……”代善用手一指努尔哈赤,示意她轻声。

  “咳!看把你吓的。”大妃走过去,揪耳朵将代善薅进来,“这胆比兔子还小,可色胆比天还大。”

  “你胡说些什么呀!”代善不住往床上张望。

  “行了,你放心吧,大汗他已驾崩了。”大妃拉住代善的手不放。

  “当真!”代善实难相信,“这大活人,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这谁敢乱嚼舌头,我一进船舱,汗王他就咽气了。”大妃说着又不免伤感地滴下泪来。

  “别再假惺惺了,你怕是早就巴不得了。”

  “要说是你这样想,还是合乎情理的。”大妃有几分撒娇的意味了,“大贝勒,你继位后可不能丧良心把我弃如敝屣啊。”

  “看你说的,我是那种人吗!”代善猛地想起,“什么继位,父汗他也未指定由我继承汗位呀!”

  “这怎么办?”大妃一时也有些犯傻。

  “好,有了。”代善将大妃的手握得更紧,“我们若欲如愿,就要看你了。”

  “我?”大妃有些懵懂。

  “父汗未有遗诏,就可以做文章。”代善告知,“父汗去世前只有你在场,你就说父汗遗言,命我继位。”

  “别人不信怎办?”

  “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无他人在场,你的话就是父汗旨意。”代善充满信心。

  舱门边又探出半个面孔,这是努尔哈赤的小妃代因扎。汗王的生死也关系到她的前途与命运,所以她也来探听消息。意欲趁汗王明白,拿出女人撒娇的看家本领,讨些封赏,也好为日后的生计。当她看见大妃与大贝勒缠绵时,一下缩回脸来,就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样。蹑手蹑脚地退开,犹自心跳不止。

  皇太极来至近前,见代因扎神色有异,禁不住盘问:“你一人在此做甚,为何如此慌张?”

  “四贝勒,我,我,”代因扎不知该怎样回答,未免语无伦次,“我是来看望汗王。”

  “既是探视汗王,为何在这里因循不前。”皇太极声调严厉起来,“你定有不可告人之事!”

  “四贝勒明鉴,不是我的过失。”代因扎情急之下,只得实说了,“是大妃与大贝勒在里面……”她又无法说下去了。

  皇太极盯住不放:“他二人在做甚?”

  “他们……”

  “说!”

  “他们拉着手儿在亲热。”

  “竟有这等事!”皇太极双眉拧成了疙瘩。

  “四贝勒,没我的事我就告退了。”

  “慢,”皇太极已然有了主意,“你要将这目睹情景,禀报汗王知晓。”

  “我……谨遵四贝勒之命。”

  “去吧。”皇太极令她入内。

  代因扎移动着沉重的脚步,思忖着走进船舱。她在考虑,当着代善、大妃的面,如何向汗王明言。

  代善见代因扎进来,急忙与大妃分开,并用目光示意。

  大妃愣怔片刻方领会意图,以手掩面哭嚎起来:“我的大汗哪,你怎么就忍心抛闪妾妃而去啊!”

  代因扎大吃一惊:“怎么,大汗他,他……”代因扎不敢将汗王驾崩这话说出口。代善接过话来,故意哽咽:“大汗他仙逝了。”

  舱外的皇太极闻哭声急步奔入:“为何这般痛哭失声?”

  大妃见皇太极到来,愈发捶胸顿足,做出万分悲伤的样子。

  代善则是泪含双眶:“咳,父汗他已不幸乘鹤归天。”

  皇太极感到太突然了,他一下子扑到榻前:“父汗,您怎会一句话不留就这样去了?”

  大妃想起代善的叮咛,立时止住了哭声:“四贝勒,大汗临终前有遗嘱,命大贝勒继承汗位。”

  “会有这种事?”皇太极站起身,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教诲,不由得声如雷霆般地怒吼起来,“这不可能,这决不可能!”

  “大汗就是这样说的,大贝勒继位乃理所当然,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大妃当然要坚持。

  “父汗决不会传位于大贝勒,”皇太极像是分析也像是说给众人听,“父汗平素从不曾露过这样的意图,倒是私下里多次对我表露心迹,要我和睦兄弟,建树威望,明明是让我继位。”

  “父汗对你说的话,何人能作证?”代善反驳道。

  “汗位传你又有何人可为证明?”

