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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激战野狗山



  几点疏星透过云层,闪射出晶莹的微光。秋夜的小风凉嗖嗖的直侵肌肤。不紧不慢的马蹄声,在悠远的古道上回响。皇太极统领的两千精骑,正连夜向斐优城进发。昼夜兼程星夜赶路,这对于建州军来说,已是家常便饭。行进的队伍人衔枚,马缚口,军容整肃,阵列有序。皇太极跨乘乌云兽,也是默默无言地行进在队列中间。这是他降临人世十六年来第一次领兵,心中本应有一种难言的喜悦。因为这是他人生道路上一个新起点,也许就是他走向辉煌的开端。然而他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兴奋,如同是一盏甜甜的莲子羹中,又洒落了些许黄连,个中滋味是亦苦亦甜。虽说已行军数日,距斐优城不过七八十里远近了,可他的心依旧还在羊鼻子山下的柳林湾。

  褚英出征后的次日上午,皇太极乘马飞驰迫不及待地来到柳林湾。整整一个夜晚,范文娟的娇好面庞和那似颦似笑的容颜,总是在他眼前闪现。皇太极感到有满腹衷肠,要向范文娟倾诉。他还特意到药铺抓了几副汤药,以解范家之难。远远望得见范家的院落了,皇太极的心跳得像要蹦出来。有渴求得到满足前的喜悦,也有情怯意迷的惶恐。柳丝在微风中拂动,几只喜鹊在院心中跳来跳去。皇太极的脚步声将它们惊起,扑楞楞飞上了房檐,“唧唧啾啾”叫着,睁大惊恐的眼睛,注视着这位高大魁伟的少年。皇太极有意放重脚步,“咕咚咕咚”到了屋门前,仍不见有人出来。他不敢贸然入内,在门外恭恭敬敬地问道:“范先生在家吗?”无人应声,回应的只是轻风摇动窗棂发出的“哐啷”声。皇太极抬高声音:“范先生,在下特来拜访。”

  庭院寂寂,哪有人回应。皇太极略一思忖,毅然推门而入。房中的情景,立刻令他愕然。一应家具什物均已不见,已是人去屋空。他东屋跑到西屋,又复西屋跑到厢房,只有些带不走的破缸烂筐,哪里还有玉人的踪影。皇太极满天欢喜的心情,霎时变得冰冷,他无力地颓坐在炕沿上。对范文娟刻骨铭心的思念,使他更忆起范文程的忠告。他要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搏杀,来排遣对范小姐的苦恋。回城后皇太极面见父汗,提出要领兵增援速尔哈赤。他对父亲说,东海部脱离乌拉部,布占泰决不会袖手坐视,倘若发大兵阻拦,建州三千人马岂不要吃大亏。皇太极的话倒也与努尔哈赤不谋而合,自速尔哈赤发兵后,努尔哈赤一直为此事暗自犯愁。皇太极一番话,使他下定决心,也首次同意了皇太极带兵的请求,给他两千人马,连夜驰援斐优城。

  一路上,皇太极一再提醒自己,大丈夫应以国事为重,不能陷入儿女情长。可是,范文娟的身影音容笑貌,就像水缸中的葫芦,按下去又浮上来,赶不走也忘不掉。行军中的皇太极看似一言不发,内心则经历着怀春的煎熬。同时,他也在想,范家会一夜之间远走高飞吗?他们去何处落脚谋生呢?范汉忠病重,离乡背井谈何容易。再者说,红尘中哪有世外桃源,到一陌生之地安家落户,可不像鸟儿筑巢那样容易,这些范文程不会不知呀?会不会是褚英……想到这里,他真不敢想下去了。皇太极仿佛看见,褚英在出征之前,率亲信闯入范家,将范文娟强抢到手,乱刀砍死了范家父子,掘深坑将尸体掩埋。然后将范家家具拉走,造成范家迁居避祸的假象。范文娟则被软禁于一秘密所在,待他班师返回再去非礼。想到此处,皇太极不由得愈发难以安宁,愈加心乱如麻。他又如同看到范文娟正在被囚处度日如年,等待他伸出援助之手。他的心中一直为这些思念缠绕,也不知时辰已近二更天。

  与皇太极共同领兵的七贝勒阿巴泰,从押后的位置追上来,与皇太极并行后问道:“八弟,二更已过夜深了,还不安营扎寨吗?”

