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第五节 受挫宁远州



  乌云笼罩在紫禁城的上空,金色的琉璃瓦和血红色的朱檐,全没了往日的光彩而黯然失色。压抑的气氛使大明王朝的神经中枢完全丧失了生气,明熹宗面对着低头垂手被他骂够了的群臣,无可奈何地仰靠在龙椅上,他自己仿佛也已力气耗尽,广宁失守的打击,对他确实是太大了。新登大宝,他多么想用边塞的胜利来为自己大壮声势啊。然而为自己看好笃定当有杰作的熊廷弼,竟然败了个一塌糊涂。这叫九五之尊的他如何面对国人,在百官面前不也是大失龙颜吗?王化贞已是下狱,熊廷弼革职在家听候发落,要处置这两个罪官是不消劳神的,当务之急是,谁能力挽狂澜收拾残局,稳住辽西岌岌可危的颓势。他已问过三遍,而百官并无一人应声。难道这泱泱大明竟连一个忠勇之臣都不存在吗?他实在是伤心透了。

  正当明熹宗发呆之际,有一大臣出班开言了:“万岁,为臣有本启奏。”

  明熹宗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因为总算有人打破了冷场局面,使他摆脱了尴尬。他龙目细细打量进言之臣,却想不起此人名讳,看官服是个职品较低之人,难怪自己不知其名。不过观此人仪表堂堂,声若洪钟,先有几分好感,遂和气地问道:“卿系何人?现居何职?”

  “臣袁崇焕,现为兵部主事。”

  熹宗眼中闪耀出兴奋的火花:“你就是声称,给你兵马钱粮,一人即可担起关外防守大任之人?”

  “正是为臣。”

  “如此说你是自荐要抗击努酋?”

  “非也,”袁崇焕倒也是直言不讳,“臣有报国之志,亦有却敌之策,但资历尚浅难孚众望,故举荐兵部孙承宗大人,可当此大任。”

  对于孙承宗,熹宗皇帝是心中有其人的。袁崇焕的提议,使他猛然醒悟,暗说自己怎么就将这样一位忠臣良将偏偏忘却。原已丧失信心的熹宗,此刻又有了精气神,他声音又高了几度:“孙爱卿。”

  “臣在。”孙承宗应声出班。

  “朕如委你全权处理军防大事,你有何高见?”

  孙承宗为河北高阳人,他自幼即有军事抱负,曾在中年后只身到山西等边防重地考察,对东北少数民族与汉族及大明王朝的复杂关系深有了解。身在兵部任职,对于后金占领广宁后的边防形势亦曾认真研究,因此皇帝垂询,他早有成竹在胸:“臣以为要遏阻努匪攻势,首要之策有其三。”

  “卿可一一奏来。”

  “其一当重将权。”孙承宗是在分析了对后金用兵失利的惨痛教训后,得出这一结论的,“不懂军事的文官干预过多,致使边将难以施展,用将必信将,给边将以足够的兵权。”

  熹宗不觉点头:“有理。”

  “其二万不可急功近利,努匪已成气候,非一朝一夕三年二载即可剿灭,当务之急是先遏止后金攻势,然后再徐图进取。”

  “却也有理。”熹宗对此有所保留,“总不能无限期地对峙下去吧?”

  “那是自然,只是万岁不可性急。边将自会审时度势,尽快取得战果。”

  “朕也依你。”熹宗又问,“这其三呢?”