  “是我亲耳听见。”大妃与代善联手反击。

  “你!”皇太极冷笑一声,“你的话不作数。”

  “为何?”

  “因为你二人,”皇太极用手一指代善与大妃,“关系不正常。”

  “你,你敢血口喷人!”代善脸上变色,且声音不够强硬。

  大妃也有几分慌乱,她没想到皇太极会这样直言不讳,也不能不加反驳:“皇太极,你如此信口雌黄,有何凭证?”

  皇太极一双鹰隼般的目光射向代因扎:“她就是亲眼目睹之人。”

  代因扎有些畏惧:“我,我……”

  皇太极目光更为严厉:“还不将适才所见从实讲来!”

  代因扎不敢不指实了:“方才我在舱门口目睹,大妃与大贝勒二人双手紧握靠在一起,窃窃私语,样子亲热。”

  “你,你满口胡言!”代善奔过去,“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皇太极伸臂拦住去路:“大贝勒心虚了不成?”

  代善对皇太极举起了拳头:“你!”

  “要动武吗?”皇太极以拳相向,“我奉陪。”

  “皇太极,我劝你放聪明些,退出这是非漩涡。”

  “大贝勒,不要打错了如意算盘!”

  二人怒目相对,谁也不肯后退,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大妃与代因扎不知如何是好,都战栗地观望。

  床榻上的努尔哈赤,忽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咳!”

  “啊,父汗!”皇太极扑到榻前。

  大妃更是惊魂不定:“大汗,他,他还没死?”

  “你!”代善狠狠瞪她一眼,“你纯粹是只糊涂虫。”

  代因扎奔至榻边:“大汗,妾妃看您来了。”

  大妃也想起了把式,三步两步趴到努尔哈赤床头:“大汗,妾妃奉诏兼程前来拜见。”

  代善后来居上,挤到最前面:“父汗,儿臣特来问安。”

  努尔哈赤一言不发,似乎处于弥留之中。

  代善心中暗暗松口气,原来父亲已是不省人事,那么自己适才与大妃的言谈举止他俱不知,否则如何是好。

  其实,努尔哈赤此刻是清醒的。从大妃到来,直至以后发生的这一切,他全都微眯双眼看在眼里,听在了耳中。为此,他的心比刀搅还要难受。他不愿承认的事情终于证实了,大妃与代善的暧昧关系并非空穴来风。这,这真是家门不幸!自己身后他们势必要做出有悖纲常伦理之事,岂不要遭世人耻笑,这种局面无论如何也不能出现,他在心中已是打定了主意。但是,在关系到后金日后生死存亡大计的汗位继承人上,他却一时拿不定主张了。如按汉制,以立嫡长为正统,但代善之举实难为臣民之主。若论才干与功绩当属皇太极,可是,皇太极适才间与代善的争斗又令他犹豫了。一旦皇太极继位,会善待他的兄弟们吗?自己虽说不是三宫六院子女成群,却也有十几个儿子,最年幼的多铎才只十三岁,不能重演汉人皇家手足相残的悲剧。这难题困扰得他呼吸愈发困难,使原本就奄奄一息的他,越发难以从容地安排后事。

  皇太极看出父亲已是不久于人世,也顾不得忌讳了,叩头问道:“父汗百年之后,不知做何打算?”

  代善亦不甘落后,他要父亲在这关键时刻知道自己的存在:“父汗,儿臣代善给您叩头了,百年之后汗位继立一事当做定夺了。”

  大妃也急切地想要努尔哈赤明确代善的继承人身份,忍不住也催问:“汗王,大贝勒继承汗位,还望再作宣示。”

  大妃的话,更加激起努尔哈赤的不满与担心,他勉强睁开昏花的老眼:“本汗有旨……”

  代善、皇太极等人都屏住呼吸,静听下文。

  努尔哈赤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妃乌拉纳拉氏,贤淑敏慧,恪尽妇道,深得本汗欢心,须臾难以分离。待本汗归天之后,着其自尽与本汗同穴,以免黄泉路上幽冥世界本汗孤寂。”

  大妃以为听错了:“汗王,您方才说些什么?”

  “本汗要你殉葬。”努尔哈赤清醒得很,但声音已是微弱了。

  大家全都听清了,皇太极、代因扎自然是默不作声。而代善却不顾嫌疑地说:“父汗,您一定是病得糊涂了。大妃她对您忠心耿耿,才只三十七岁,今后的路尚长,您怎么忍心?”