  皇太极望一眼星汉横斜的夜空,略加思索后说:“夜行军最能磨炼人的意志,父汗向来如此,再赶一段路程,就离斐优城更近些。万一叔父的大军有险,我们也好及时增援。”

  “你的意思是,今夜要走到天明了?”阿巴泰的话里露出不满,但父汗钦定由皇太极指挥,而只让他为副,他没有做主的权利。他身为七哥,却要听八弟的号令,心中实实不平衡,觉得在将士们面前抬不起头来,此刻不免要发发怨气。

  皇太极对阿巴泰的心理一清二楚,他尽量和颜悦色作答:“怎么会呢,三更天安营。”

  阿巴泰无话可说,暗生闷气。

  “七阿哥,还是回到后队节制军伍吧。”皇太极以柔和的语气,向这位兄长发出了命令。

  阿巴泰一言未发,以此来表示对皇太极发号施令的不服,但他也只能乖乖地驱马转回后队。

  皇太极率领两千精兵,沿着官道穿破浓浓夜色,继续向前。

  速尔哈赤的营地,此刻正面临着生死的考验。布占泰大军杀来,气势汹汹。速尔哈赤毕竟久经战阵,对敌军可能来袭有心理准备。他急令各营压住阵脚,迅即做好战斗准备,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战。建州军总归是训练有素,在各大将贝勒的严令下,队伍很快稳定下来。而乌拉军由于是夜间来攻,不明建州军底细,再加上布占泰见此处地势险要,没敢贸然攻击过来,只是在外围呐喊不止,这就给建州军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代善见速尔哈赤只是深思也不发布作战命令,便催促说:“叔父大人,快下令出击呀!”

  “怎么个出击法?”速尔哈赤以教训的口吻说,“敌军两万,我军仅仅三千,你要让我建州子弟送死吗?”

  “三都督,”费英东提醒说,“应趁敌人尚未对我阵地实施包围,还是主动发起进攻吧,在气势上也可先压倒乌拉军。”

  “敌军十倍于我,进攻等于羊入虎口。”速尔哈赤已打定了主意,“此处山势利守不宜攻,我们坚守不战。”

  “这如何使得?”大将杨古力反对,“只守不攻,今夜倒可应付。天明之后我军被敌军团团围困,乌拉军布好防线,我军便难以杀出重围。”

  “但是,敌军也休想攻上山来。”速尔哈赤似乎胜券在握。

  五大臣之一的额尔都尖锐问道:“三都督,真要为敌所困,山上无水,莫说战败,渴也要渴死,那就重蹈了三国时马谡失街亭的覆辙呀。”

  “这……”速尔哈赤无言可答了。

  代善再次催促:“叔父,莫犹豫了,主动出击吧。”

  速尔哈赤情知必败,他不想就这样战死疆场,眼见得女真国大业日盛,他不能让努尔哈赤一人独享。为此一向冲杀在前的他,耍了个花枪。他振振有词地发话:“众将听令,褚英、代善、费英东、杨古力等,率本部人马立刻出击,畏缩不前者,斩!”

  众人同声应道:“遵令。”

  褚英不服地反问:“我等出击,叔父做甚?”

  速尔哈赤不满地哼了一声:“本督乃全军统帅,我要坐镇指挥。”

  “那么请容侄儿再问,叔父直属的五百精骑交由哪位大将指挥?”褚英叼住不放。

  速尔哈赤显然是动怒了:“这还用问,自然要留下来保护我这统帅的安全,怎么,不应该吗!”

  轮到褚英冷笑了:“应该,谁敢说不应该,叔父口口声声说敌众我寡,我方原本兵力不足,理应三千人马全数出动,叔父身先士卒,同仇敌忾。而叔父却怯战惜命……”

  “住口,大胆,你竟敢当众诽谤本督,分明是贪生怕死。若再不出战,即以违抗军令论处!”速尔哈赤不容褚英再说下去,气急败坏地再下死令。

  费英东出面调和:“不要再争了,若再延误,待布占泰形成合围,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了。各位将军,跟我一起冲杀。”说罢,他将长苗枪向苍穹一指,率队杀出。

  代善紧随在后,额尔都也不甘落后,褚英见状亦被迫出击。策穆特赫的一百名长刀手,也紧跟随在费英东队伍后面。一片震天动地的呐喊声中,建州军如潮水般向乌拉军猛扑过去。

  速尔哈赤忐忑不安地目送着各路兵马出击。他在盘算,费英东等能与敌人拼杀多久,自己如何在双方激战之时从缝隙中突围。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发觉一人来到身边,扭头一看,却是常书,不免诧异地问道:“你!为何没有出击?”

