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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皇族的裂痕



  耀眼的阳光把青砖青瓦的勤政堂照得通亮,三间宽敞的厅堂内暖洋洋的,使人感到周身都有说不出的惬意。青色方砖铺就的地面,就算是奢侈的装点了,而那些普通松木黑漆桌椅,对于这女真国来说,则显得有点寒酸。只有正中努尔哈赤的座椅上,蒙苫了一袭虎皮,用以显示主人与众不同的身份。参加议事的首要人物已基本到齐,所有席位已几乎坐满。东海部要率众来降这一喜讯,使努尔哈赤的心情很好,他满面春风地同费英东、额尔都等五大臣交谈,说一些农耕天气方面与军情无关的题外话。他的四弟雅尔哈赤,庶弟穆尔哈赤,也不时插话说上一两句,只有他的三弟速尔哈赤,坐在努尔哈赤紧下手的位子上,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显出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

  古语云“恃才傲物”,也难怪速尔哈赤对周围的人不屑一顾,因为他的功绩、声望和地位,都与努尔哈赤不相上下。他与努尔哈赤本同母所生,二哥已不在人世,他小努尔哈赤四岁。他常常是与努尔哈赤各带一支兵马,驰骋在统一女真各部的沙场上。冲锋陷阵屡建功勋,为今日的女真国的基业,立下了汗马功劳。努尔哈赤为表彰他的盖世大功,曾为他赐号“达尔汉巴图鲁”。努尔哈赤麾下有兵马一万人,速尔哈赤仅次于其长兄,有兵马五千人。大明王朝称努尔哈赤为“大都督”,因速尔哈赤行三,则称为“三都督”。邻国朝鲜来使,先去拜访努尔哈赤,接着也要拜谒速尔哈赤,呈上同样的礼物。所不同者,是努尔哈赤杀牛款待来宾,而速尔哈赤是宰猪宴客,区别仅此而已。几乎与努尔哈赤并驾齐驱的速尔哈赤,他的女儿,嫁与明朝辽东总兵李成梁之子李如柏为妾,速尔哈赤便又有了这股外力,其地位与势力,越发突显出来。俗话说“功高震主”,尽管努尔哈赤与他是一奶同胞,但权力是不会拱手让人的。努尔哈赤不能不担心速尔哈赤构成的威胁,这不可避免地埋下了矛盾的种子。

  努尔哈赤眼角几次扫视到速尔哈赤洋洋不睬大大乎乎的样子,未免心中有气,脸上依旧是笑意荡漾:“三弟,众人都在热烈交谈,为何独你闷坐无言?”

  速尔哈赤还是毫无表情:“汗王,众人皆已到齐,究竟有何军情,也该商议正事了。”

  “到时自会商议。”努尔哈赤刚想当众发作一下,煞煞速尔哈赤的气焰,又觉不妥,将话变软,“皇太极未至,他一到即刻议事。”

  坐在最外侧的褚英,怎肯放过这中伤的机会:“父汗,我想皇太极一时半会难以前来。”

  “这却为何?”努尔哈赤今天本觉奇怪,在这种场合皇太极往常是从不迟到的。

  众人也都停止了交谈,一时间鸦雀无声,对褚英的话要听个明白。

  褚英故作为难:“父汗询问,儿臣不敢隐瞒,皇太极是看中了汉女范文娟,不顾军情紧急,前往范家登门求婚去了。”

  努尔哈赤脸色立时沉下来:“皇太极行为,你如何知晓?”

  “儿臣,我,这个……”褚英只想攻击皇太极,事先未想好如何自圆其说,未免支支吾吾一气,才编出一番谎话来,“是儿臣属下伊里布亲眼得见。”

  “兄长既然在场,何不对父汗明言。”皇太极恰好赶到,听见话音接过话头,目光逼视过去。褚英万万没料到皇太极这样快转回,而且竟会这么巧,方才所言全被他听去,原本不善言词的他,一时间愈发无言以对。

  “王儿,城楼上你已知军情紧急,必将议事,因何还离开?莫非你真的对那汉女范文娟着迷?”