  “要练兵核饷,西抚蒙古,东恤辽民,简化京军,修筑蓟镇……”

  熹宗听得眉开眼笑,对孙承宗所说逐一采纳,并当殿策封孙承宗为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还加封袁崇焕为兵部侍郎,佐理孙承宗督办蓟辽天津登莱军务。

  孙、袁二人不辞辛苦,飞骑兼程赶赴山海关。孙承宗依袁崇焕之主张,抓紧定军制,建营舍,演火器,治军储,缮甲杖,筑炮台,买军马,采木料,救难民,练骑卒等,很快即巩固了山海关防线。他二人还重点修复了宁远城,使其焕然一新更加坚固。宁远地处辽西走廊咽喉,背靠承德山地,面向烟波浩渺的渤海,西连长城,东接锦州,是山海关的前卫,地理位置极为重要。以此为依托,袁崇焕还收复了锦州附近的松山、杏山、右屯、大凌河等城镇,使宁锦防线连成一片,大大加强了对山海关的拱卫。

  面对孙承宗与袁崇焕的积极防御,努尔哈赤一直按兵不动。他清醒地认识到,孙、袁两个对手非等闲之辈,需静观其变等待时机。公元1625年(明天启五年),孙承宗属下大将马世龙在柳河为后金所败,损失惨重。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集团,以此为契机大肆攻击孙承宗,并罢了孙承宗的官,改派亲信高第接任兵部尚书经略辽东。

  高第根本不识兵法,只知讨好阉党,上任伊始就不顾后果,尽撤锦州、松山、杏山等处兵民,袁崇焕辛辛苦苦修筑的防御工事,被他尽行遗弃,大量粮食甲杖丢弃。撤退沿路,人马拥挤道途,哭声震天。这是在后金兵连个影儿俱无的情况下发生的惨剧,闹得民心军心怨恨有加,斗志大泄。

  高第还不肯罢休,他又下令撤宁远、前所二城之兵入山海关,也就是要将山海关外全都拱手让与后金。时已升任兵备副使、右参政的袁崇焕,面对自己苦心经营四年的坚城宁远,发誓宁死不撤,要与宁远共存亡。因此也就埋下了与阉党仇恨的祸根,魏忠贤之流发誓要寻机除掉这颗不听话的眼中钉。

  努尔哈赤耐心等待休整了四年,终于等来了可乘之机。他看透了高第的昏聩无能,看清了高、袁二人之间将帅不和,决意发兵一举打入山海关,彻底摧毁明王朝的统治。

  公元1626年(明天启六年,后金天命十一年),农历正月十四,后金都城沈阳人马喧嚣。旌旗蔽日。努尔哈赤亲率诸贝勒、满汉大臣和十三万马步大军,号称二十万大举征明。一路浩浩荡荡,势如破竹。十六日抵东昌堡,十七日即渡过辽河。轻取仅有一千守军的右屯卫,再取五百守军的大凌河,继取三千守军的锦州。可说是马不停蹄,二十三日即兵临宁远城下。努尔哈赤命大军绕到宁远城西面安营扎寨,将宁远与山海关之间的联系拦腰截断。

  龙宫寺作为努尔哈赤的行宫,成了战场指挥部。激战前夕,他在这里召见随征诸将与大臣。范文程与皇太极同去参加御前会议,临进寺门时,范文程不无忧虑地对皇太极说:“四贝勒,下官感到自沈阳出师以来,汗王一路上意气风发,又兼未遇任何抵抗,途中多有缴获,面色已露骄意,轻敌溢于言表,对此不能掉以轻心啊。”

  “先生之意是骄兵必败。”皇太极与范文程可说是心有灵犀。

  “还望四贝勒不畏有触龙颜,适时提醒劝谏才是。”

  “先生才思敏捷,谏言最为汗王看重,也请犯颜开导。”

  范文程点头答应:“下官义不容辞。”

  二人进得大殿,与会人等业已到齐。努尔哈赤满面笑容,环顾全场后说:“我大军一路如入无人之境,明军望风而逃,关外仅此宁远孤城,攻陷指日可待,诸将与众卿对明日攻城有何高见?”