  “汗王,您就放过妾妃吧!”大妃哭求。

  代善再奏:“父汗,多铎、多尔衮两个王弟,才只十三、十五岁,尚在年幼,无人照顾,望父汗看在他二人身上,饶过母妃吧!”

  努尔哈赤想说,畜牲,你还知是母妃!但他说不出口。想起两个幼子失去母亲后的痛苦情景,自己也觉伤感,泪水无声流下面颊。但转念一想,真若留下大妃,与代善做出苟且之事,岂不在青史上遗臭万年,便一狠心说:“吾意已决,尔等休再多言。”至此,大妃已是注定难逃一死,她止不住大放悲声。

  皇太极不悦地斥责:“母妃不可如此,父汗需要清静。”

  代善心想,只要自己继位,就可以汗王身份免大妃之死。他跪着的身体向前挪动一步:“父汗,还请将继位大事诏示。”

  努尔哈赤此时已是游魂出壳,没有回答。

  皇太极也问:“父汗,哪位贝勒继位,万望明告。”

  努尔哈赤没有反应。

  皇太极上前试一下鼻息,立时怔了一下。再试,依然是一丝全无。这位征战了一生的后金皇帝,享寿六十八岁,终未能回到都城沈阳,就在这游船上阖然长逝。

  努尔哈赤之死留下了一个最大的悬念和难题,这就是汗位继承人未予明确。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件最紧要的大事,现实地摆在了四大贝勒与王公大臣面前。在努尔哈赤的十六个儿子中,最有希望成为新汗王的自然是辅政的四大贝勒。但其中的阿敏,乃速尔哈赤之子,自当排除在外。而第五子莽古尔泰,平时少有建树,且为人残忍狠毒,口碑不佳。天命五年时,其母获罪,为努尔哈赤废黜。他恨母影响自己前程,竟亲手将母杀死。一时间,后金朝野同声谴责,使他名声扫地,汗位与他可说离之甚远。说来说去,这汗位还是皇太极与代善二人选其一。

  努尔哈赤遗体运回沈阳,发丧迫在眉睫,确定汗位继承人自是首当其冲。在四贝勒皇太极府邸,范文程专程来访。

  皇太极在厅门迎候,给予了极高礼遇:“先生光临,定然有所见教,即请直言相告。”

  “四贝勒,莫非无意汗位乎?”范文程单刀直入。

  皇太极稍作沉吟:“不瞒先生,自先母辞世至今十余年,时时刻刻无不为此而努力,光阴如箭,转眼已是三十五岁,我何尝不想为后金之主,以遂平生之志。”

  “既如此,贝勒爷为何无行动?”范文程发问。

  “父汗新丧,方寸已乱,如何行动,望先生教我。”皇太极倒是一片至诚。

  “汗位之争,只在贝勒爷与代善之间。要争取主动,占据优势,须先令代善威信扫地。”范文程点破主题。

  “此事我亦心知肚明。”皇太极真诚请教,“但不知如何行动方可奏效。”

  “眼前即有天赐良机。”范文程道,“尽可借大妃之事大做文章。”

  “先生之意是张扬代善的丑行?”

  “正当如此。”范文程信心十足,“他与大妃的关系一旦为众人所知,必然招致同声挞伐,代善做人亦难,焉能再继位乎?”

  “倒是一着致命的杀手锏。”皇太极尚有顾虑,“只是此事若传得沸沸扬扬,对父汗脸上也不雅。”

  “贝勒爷,成大事不能有妇人之仁。为了汗位,总要使些手段。相比而言,古往今来这已是最为和平的招数了。”范文程引经据典,“大唐盛世有宣武门之变,那骨肉相残可是血淋淋的。”

  “同胞手足,还是不动刀兵为上。”

  “下官适才所言即为上策了。”

  “就请先生为之。”

  “不,”范文程仍有高招,“代因扎方为最佳人选。”

  “她?由她嘴里说出,自然最好不过。”皇太极感到为难,“只怕她不肯听命而行。”

  “这有何难,贝勒爷将她找来晓以利害,让她明白您继位后对她的态度,就看她现在的表现。”范文程一副稳操胜券的神态,“何愁她不俯首听命。”

  “先生真吾之张子房、诸葛孔明也!”皇太极发出由衷的称赞,“就依先生之计而行。”于是,关于大妃与代善之间关系不清不白的丑闻不胫而走,越传越广。而且人们也得知了汗王临终前留下遗言,要大妃殉葬,就是为了惩罚大妃的不贞,和避免他身后闹出更大丑行。大妃被舆论压得不敢出户,而代善在人前也抬不起头来。在这种形势下,代善的长子岳托和三子萨哈廉来找父亲商议。

  岳托明显对父亲所为不满:“您身为大贝勒,怎能做出这种事来?”