  常书不自然地笑笑:“末将想,三都督身边兵力不足,故而领本部百骑留下,以确保您无虞。”

  “你,胡说!”速尔哈赤一扭身,又见纳齐布笑嘻嘻站在另一侧,“你,你也不曾出击?”

  “卑职与常将军是同样心情,”纳齐布指指身后的百余骑人马,“他们为保三都督安全会浴血苦战。”

  “你们!你们!”速尔哈赤气得全身发抖,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他还能看不出,常书、纳齐布分明是打着自己的旗号耍奸。这二人显然是怕死避战,这种行为怎能容忍,“你们好大胆子,左右与我拿下!”

  常书与纳齐布双双跪倒:“三都督饶命,我二人对您忠心耿耿,从无二心,万望宽恕这次。”

  速尔哈赤想起他们以往鞍前马后的忠诚,想一想事已至此,也就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左右的护卫扈尔汉等,不见速尔哈赤再发话,也就默默无语地退到了一旁。

  乌拉部首领布占泰,带一万马军前来,就是欲将建州军全歼。他获悉建州军不过三千人,自认为一万兵力足矣。他留下一半人马防守斐优城,以防万一建州军另有人马偷袭攻城。当他将建州军堵截于野狗山下时,打定主意待天明后发起进攻。倘遇顽强抵抗,则改为围困,切断水源。不出三天,建州军就得不战自败。应该说,布占泰的战略是对头的,但他犯下了致命的错误:他低估了建州军的战斗力和勇猛精神。就在他从容部署缩小对野狗山的包围时,没想到建州军竟主动发起了进攻。乌拉部全军仓促应战,先自慌乱。布占泰忙乱中奔出营帐,跨上战马,匆忙传令与各营各队,一时间又上令不能下达。乌拉军虽说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但由于建州军是集中兵力,突击一点,在这一局部上,双方的兵力便旗鼓相当了。而建州军是全力突袭,自然占了上风。布占泰见自己处于劣势,急命人调铁甲军前来。费了一番周折,总算将铁甲军调来。建州军的进攻势头被遏止。代善见状也将长刀手调到队前,双方展开了一场势均力敌的血战。

  代善在激战中靠近费英东,二人稍稍退后一些。代善说:“将军,敌我一时难分上下,三都督与属下兵将若能出击,定能从精神上压倒敌人,激励我军士气。”

  费英东深知速尔哈赤为人:“我看他既已决定避战,是不会涉险了,二贝勒莫要心存幻想。”

  “将士们都在流血,我就不信他会超然物外作壁上观。我军战败难道他就有脸生还?再者说,难道他就不怕我父汗治罪吗?”代善急欲改变战场形势,“将军,我去劝他参战。”

  费英东苦笑一下:“二贝勒既然信心十足,也不妨一试。但是切记,论公他是全军统帅,论私他是你的叔父,万不可相强。”

  “不消嘱咐,我自会掌握分寸。”代善拍马离开,回头又说,“请将军听我的好消息吧。”

  野狗山的山坡上,观战的速尔哈赤看似沉稳,内心则经受着难耐的煎熬。眼皮底下的激战,兵刃的撞击,厮杀时的呐喊,死伤者的哀嚎,都一阵紧似一阵地撕扯着他的心。怎么办?是否趁机带自己的亲信突围?回去后努尔哈赤问起该如何交待?那么是否也出击参战?那岂不是意味着与褚英他们同归于尽。他前思后想,始终拿不定主意。

  常书对速尔哈赤的心事摸得最准:“三都督,别看现在费英东他们一出一猛和布占泰打了个平手,待乌拉军醒过神来,兵力逐渐靠拢过来,我军是必败无疑,您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啊。”

  纳齐布已是急于逃生:“三都督,您是我建州女真国的擎天栋梁,我们必须保您平安!现趁混乱之际,我们全力突围吧。”

  速尔哈赤依旧还在犹豫不决。

  满身血迹的代善打马回到山坡上,看见速尔哈赤,顾不得喘息即连声说:“叔父,快带队参战吧。现在双方势均力敌,只要叔父的生力军投入战斗,我军就一定会大获全胜。”

  速尔哈赤自知理屈,说话未免不够硬气:“攻守战取,本督自有主张,不需你来多嘴。”

  常书一见速尔哈赤底气不足,惟恐他被说动,便迫不及待开口:“三都督乃全军统帅,一身系我建州女真国安危,怎可轻易涉险?”