  代善也对战事极为乐观:“父汗,宁远城可说是唾手可得,为体上天好生之德,何不派人先行劝降,可免这商贾繁华的宁远城毁于战火。”

  “有理。”正合努尔哈赤心愿,“李永芳将军,就着你进城走一遭。若劝降得成,记你头功。”

  李永芳心中没底,但不敢有违,“末将遵旨。”

  皇太极与范文程对视一眼,二人彼此心照不宣。皇太极愈发感到范文程的担心不无道理,便不顾努尔哈赤扫兴开言:“父汗,儿臣有话启奏。”

  “讲来。”

  “儿臣以为,袁崇焕刚正忠直,经营宁远数载,决难不战而降。”

  “你的意思是……”

  “应制订完善的攻城之策。”

  “袁崇焕真的不降,再打不迟嘛!”

  范文程见皇太极一再用目光示意,觉得不开口不行了:“大汗,下官也有话要奏。”

  “范先生尽管直说。”

  “大汗,袁崇焕练兵四年,宁远连年整修,兵精城坚,我方要有打硬仗的准备才是。”范文程说出了努尔哈赤不爱听的一句话,“宁远城非一朝一夕可下,很可能是长期作战。”

  “范先生缘何长敌志气灭己威风?”努尔哈赤明显不以为然,“大明兵将无不怯战,我后金兵锋指处所向披靡,小小宁远何足为虑,定可一战而下。”

  大家见汗王如此充满必胜豪情,谁还敢再惹汗王不悦,便无人再提异议,而是同声表示决心:“愿随汗王血战,生擒袁崇焕,攻占宁远城!”

  努尔哈赤踌躇满志:“本汗体恤全城生灵,给袁崇焕一个机会,李永芳将军即刻去劝降。”

  “末将遵命。”李永芳躬身退出,只带十数名亲信,直奔宁远城而去。

  冬日的夕阳,像一只遭了霜打的大柿子,既不鲜艳也不耀眼。宁远城挺立在清冷的寒风中,城外的数道障碍防护,犹如为它上了一条又一条绑绳。依稀可见城头上仍为备战而忙碌的军民的身影,更有负责守卫的官兵严阵以待。

  守城副将祖大寿望见李永芳一行接近了城池,高声喝问:“来者何人?再不止步可要发炮了!”

  李永芳答:“城上听着,我乃后金国大将李永芳,奉我主汗王之命,要面见袁崇焕大人。”

  袁崇焕也在城头上,祖大寿走过去问:“大人您看……”

  “李永芳,你该不是要劝降吧?”袁崇焕以问代答。

  “你是……”

  “本人即是袁崇焕。”

  “请开城容我入内相见。”

  “有何言语尽管讲来,我在洗耳恭听。”

  李永芳见袁崇焕不放他进城,也就在城下抬高声音:“袁大人,后金国兵强马壮,宁远一座孤城,以卵击石难免玉石俱焚。识时务者为俊杰,何不弃暗投明,既得保全身家性命,又可使宁远城百姓免遭涂炭,还可保部下荣华富贵。何去何从,还望三思。”

  “李将军身受大明皇恩,竟然屈身事贼,我也不想当面羞辱你。只是我想明白告知,袁某非贪生怕死之辈。何况尔后金不过十三万人马,却谎称二十万大军,足见努酋色厉而内荏。宁远虽小,但将士们斗志弥坚,更有山海关为后盾,决非尔所谓之孤城。只要袁某人在,努尔哈赤就休想踏进宁远城一步!”

  “袁大人,大势所趋,一旦城破,悔之晚矣。”

  “奉劝你和努尔哈赤,就死了这份心吧!”袁崇焕语气决绝。

  李永芳早知袁崇焕必不肯降,也不再多费唇舌,回去复命去了。

  努尔哈赤是期望不战而下的,劝降的结果使他多少有些失望。他当即将帅案狠狠一拍:“明日早饭后攻城,先取东门,城破之后,割袁崇焕首级来献,不许受降不许生擒。”看得出,努尔哈赤对袁崇焕已是恨之入骨。斥退了李永芳之后,袁崇焕料定一场恶战已不可免。他在城头望见街道上有几千居民集聚,显然都在为宁远城的存亡忧心,便双手抱拳对百姓一个罗圈礼:“列位乡亲,后金攻城只在旦夕,然崇焕守城志若磐石。哪怕粉身碎骨,亦誓与宁远共存亡。此心此志,天日可鉴。”说着,袁崇焕叫部下取来一幅白绫,当众刺破食指,滴血书下誓言:

  报国何惜命,

  忠君舍此生。

  甘洒一腔血,

  誓保宁远城。

  身后众将一见,纷纷刺破手指,在白绫上书写自己的名字。依次为大将满桂,副将左辅、朱梅、祖大寿、何可刚……

  城下的百姓亲眼目睹了领兵统帅与将军们保卫宁远的决心,顿时群情激奋,欢呼声震天,并推举一位长者上城来,向袁崇焕表示,全城居民愿出三千青壮协同守城。袁崇焕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更加坚定了死守宁远城的信念。

  二十四日一早,由代善指挥的两万大军,向宁远东门发起了猛攻。后金军在战车上覆以生牛皮,下伏勇士,用斧锤凿城,意欲打开一个缺口。然而天寒地冻,斧凿下去,只是几个白点,一时间难以奏效。努尔哈赤见状,又派“铁头子”上阵,五百精兵,皆着双重铁甲,且头部尽为铁甲包裹,无论何种武器都奈何不得这些“铁头子”。他们每人推一辆双轮车,一直推至城脚下。每车后隐蔽的五名攻城勇士便树起车上的云梯,强行登梯攻城。

  在城上应战的明军,以袁崇焕为首,所有大将尽皆参战,使明军士气大振。守城军士鸣枪放炮,百姓则投掷火药罐,滚落擂石,抛下麻油火把。后金军多有死伤,特别是双轮战车半数被烧毁。从晨至午,后金军连续进攻十数次,均不能登上城头一步,皇太极见伤亡过大,便对努尔哈赤进言说:“父汗,今日难以取胜,莫如撤兵休整,明日再战。”

  努尔哈赤很不情愿地下令停止进攻。

  二十五日,一夜未得安眠的努尔哈赤早早起来,便点集三万人马,亲自指挥向宁远发起轮番攻击。由于汗王督战,将士们分外用命。攻势较昨日愈发凌厉,十几架云梯刚刚被放倒,随即又有二十架云梯树起。后金军几次登上城头,又几番被明军杀退,宁远城多次处于危急之中。明大将满桂,见后金攻城后续兵力有增无减,城头数度吃紧,遂率将校将十一门佛朗哥大炮悬于城头,对后金军后翼猛轰,密集的炮火,阻断了后续部队的通道,进攻的后金军即断了援兵。而与此同时,祖大寿用枯草硝黄松脂木棉制成火球,滚下烧击正在进攻的后金军,使后金军多数被烧伤。皇太极见自家的炮火难以压制明军的佛朗哥大炮,前方的军士死伤殆尽,便劝努尔哈赤暂停进攻。努尔哈赤明白再打下去徒增伤亡,只得下令退军。这样,后金对宁远城的第二轮进攻宣告失败。

  当晚,努尔哈赤在龙宫寺行宫,召集文武大臣议事。他双眉紧锁,面容凝重,声音低沉:“各位,两日苦战,宁远未下,我后金反伤亡将士五百余人,本汗对袁贼崇焕恨之入骨,明日如何一战而胜,不再蹈失利覆辙,愿进献良策。”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开言。

  “怎么,竟无一人有计可施吗!”努尔哈赤脸色越发难看。

  费英东没有好主张,率先表明态度:“大汗,末将明日愿打头阵,若不能打进宁远城提头来见。”

  代善也不甘落后:“父汗不需过虑,袁崇焕螳臂挡车,明日儿臣身先士卒爬城,定会一战而胜。”

  努尔哈赤的目光定在了皇太极身上,他期待着自己最倚重的儿子能有个好主意,虽未点其名,但已是静等下文了。

  皇太极感到不能不开口了:“父汗,儿臣以为明日再战当投入更大兵力,莫再只攻东门,而应同时向四门发起猛攻,使袁崇焕顾此失彼,这样方可克敌制胜。”努尔哈赤脸上露出少许笑意:“这倒是个办法,本汗亦有此意。”他心中暗说,皇太极毕竟与众不同。想到这里,难免对范文程不满,这位一向很有见识的军师,今夜为何至今一言未发。他忍不住点名发问:“范先生有姜尚、孔明之智,为何不献一策呀?”