  代善自是不肯认账:“你也相信他们胡言乱语?这是造谣陷害为父,这是皇太极的阴谋,其目的是汗位。”

  “若无此事,汗王为何将大妃赐死?”岳托显然是信其有了。

  “你叫我怎么说?”代善难以解答,“我怎么会知道汗王心中是怎样想的?”

  “不要无谓地争论此事了。”萨哈廉说,“当务之急是汗位,孩儿在各处走了一遭,人心大都趋向四贝勒,父亲已是无望与皇太极竞争,我们当如何面对这种局面,该拿个主意了。”

  岳托其实也是为此而来:“如今只有两条路可走。”

  代善正苦于无有主张:“你说说看。”

  “一是设法除掉皇太极,扫清父亲继位的障碍。”

  萨哈廉摇头:“这是白日做梦,皇太极重兵在握,武艺高强,为人精细,手下猛将如云,谋士环绕,自会百倍小心。漫说下手,便近身亦难。”

  “那就只有走第二条路了。”岳托这才道出本意,“既是无望继位,倒不如尽快做个顺水人情。也让皇太极高兴,以免日后对我家不利。”

  “正当如此。”萨哈廉原已同岳托达成了一致。

  代善觉得也别无选择:“你弟兄二人倒也算得有见解。”

  岳托提议:“那我们父子三人便一同前去劝进。”

  代善还想借机保住大妃:“这样似乎太便宜了他,何不要他答应继位后保大妃不死。”

  岳托对此不以为然:“父亲,人言可畏,理当避嫌,劝您切莫再提起这大妃之事。”

  代善见萨哈廉也是不悦神态,便不再言及此事了:“好,我们同去皇太极府中就是。”

  皇太极的内书房布置得格外雅致,古玩、字画与名贵藏书相得益彰。这里又是全府邸最为僻静之处,凡机密事俱在此商议。如今皇太极与范文程主臣二人分坐于八仙桌两端,正在分析面对的形势。

  皇太极已有几分沉不住气了:“范先生,消息散布出去已多日,为何不见任何反应?”

  范文程坚信不疑:“莫急,且耐心等待,定会有好消息。”

  正说着,马古达来报:“四贝勒,大贝勒父子三人来见,已进大门。”

  范文程脸上露出笑容:“大事成矣,贝勒爷快快出迎。”

  “先生之意是,他们要让我继位?”

  “正是,”范文程相当自信,“否则此时此刻他们是不会到这里来的。”

  皇太极迎出二门,将代善父子让至客厅。落座上茶后,皇太极寒暄道:“大贝勒光临有失远迎,不知有何见教?”

  “四贝勒,父汗驾鹤仙去,国不可一日无君,宜早定大计。”

  “大贝勒所言极是。”

  “四贝勒才德冠世,深契先帝圣心,众皆悦服,应速即大位。”代善在说出这句话时,心中还是不舒服的。

  皇太极心中窃喜,但他不露声色:“大贝勒抬爱,弟愧不敢当。”

  岳托躬身开言:“四贝勒爷功劳盖世,汗位非您莫属。”

  “小侄愿拥戴四贝勒爷继承汗位。”萨哈廉也表明态度。

  代善想既已做好人,何妨再做好:“四贝勒,诸多国事待理,莫要过谦,我父子三人一心扶保。”

  皇太极再度拒绝:“弟实不敢奢望汗位,四大贝勒中尚有阿敏、莽古尔泰,他二人皆可继之。”

  代善明白了皇太极的用意,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索性好人做到底:“岳托、萨哈廉,你二人速去传阿敏、莽古尔泰及所有兄弟子侄来此议事。”

  二子走后,代善试探着说:“四贝勒,有一件事为兄还欲同你商量。”

  “大贝勒尽请直言。”