  代善这才注意到常书与纳齐布竟也留在山上,不禁勃然大怒:“常书,敌我双方兵力原本众寡悬殊,你二人竟也敢畏缩避战,可知我军军法,临阵怯战者一律当斩!”

  “二贝勒息怒,”常书自以为有速尔哈赤撑腰,颇为有恃无恐,“三都督方是全军统帅,末将与纳齐布将军,是按都督军令行事,我二人是否参战何时参战,自有三都督做主,二贝勒就无需劳神了。”

  代善不相信速尔哈赤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叔父,难道您真的同意他二人留在身边?”

  速尔哈赤一时无言,不知该如何回答。

  代善将手中开山斧悬上常书头顶:“叔父,我父汗早有明令,侄儿将他就地正法了!”

  常书一急躲到了速尔哈赤身后:“三都督,您不能缄口不语啊!”

  纳齐布也慌了:“三都督,您亲口答应我二人,这,要讲天地良心哪!”

  速尔哈赤叹口气:“代善,是我要他二人暂不出战,并非有意庇护,而是另有差遣。”

  常书又趾高气扬了:“二贝勒,怎么样,收起你的斧头吧,我这脑袋岂是你想砍就砍的。”

  代善气得嘴唇发抖:“你们!你们真是无赖。”

  战场上,喊杀声突然震天价响起,夜色中乌拉军在向这里涌动,显然是四外的敌军纷纷赶来增援。代善料到速尔哈赤是指望不上了,他气愤地指点常书、纳齐布:“你二人莫要高兴得太早,现在战场情势危急,待回去后再和你们算账!”他拍马急匆匆走了。

  速尔哈赤心头一紧,他似乎预感到,一旦全军返回赫图阿拉,只怕努尔哈赤不会放过自己。他现在企盼的是,一切按他预计的发展,代善、费英东等军马被布占泰吃掉,而自己可以突围。

  常书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他靠近速尔哈赤:“三都督,我们不能在这等死啊,应趁乌拉军全力围攻代善大军之际,我们沿山坡向东北方向突围。”

  “对,末将也观察过了。”纳齐布也算得与他们不谋而合,“东北方向的敌军,刚刚运动到前方去助攻,出现了缝隙,我们正好钻出敌军的合围。”

  速尔哈赤心中说,实在对不住了,两千多名将士,与其大家同归于尽,何不我们七百人突围,也给建州保存一支力量。上苍保佑我平安返回,一定再发大兵荡平斐优城,为你们报仇。他又向激战着的前方观望片刻,毅然把手一挥:“就依二位将军,沿东北方向全速前进,尽量避开敌人,一旦遭遇小股敌人,也不与之纠缠。”

  常书在前,速尔哈赤居中,纳齐布断后,七百精兵按预定方向疾进。速尔哈赤感到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这一线基本上没有敌人,而且相距半里路光景,仍有成队的乌拉军涌向战场。他们一口气跑出重围后,伫马回望一下身后的战场,那里的战事愈发激烈了,喊杀声也明显比适才高涨。速尔哈赤心说,看光景褚英、代善、费英东他们是难以生还了。他虽说有些幸灾乐祸,但毕竟心中有愧,心情沉重地踏上了回转赫图阿拉的路程。

  战场上,由于力量对比发生了变化,乌拉军越聚越多,已经是数倍于建州军,布占泰一方已转而占了上风。褚英发觉形势不利,边拼杀边对费英东说:“将军,速尔哈赤把我们出卖了,他不来助战一定是自顾突围了。我们也不能在这苦战了,乌拉军源源而至,越杀越多,我们也突围吧!”