  “大汗,下官有一想法,尚未考虑成熟,故而没敢贸然说出。”范文程依旧沉得住气。

  “有何想法尽管直言,无论对错,本汗决不怪罪。”努尔哈赤决意要听范文程的主意。

  范文程这才从容说道:“为战之策,以避实击虚为上。下官获悉,大明在关外的军需粮草尽数屯藏于觉华岛。眼下天寒地冻,海水亦结冰,这样觉华即不再是天堑,大军可以直达……”

  不待范文程讲完,努尔哈赤已是兴奋难耐:“先生之意是劫取明军粮草,断其给养。”

  “不,是全数烧毁。”范文程补充说,“袁崇焕身为大将,不会不知粮草重要,我军一旦得手,他决不会任我军运走,莫如抓紧焚烧,动摇其军心。即或宁远城急切之间难下,且将大军围困,粮草一断,城防还不是形同虚设。”

  努尔哈赤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先生果然智高一筹,有先生设谋,何愁大明江山不归我后金?”

  “大汗过誉,臣愧不敢当。”

  努尔哈赤已对胜利充满了信心:“明日全军全力攻城,代善攻西门,费英东攻南门,阿敏攻北门,莽古尔泰攻打觉华岛。”

  皇太极不见自己被分派,便主动说:“儿臣愿领兵攻打东门。”

  努尔哈赤一笑:“东门乃袁贼亲守,为父要与他见个上下,本汗自领人马攻取东门。”

  “父汗乃万乘之尊,这如何使得?须防战场上流矢误伤。儿臣年轻正当用命,父汗只在后翼观战就是。”皇太极再三劝阻。

  努尔哈赤沉下脸来:“吾意已决,休再多言,明日五鼓天明同时出兵。”夜色如磐,觉华岛似在呼啸的北风中发抖。白煞煞的海冰,映照出漆黑的夜空,无星无月,只有守岛明军的稀疏灯火。因为后金军正在攻打宁远城,这里格外加强了戒备。兵将半数守夜半数休息,参将姚抚民带兵在营寨周遭不停地巡查,惟恐后金军前来偷袭。宁静的夜色中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姚抚民立刻警觉起来。少时,一人一骑出现在视野内,姚抚民厉声喝问:“什么人?”

  “在下是袁崇焕大人派来信使,现有袁大人手谕。”说着,来人已近前下马,“请问姚将军何在?”

  “本人便是。”姚抚民接过手谕,在灯笼下拆开细看。原来是袁崇焕不放心粮草给养,要守将严防后金军偷营劫寨。手谕中特别提醒,时下大海结冰,觉华岛已与陆地相连,已无大海这天然屏障。为防后金进攻,要守军务必连夜环岛凿开冰层,使海岛与冰面隔离,后金军不能直达岛上,即可阻止后金军的进攻。他看后知晓信使,“请转告袁大人,姚某立即照办。”

  信使离开回去复命,姚抚民不敢怠慢,去暖帐内唤醒另一参将胡一宁:“胡将军,袁大人有手谕来,要我等即刻凿冰为壕,以防后金军的偷袭。”

  胡一宁睡得正香:“姚将军,后金军攻城尚且力量不足,十有八九是不会光顾这个鬼地方。”

  “这可难说,两军交战劫取粮草乃是惯例,万一敌军来攻呢?”姚抚民倒是认真,“再说,袁大人手谕岂可儿戏对待。”