  “父汗临终遗诏要大妃殉葬,想起幼弟多铎年仅十三岁便失去母爱,着实令人伤感。四贝勒继位之后,若能加以体谅,免大妃一死,当为功德无量的善举。”代善眼盯着皇太极,等候答复。

  这一点是皇太极事先没有料到的,一时间不知该怎样回答:“此事嘛,我想,是否……”

  一直在屏风后的范文程,见皇太极支吾,惟恐坏了大事,顾不得许多走出来:“说来大妃也着实可怜,大贝勒不说,下官也有意进言,四贝勒无论继位与否,都当设法保大妃活命。”

  皇太极见范文程背对着代善,向自己连连使眼色,便含糊应承下来:“大贝勒与范先生之言却也有理,此事自当尽力为之。”

  代善心中宽慰许多:“四贝勒若能玉成此事,大妃定会感恩图报。”

  说话间,岳托、萨阿廉已将阿敏、莽古尔泰召来。随之,德格类、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济尔哈朗、杜度、豪格、硕托等一班子侄辈先后来到。

  代善率先开口:“先帝已去,后金无主,四贝勒明文圣武,我意拥他继汗位,各位意下如何?”

  阿敏自知无缘宝座,心目中早是皇太极,即刻表明态度:“此吾素志也,天人允协,其谁不从。”

  莽古尔泰明白这是大势所趋,立时应声:“大贝勒所言极是,我愿拥戴四贝勒为新主。”

  三大贝勒俱已赞同,小字辈们谁还敢为逆,纷纷开口,齐声劝进。

  皇太极一时沉默不语。

  范文程见状催促道:“四贝勒,各大贝勒与王亲一片至诚,当以国事为重,速登大宝才是。”

  皇太极竟然推辞:“皇考无立我为君之命,若舍兄而嗣立,既惧弗克善承先志,又惧不能上契天心,且统率群臣,抚绥百姓,其事繁难,故实难从命。”

  众人稍觉意外,俄顷,代善再次开口:“四贝勒众望所归,为国家计,万勿推却。”

  其他人也先后再劝:“四贝勒应即继位,以安众心。”

  无论大家怎样相劝,皇太极执意不应,而且躲进了内室,将众人全都晒在了客厅。

  代善见此情景,感到难以下台,便请教范文程:“先生,四贝勒这是为何,还望指点迷津。”

  范文程当然明白皇太极这不过是做做样子:“大贝勒与各位王亲,四贝勒是从内心里无意继位,谁都知道这是个苦差事。然后金国要发达又非他不可,我们汉人称储君为皇太子,而四贝勒名为皇太极,可见天意早有安排。”

  这一说,引发许多人的赞叹:“果然不错,皇太极即皇太子,这王位早就属于四贝勒了。”

  “这个我们也知,大家对四贝勒继位也无异议。”代善急切地问,“眼下的问题是,他不肯接受这汗位,如之奈何?”

  “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范文程点拨说,“大家权且回府,稍缓一下,共同书写一份劝进表章,同意者全都签上名字,包括在朝文武满汉大臣。明日一早,同时来此。大家共同再劝,不信他四贝勒还固执己见。”

  代善等也别无良策,只好按范文程所说,离开了四贝勒府。由代善执笔,将劝进书写好,岳托遍找在朝重臣,一一签上姓名。次日一大早,未到卯时,数十名王公贵戚与大臣就先后齐集于皇太极府中。

  满朝王公大臣齐集府中,皇太极不能不出来相见。客厅已嫌狭窄,天气晴和,就在庭院中安排了桌椅香茶。以代善为首,将劝进表章呈上:“四贝勒,满朝文武,王室宗亲,无不恳请你速继汗位,以安民心。”

  皇太极拒接劝进书:“大家抬爱,我万分感激。然事关后金昌盛,皇太极才疏德浅,实实不堪重任,还望另选贤能。”说罢,退回内室,再不与众人晤面。

  代善无奈地问范文程:“先生,却又如何?”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范文程还是这两句话,“只要大家耐心有诚意,四贝勒总会答应的。”

  代善等无一离去,反复再三一遍又一遍敦请皇太极,自卯时直至申时,整整一个白天过去,眼看红日西斜,依然没有结果。代善已露出厌倦之意,与岳托悄声说:“四贝勒既执意不肯,大家在这里腰酸腿软口渴腹饥,莫如撤了吧?”