  费英东认为有理:“说得是,知会代善、额尔都、策穆特赫他们,准备合兵一处杀出重围。”

  建州军的战术是,集中所有大将开路,形成强有力的尖刀向前猛插。一般来说,这一方法十有八九都能奏效。可是此番敌人有铁甲军阻挡,一百长刀手对付四百铁甲军难免捉襟见肘。而且,四外的敌军又已聚拢过来,把刚刚撕开的缺口很快堵上。所以建州军几番冲击,又有数十人伤亡,只不过带着敌军向前滚动,却不能突出重围一步。

  褚英失望地慨叹:“看此光景,此战便是我等今生最后一战,我们笃定是难以生还了。”

  费英东告诫大家:“大丈夫战死疆场,马革裹尸,重于泰山。我们尚有一千多人马,一定要战至一兵一卒,决不投降,宁可横刀自刎,也不能给建州军给大汗脸上抹黑。”

  代善越杀越勇:“此时此刻还管什么生死,多杀一个多赚一个,只管叫乌拉军拿命来!”

  策穆特赫躲在长刀手中间,基本上受不到乌拉军的攻击。他对身边的妻儿老小说:“想不到这步棋失算了,满指望投奔建州保得富贵荣华,谁料想反倒把全家性命搭上,如今悔之晚矣。”

  费英东鏖战多时,血染征袍,业已体力不支。建州军将士大都如此,战斗力明显减弱,人们近于绝望了。突然,乌拉军后部发生了骚动,而且很快波及到乌拉全军。

  在第一线与费英东交锋的布占泰见状,退出战斗让与副将接战。他急于知晓背后发生了什么情况。费英东喜出望外,他对身边的众将说:“看来是三都督率军从敌军侧后发起了攻击。”

  代善持有疑义:“叔父他,他会为我们冒险吗?”

  “不是他会有谁?”费英东说,“没错,援兵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我们全力向前冲杀吧!”

  褚英也有了信心:“前后夹击,我等定能杀出重围。”

  布占泰策马来到后队,才知战况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自己的部属正风卷残云般地溃退。他将双锤一横,试图挡住败退的兵将:“都与我站住,谁敢再后退一步,叫他立时成为锤下之鬼!”

  可是,败兵如大海退潮难以遏止。乌拉兵将们边跑边喊:“快跑哇,不得了啦,建州增援大军到了!”他的命令,在败军的哄嚷声中显得实在渺小,完全被淹没了。布占泰一气,用铜锤砸死两个兵士,但仍无济于事。他不甘心眼看到手的胜利,就这样功败垂成,决意自己上前阻挡住对方的追击,遂带身边亲信将佐百十骑,直向对面迎战而去。不过两箭地,建州大军已正面杀来。黑夜中,但见马军滚滚而来,气势如狂飙横扫,跑得慢的乌拉军,非死即伤。

  布占泰立马举锤怒喝一声:“呔,建州小儿,竟敢如此轻视我乌拉大军,叫尔知晓一下我布占泰的厉害!”

  夜色中,对方一员猛将已飞马来至近前,乌云兽上,身着镔铁铠甲的皇太极,手擎金背砍山斧,口中说着:“贼酋布占泰,你已陷入我建州大军重围之中,看我皇太极取尔项上人头!”话到,马到,大斧带着风声横劈过来。

  布占泰左手锤去招架,意欲用右手锤出击。哪料到皇太极那柄斧重如千钧,锤斧相碰,迸出火星。布占泰虎口震裂,整条臂膀犹如雷打电击,登时半边身子发麻,左手锤由不得他坠落在地。哪里容他喘息,皇太极第二斧又已风驰电掣般反手当头砍下。布占泰一则来不及招架,二则有些怯手,赶紧一缩身形躲过。但头顶的盔缨被斧锋削落,布占泰惊出了一身冷汗。情知不是对手,哪里还敢再战,拨转马头便跑。主帅一逃,乌拉军更是兵败如山倒,纷纷往斐优城逃命。

  建州两军会合后,当费英东看到竟是皇太极率军星夜前来增援,都大为诧异。众人在同声谴责速尔哈赤的同时,无不由衷感谢皇太极的救援。

  费英东更是赞不绝口:“八贝勒主动向大汗要求发援兵,救我军于水火之中,他日必为帅才。”

  额尔都也不住称道:“八贝勒初次统兵,便建此奇功,可喜可贺,此战可见智勇双全,实乃我建州福分。”

  代善也为之高兴:“八阿哥两军阵前勇冠三军,杀得布占泰大败而逃,实为一员大将也。”褚英见众人围在皇太极身前左右,赞誉有加,心中颇不是滋味:“各位将军,皇太极赶来增援自然有功,但这功劳怕不能记在他一人账上。其实是我等与布占泰大战多时,乌拉军业已疲惫不堪,已是强弩之末,再加上皇太极生力军一冲击,敌军焉得不败!”