  “那好,你且带人凿冰,我实在难以睁眼,且待明日一早,我再带部下接替你便是。”

  姚抚民依然犹豫:“我这半数兵力,只恐今夜不能将环岛之海冰凿开,一旦后金兵来,就可长驱直入了。”

  “怎好敌军说到就到。”胡一宁已是闭上双眼,响起了鼾声。

  姚抚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退出了暖帐。

  觉华岛的半数守军,在姚抚民带领下连夜刨凿海冰。这可是件苦差事,厚厚的坚冰比石头还硬,一镐下去冰上只是一个白点。工具也不凑手,哪来现成的钢钎大锤,只好用现有的武器代替。但姚抚民对袁崇焕的手谕不敢稍有含糊,一直督促部下卖力猛干。到天色微明,围绕觉华岛一圈的海冰,已凿出十五里长的一大段,还有大约五里路未能凿开。他的兵士实在是太累太疲劳了,姚抚民这才下令部下休息,他则去叫胡一宁起来接班。

  整个觉华岛环岛一周约为二十里,胡一宁的另一半人再挖五里即可大功告成。就在胡一宁懒洋洋起身尚在睡眼惺忪之际,震天价的喊杀声响起。莽古尔泰率一万大军已是冲杀过来。四千明军原本在数量上居于劣势,姚抚民的半数人马已是精疲力竭,胡一宁的兵将又是措手不及,很快即被全歼。两千多艘战船被后金军一把火烧得精光,一千多堆粮草,也在熊熊烈焰中化为灰烬。后金突袭觉华岛获得了全胜。

  宁远城战场硝烟滚滚,激战正酣,东南西北四门一起吃紧。努尔哈赤亲自攻打的东门战事犹为激烈,五次冲锋都被袁崇焕顽强击退。皇太极见父亲年事已高,虽说是在严冬时节,镔铁头盔下流下了道道汗水,他忍不住上前劝说:“父汗,请权且休息,让儿臣代劳,誓将东门拿下。”

  努尔哈赤固执地说:“本汗纵横天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信就打不下这小小的宁远城!”

  恰在此时,莽古尔泰派部将武纳德飞马来到,他气喘吁吁:“大汗,有重要军情禀报。”

  努尔哈赤心头一紧:“莫非莽古尔泰出师不利,损兵折将,要求增援?”

  “不,”武纳德赶路过急,这才喘上气来,“我军大获全胜,明军一千多堆粮草悉数被焚,两千多艘战船也全都烧毁。二贝勒正在打扫战场,为免大汗挂念,特派小人先行报喜。”

  “好!”这一大喜讯令努尔哈赤笑逐颜开,连日因攻城失利而笼罩在脸上的乌云顿时散尽。这也越发激起他的壮志豪情,将手中宝剑一挥:“与我上,此番只许前进不准后退一步!”努尔哈赤说着,自己一马当先冲向前方。

  皇太极急忙劝阻:“父汗不可过于靠前,当心敌军大炮。”

  “无妨,大炮打远不打近,越向前反倒越安全。”

  一言未毕,城头上的西洋大炮“轰”的一声巨响发来一炮,恰在努尔哈赤身后爆炸。皇太极与努尔哈赤同时被掀下马去。皇太极抖抖身上土站起,再看自己的乌云兽已是肚腹破裂,血洒战场。他顾不上心爱的战马,直向努尔哈赤扑去,但见父汗俯身在地倒在血泊中,背部已是血肉模糊。皇太极大吃一惊,连声呼叫:“父汗,你怎么样?”

  努尔哈赤咬牙坐起:“莫要如此惊呼,战场之上,须防动摇军心。”

  皇太极眼噙热泪,勉强克制,才未让泪水流下:“父汗,快随儿臣回转行宫,即刻令军医疗伤。”

  努尔哈赤一把推开皇太极:“皮肉之伤算得什么,今日不拿下宁远城我决不下战场!”

  “父汗,占领宁远只在早晚之间,您的龙体要紧哪!”