  岳托劝道:“不可,我父子不能功亏一篑。”

  范文程见此情景,入内室知晓皇太极:“贝勒爷,到火候了,若再僵持下去,恐怕适得其反了。”

  皇太极这才来到庭院中,与众人再经一番谦让与劝进后,接下了劝进书,表示愿意勉为其难。

  后金天命十一年(公元1626年)九月初一,皇太极的即位大典在沈阳隆重举行。天公作美,这一日天青气朗,日丽风和。当朝阳的光辉洒遍皇宫,大政殿披上虹霓的五彩,三大贝勒以下,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已齐集殿外立候。登基大典所需的法驾卤簿全已备好,金鼓旗幡业已齐备。身着盛装的皇太极,率群臣先祭堂子,焚香,跪拜天地,然后步入大政殿。皇太极在九龙宝座上正襟而端坐,群臣行三跪九叩大礼,是为正式继位。

  皇太极遍视群臣,发布诏令:“众卿听旨,明年起改元为天聪元年,为示皇恩,大赦天下,凡死罪之下所有罪犯,一律开释宁家。”

  群臣三呼万岁。皇太极又取出一份书写于黄绫之上的告天誓词,对众说道:“大家拥戴我为新汗,我当不负群臣与国人,现有誓言告天,如若有违,皇天不佑。”言毕,手捧誓词朗朗念来:“皇天后土佑我皇考创立大业,今皇考已逝,诸兄弟子侄推我为君,我惟有继承发扬皇考之业绩,遵守他的遗愿为惟一天职。我如不敬兄长,不爱弟侄,不行正道,明知非义之事而故意去做,或因弟侄微有过错就削夺皇考赐与的户口,天地有知,必加谴责。反之,我敬兄长,爱弟侄,行正道,天地就会护佑,保我国祚昌盛。”读毕,将誓词当殿焚烧,以示业已告天。

  这是皇太极给王室成员的定心丸。

  大贝勒代善及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见新汗当众盟誓,不约而同上前也当殿示忠:“我等兄弟子侄,合议一致,奉皇太极嗣登大位,为宗社与臣民所依赖。如有心怀嫉妒,将损害汗位者,一定不得好死。我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人,如不教养子弟或加诬害,必自罹灾难。如我三人好好待子弟,而子弟不听父兄之训,有违善道的,天地谴责。如能守盟誓,尽忠良,天地爱护。”

  阿巴泰等子侄,亦效法立誓:“我等如背父兄之训而不尽忠于上,扰乱国是,或怀邪恶,或挑拨是非,天地不容,多削寿命。若一心为国,不怀偏邪,天地爱护保佑。”

  盟誓已毕,皇太极竟走下宝座,此举令百官大为不解。范文程发问:“大汗这却为何?”

  “我自有道理,先生不消多问。”皇太极将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人让至御座之前,转过身来面对文武大臣。

  代善也大为疑惑:“大汗意欲何为?”

  “我本居幼,三位兄长,推我继位,此情义重于泰山。”皇太极回头召唤所有宗室成员,“大家来随本汗向三大贝勒三拜。”

  代善一听慌了:“这如何使得?”

  阿敏也坚辞:“汗王,万万不可。”

  莽古尔泰即欲回到朝班中:“汗王继位,你我即为君臣,不要再论兄弟。”

  皇太极将他三人让回原地,与诸贝勒等恭行三拜。礼毕,才重回宝座,再发圣谕:“吾虽为汗,然三大贝勒共同议政之则不变。今后上朝,三大贝勒要设座,众臣皆不得轻慢。”

  百官齐声应答:“臣遵旨。”

  代善在锦墩上落座后心中暗暗得意,看来皇太极还算识趣,这个推举还不算亏,虽说未登汗位,但自己在这后金国的地位还是举足轻重的。

  一番安抚之后,新登大位的太宗皇帝终于做出了第一项重要决策:“皇考国葬择吉日举行,传谕大妃,遵皇考遗诏陪葬,国葬之日以白绫自缢。”

  此语一出,令代善有如五雷轰顶:“汗王,你……”他无法当殿直说,你皇太极是允诺过的。

  太宗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皇考行前口谕,大贝勒也在榻前,谁敢不遵?”

  代善明白,自己与大妃原本就有闲话,更不宜在百官面前为大妃求情,张口结舌几次,终是无话可说。但他心内暗恨,皇太极呀皇太极,你出尔反尔,这笔账且记下,我总会让你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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