  众人感觉出褚英话中的酸味,便都不作声了。皇太极为免现场尴尬,立即应声:“大贝勒所言极是。”

  褚英摆出大贝勒的派头,指手画脚又要发号施令:“布占泰大败,我军正好乘胜追击,一举攻占斐优城。”

  策穆特赫最为赞成:“如此最好不过,攻下城池,我东海部即可全数迁居赫图阿拉。”

  “不妥。”皇太极毫不犹豫地反对,“据悉敌军两万,而我军不过三千,以这劣势兵力,去攻打七倍于我的守城之敌,岂不是以卵击石,此举万万不可。”

  费英东认为皇太极确有战略眼光:“八贝勒言之有理,我们不能盲动,不能做这等蠢事。”

  皇太极发布命令:“晓喻各队,原地休整,四更造饭,天明出发,全军返回赫图阿拉。”

  速尔哈赤不在,皇太极的话自然就至高无上了。褚英不服,心理也不平衡。但皇太极声称是奉父汗之命而来,且又是挽救全军的英雄,人们此刻对他敬若神明。褚英也只有将不满揣在心里。明灿灿的阳光,又一次照耀着赫图阿拉城中的勤政堂。古朴简陋的用具,被映得熠熠生辉。一杯香气馥郁泛着琥珀光泽的浓茶,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努尔哈赤用力抽抽鼻子,将沁润心脾五脏的茶香吸入,顿觉神清气爽怡然欲仙,这是他独特的“闻”茶方式。可是此时此刻,他的心思却不在茶上。三贝勒阿拜在一旁明显看出,一向沉稳干练城府极深的父汗,正近乎失态般地不时走神。努尔哈赤能不牵肠挂肚吗?他在为初次领兵出征的皇太极担心。数日前,当东海部决定归顺的消息传来时,努尔哈赤确实是满怀欣喜。他觉得派速尔哈赤带三千精兵接应东海部来降,是万无一失的。以至于次日皇太极提出要带兵增援时,他当即便说毫无必要。后来皇太极再三恳求,他想到这个最钟爱的八子也十六岁了,也该让其经受一下“铁甲将军夜渡关”的辛苦磨炼了,便恩准皇太极带两千马军前往斐优城。今早起来,努尔哈赤在进早饭时突然间想起一件事来,登时放下了匙箸,面对可口的饭菜再也无心下咽了。

  不久努尔哈赤来到勤政堂,传来三子阿拜,问道:“假若你是布占泰,面对东海部的背叛,当如何对待?”

  阿拜略加思索:“我决不能容忍这种背叛行为,我要发大兵进剿,株杀策穆特赫。”

  努尔哈赤如遭沉重一击,他怔住了,半晌无言。这正是今晨早饭时,他突然想到的一个问题。假若布占泰发大兵,那么速尔哈赤的三千人马不是有覆没之危吗?皇太极的两千援军,恐怕也难逃厄运!他想莫如自己立即带兵增援,但是能否来得及呢?左思右想,一时拿不定主意。

  阿拜看出了父亲的心思,小心翼翼地建议道:“父汗,莫若叫来萨满神巫,请神灵示下。”

  努尔哈赤一向对神巫不以为重,如今实在委决不下,便产生了一试的想法:“好吧,传神巫。”

  萨满神巫,是巫婆与神汉共同“作法”。以巫婆为主,神汉也称“帮君”,其实即助手也。为汗王请神,二人有些胆战心惊。但是当手鼓敲响,手舞足蹈之后,二人进入了状态,也就把害怕抛到了九霄云外。

  巫婆全身发疯般地剧烈抖动,双眼上翻,扭腰晃臀,口中哼哼唧唧似唱非唱地叨念着:

  玉皇大帝坐天宫,

  王母娘娘下瑶峰。

  三山五岳群仙会,

  举头三尺有神灵。

  帮君接唱道:

  手鼓敲响嘣嘣嘣,

  过往神灵注耳听。

  我主有何为难事,

  快对众神说分明。

  努尔哈赤以姑妄听之的心态说:“我军前往斐优城,有否凶险,是否要派兵接应?请神明指点迷津。”

  巫婆恰似着魔,哈欠连连,抖肩扭臀愈甚:

  女真汗王你是听,

  我本太白李金星。

  大明气数合当尽,

  女真新主合当兴。

  天兵自有神灵佑,

  吉星高照驱险凶。

  凯歌频奏敲金镫,

  我主稳坐在龙廷。

  巫婆唱毕,跌坐于地。少顷神退站起,与神汉共同再拜:“大汗在上,请神已毕。”

  阿拜一旁提醒:“父汗,按例当赏。”

  “为大汗效劳,不敢领赏。”巫婆、神汉又复叩首。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要赏不难,且待前方有了消息,果真如你们所言,自然要有所赏赐。如若相反,那就休怪本汗要赏你们一顿板子了。”

  巫婆、神汉一听,登时冒汗,还是巫婆狡猾些:“大汗,适才所言,皆为神意,能否灵验,亦是天命,万望圣裁。”

  “算了,你二人下去吧。”努尔哈赤已对他们的请神似信非信了。他站起身,在勤政堂内烦躁地走来走去。

  侍卫扈尔汉风尘仆仆入内,跪倒见礼:“小人参见大汗,我主圣寿千秋。”

  “你!”努尔哈赤略觉意外,“你莫不是回来搬兵?一定是我军陷入了乌拉军重围?”

  “这,”扈尔汉迟疑一下,“大汗,是三都督率军班师回朝,将士们已进北门,特差小人先行报信。”

  “好,”努尔哈赤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来,“快说,东海部共有多少人马归顺?我方将领可有伤亡?”

  “这个,”扈尔汉还是吞吞吐吐,“大汗,少时三都督自会向您禀明一切的,小人怎敢乱言。”

  努尔哈赤顿生疑惑:“怎么,其中莫非有何变故?”

  “大汗,三都督就会进堂。”扈尔汉闪烁其词。

  正当努尔哈赤逼问扈尔汉之际,速尔哈赤带常书、纳齐布进入了勤政堂。扈尔汉料到会有一番盘问,趁努尔哈赤将注意力集中到速尔哈赤三人身上之机,悄悄溜了出去。速尔哈赤见努尔哈赤,一向只是略为躬身,从不下跪。这次竟进得堂来便扑倒在地:“大汗,小弟没脸回来见你了!”

  努尔哈赤情知不妙,但他依然镇定地走下座位,将速尔哈赤搀扶起来:“三弟有话,请入座讲来。”

  速尔哈赤哪肯入座:“大汗,此番出兵,想不到大挫锐气,小弟也险些不能回来见大汗一面。”

  “怎么?布占泰他出兵了?”

  “大汗,布占泰率数万大军,将我三千人马团团包围。”速尔哈赤几乎是抽泣着说,“经过一番血战,只我与七百将士突围。”

  努尔哈赤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强自克制住自己:“褚英、代善,还有费英东,他,他们,可好?”

  “大汗,他们不是战死,只怕也落入敌手了。”速尔哈赤顿足捶胸,显得悲痛异常。

  努尔哈赤觉得速尔哈赤的举动有些做作,颇起疑心地询问常书与纳齐布:“你二人且将战场情景从实说来。”

  常书与纳齐布自进勤政堂,就一直以头触地未曾起来。二人被问,异口同声答道:“三都督所言是也,大贝勒、二贝勒和五大臣他们,怕是难以生还了。”

  速尔哈赤已看出努尔哈赤生疑,一旁又说:“大汗,此番失利,小弟难辞其咎,情愿领罪。”

  努尔哈赤最关心的是皇太极,他再次发问:“难道皇太极带的两千精兵,也被布占泰吃掉了不成?”

  “啊!”速尔哈赤与常书、纳齐布等对看一眼,无不暗中大吃一惊,他们没想到还有皇太极领兵增援一事。真要是褚英等人遇救,回到赫图阿拉,他们三人就有性命之虞了!这该如何是好?

  “为什么不回答?”努尔哈赤又感到速尔哈赤三人似有隐情,紧着追问。

  “大汗,小弟不曾见到皇太极侄儿。”速尔哈赤只能实话实说了。

  常书、纳齐布也赶紧鹦鹉学舌:“大汗,我们着实未见八贝勒的救援人马。”

  努尔哈赤越发放心不下了:“难道皇太极的人马还在路途中?”

  就在他们猜测之际,扈尔汉风风火火地闯进堂来:“启禀大汗,八贝勒得胜回朝!”

  就这一声报,努尔哈赤惊喜得笑逐颜开。速尔哈赤与常书、纳齐布则是如遭当头一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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