  努尔哈赤强忍疼痛:“皇太极,你当深知为父秉性,难道忘记了当年攻打翁鄂洛城之事?”

  这件事在皇太极的心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那是明万历十二年(公元1584年),努尔哈赤在那次战斗中登上房顶,跨着屋脊向城内射箭。对方有一神箭手叫鄂尔果尼,张开三百斤的硬弓向努尔哈赤发来一箭,正中头盔而且穿透后扎入头内一指多深。当时大家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岂料努尔哈赤一咬牙将敌箭拔出,不顾钻心的剧痛和鲜血流下面颊,将敌箭搭在弓上。恰见鄂尔果尼拔腿向烟筒后逃去,他不失时机将箭射出,真是神射神力,竟将鄂尔果尼双腿贯穿,鄂尔果尼惨叫一声滚落房下。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敌方另一叫洛科的神射手,在努尔哈赤发箭射向鄂尔果尼时,也向努尔哈赤发了一箭。此箭正中努尔哈赤颈部,幸亏有锁子围领保护,以致矢头弯卷如钩。努尔哈赤一狠心拔下,竟然带下两块血淋淋的肉来。但他斥退围护上来的众将,顽强地坚持不下火线。这种浴血奋战的精神,在皇太极思想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使他一想起来,就仿佛发生在昨天。

  可如今努尔哈赤毕竟已是六十八岁的老人了。而且今番是大炮所伤,精神与意志总是有局限的,他说着,不由自主地昏迷过去。皇太极赶紧命人将父汗抬下战场,并下令停止了对宁远城的进攻,并于次日班师撤兵。

  宁远之战是后金与大明开战以来,后金首尝败绩,自然也就是明朝第一个胜仗。大明举国上下,称之为宁远大捷。袁崇焕因力保孤城而名声大振,受到明熹宗玺书褒奖,并官升右佥都御使。而后金对此付出的代价,可能比战役本身更要大出不知多少倍,这就是后金的最高统治者努尔哈赤,因此战负伤而引发的一系列不测事件。努尔哈赤伤后,一直在清河温泉疗养。身体总是不见大有起色,后来时好时坏。至当年七月二十三日,自觉大不如昔,且连做恶梦,梦中速尔哈赤向他索命。为禳灾驱祸,他特命速尔哈赤之子、二大贝勒阿敏专程回沈阳,到父亲的神主前祷告,保佑他早日康复。到八月十一,接连数日沉湎病榻的汗王,突然精神起来。

  努尔哈赤将跟随在身边的代善、皇太极等召来传谕:“立刻备办车马,为父要回转沈阳。”

  代善劝道:“父汗龙体方见起色,正宜继续将养,待完全康复,再回沈阳不迟。”

  努尔哈赤不好说明,他自知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便固执地吩咐:“按为父的口谕准备就是,休再多口。”

  皇太极猜出了父汗的心思,显然是父汗不想在这里辞世,要回到都城晏驾。当然他不敢将这些说出口。但他还是提出了建议:“父汗久病初愈,不堪车马劳顿,依儿臣之见,莫如乘舟顺太子河而下,可免颠簸之苦,又可观赏两岸风光。”

  努尔哈赤一丝微笑挂上嘴角,他对皇太极在内心中颇为赞许:“急切间哪里寻这方便的舟船?”

  “父汗有所不知,此间一财主有一画舫彩舟,是他平素游乐之用,借来一用未尝不可。”

  努尔哈赤愈发高兴:“如此甚好,速速备办,即在今日便登舟启程。”

  两个时辰后,努尔哈赤踏上了七彩画船,舱中的床铺相当讲究,努尔哈赤抚摸着各种争奇斗艳的陈设,颇有感触地说:“一个土财主,便这般奢华享受,我这汗王亦不及他呀!”

  代善也在揣摩父亲的心思:“父汗戎马一生,打下这大好河山,已近古稀之年,早该享享清福了,此番回到沈阳,好好整修一下宫殿,父汗也好安度晚年。”

  努尔哈赤没有答话,而是斜眼看看侍立的皇太极:“你说呢?”

  皇太极自有见解:“儿臣以为,眼下还远不是享乐之时。袁崇焕炮伤父汗,应向他讨还血债,厉兵秣马早日攻克宁远。即或占领宁远,还要西进山海关,还要夺取北京,夺取大明朝的万里江山。”

  努尔哈赤不觉频频点头:“汝非燕雀,实乃鸿鹄也。”

  代善明白父亲对自己适才的言论不顺耳,又将衾褥铺展开:“父汗,您快些上床休息,将养龙体要紧。”

  努尔哈赤没有表示可否,他移步走出舱门,径直到了船头,凭栏眺望两岸风光,目光中流露出眷恋之意。

  代善一番好心:“父汗龙体欠佳,须防舱外风大,万一感受风寒,可就是雪上加霜啊。”

  努尔哈赤觉得代善之话有些不吉利,不满地白他一眼:“胡言乱语。”

  皇太极不言不语地转身入内,少时搬出一只锦墩来置放于船头:“请父汗坐下休息。”

  努尔哈赤露出赞许的笑意,在锦墩上落座。昏花的老眼,越发忘情地认真观赏起来。

  正值盛夏,林木葱茏,花草繁茂。太子河水碧流滔滔,两岸青山巍峙,上接白云,尖吻蓝天。田畴里玉米高粱翠绿茁壮,一处处村舍,鸡鸣犬吠,鸭鹅戏水,生趣盎然。秀丽的田园风光,令努尔哈赤既骄傲又惆怅。骄傲的是,自己治下的山河一片和平幸福景象,也不枉这一生征战。惆怅的是,自己已不久于人世,这大好河山无缘再多领略。思来想去,感慨万千,很少舞文弄墨的他,竟轻声哼出一首七言诗来:

  皓发苍颜忆当年,

  不堪奴役勇揭杆。

  入死出生历万险,

  身经百战志弥坚。

  搏下江山近半壁,

  尚需中秋月更圆。

  刀鸣马啸待征战,

  嗟叹此身近黄泉。

  语调低沉苍凉,使人听后生发无限伤感。皇太极欲劝慰几句,苦于未有合适的言词。代善几次受到抢白,也不敢乱开口了。

  一阵强劲的山风吹来,努尔哈赤猛地打了一个寒噤,并不由自主地双手抱住了肩膀,显然这是感受了风寒。

  皇太极委婉劝道:“父汗,船头风势太硬,还是进到舱中去吧!”

  努尔哈赤紧蹙着双眉点了点头。

  皇太极与代善将努尔哈赤扶进船舱,脱下靴子在床上躺好。皇太极一试额头,感到发烫,立即传来随行太医。把脉诊视之后,太医满脸凝重地退出。

  皇太极急问:“怎样,不妨事吧?”

  太医稍作沉吟:“贝勒爷,大汗的光景不是太好,炮伤原本未愈,又突然中风,还当有所准备才是。”

  皇太极又匆匆返回船舱,见父亲已是处于半昏迷状态,口中喃喃自语:“大妃,大妃。”

  皇太极让太医给父亲用过药后,即命马古达上岸,乘马兼程去往沈阳迎大妃来见汗王。

  此后,努尔哈赤的病情一直不稳定,时好时坏。有时清醒,有时昏迷。次日下午,画船由太子河入浑河,马古达接大妃赶到,立刻上船与努尔哈赤相见。

  大妃步入船舱,立时与代善的目光相遇。二人都不自然地将目光移开,但又都情不自禁地重又对视。

  努尔哈赤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大妃近前来呼唤:“汗王,妾妃来看您。”

  努尔哈赤毫无反应。

  大妃慌神了,再呼再叫仍不见努尔哈赤应声,她止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汗王,你怎么就狠心抛闪妾妃而去啊!”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