  “父汗,儿臣知道将有战事发生,故而急去取回战袍。”皇太极展示一下手中的战袍,又将羊鼻子山上遭遇狼群的情况对众人略述一番。

  众人听后觉得有理,努尔哈赤语气和缓一些,不觉对褚英中伤皇太极愈发反感:“王儿,我再问你,你与褚英究竟是谁看上那汉女?如实讲来。”

  “这,”皇太极不由得沉吟,自己对范文娟一往情深实难割舍,莫如趁此机会把话挑明,求得父汗允诺,迎娶文娟为妻。可是又一想,如若当场直言,那岂不明显是自己说谎,自己在父汗与众大臣心目中的印象将会大打折扣,于自己的前途大为不利。还是以后有了适当时机,再相机求父汗恩准才是。

  努尔哈赤已是有些不悦:“怎么!莫非心中有鬼?”

  “父汗严问,儿臣不得不说了。”皇太极打定主意,既然褚英公然诋毁自己,也就决不给他留情面了,“儿臣去范家取战袍时,正遇兄长褚英强抢范家小姐,并欲将范氏父子屠杀灭口。”

  “啊!褚英,你竟干出这等灭绝天理之事?”努尔哈赤大怒站起,走近褚英,目光直刺,“说,为何违我号令!”

  褚英吓得低下头来,慌乱地否认:“父汗,我,我不敢哪,这是,是皇太极,他血口喷人。”

  “父汗,兄长的随从伊里布助纣为虐,叫来他一审便知。”皇太极不慌不忙地佐证。

  褚英一听越发慌乱,他明白叫来伊里布一问就得露馅,急忙更正说:“父汗,范家对您出言不逊,是儿气愤不过,方才有过激之举。”

  努尔哈赤心中明了:皇太极所言是实。他回到座位上,威严地宣布:“褚英无视军规政令,有损我女真英名,逐出勤政堂,自省一月。”

  这对于一国储君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耻辱,褚英跪地求饶:“父汗,儿臣再也不敢了。”

  皇太极要在众人面前做个样子,更要让父亲知道自己是胸襟豁达之人,一旁屈身跪倒:“父汗,望念及兄长此番违令事出有因,且军情紧急,用人之际,不如且赦免他这次。”

  众人也都附和,请求宽恕。努尔哈赤想到,褚英日后要接任汗位,过分贬责,于其声望不利,便借机转弯:“看在皇太极与众大臣求情分上,且饶你这次,再敢胡作非为,定当严惩!”

  褚英赶紧磕头谢恩,暗自庆幸躲过了这场大难。

  一场风波过去,努尔哈赤威严地环视全场一遭:“现在商议军情。东海部主策穆特赫,决意摆脱布占泰控制,欲率众投我赫图阿拉,惟恐遭布占泰劫杀,要求我部派兵往迎,大家以为当如何回复?”

  一时无人开口,大概都是在等别人,年轻者在等长者,位低者在等高官。速尔哈赤坐在那里,犹如未闻,面无任何表情。但他心中充满了自得与自信,遍观在座贝勒大臣,谁敢不仰他鼻息,他不开口哪个敢占先。这是自己地位与实力的表现,你努尔哈赤想要轻视我也办不到了。

  努尔哈赤岂能看不出这点,近来他愈觉速尔哈赤的威胁不可等闲视之,决意要煞煞这位亲弟弟的威风,便有意抛开他,径直点名钟爱的八子:“皇太极,你先谈谈看法。”

  皇太极对父亲的意图心领神会,但他不能不谦让一下:“叔父大人在上,儿臣怎敢占先。”

  速尔哈赤对于努尔哈赤的做法自然不满,他想若要形成逢事皇太极率先开言的先例,岂不有损自己的地位与威望。故而,他当即接过话茬:“我与大汗同为建州女真都督,凡事自应多做主张。依我看来,东海部户不过数千,实力较弱,无足轻重,犯不上兴师动众收降。”他说得干脆明了,语气肯定,似乎他就是决策人。

  五大臣与众贝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好再说什么。勤政堂一时冷场了,速尔哈赤欣然露出得意神色。

  努尔哈赤岂能容忍他左右局面,将期待的目光投向皇太极:“王儿,该你表述见解了。”

  皇太极早已做好准备,这倒不是他存心要顺着父亲的意图与叔父唱反调,而是他切实感到速尔哈赤所见偏狭:“父汗,叔父,各位大臣、阿哥,愚见以为叔父之言欠妥。”

  速尔哈赤当时就把脸拉长了,他对皇太极当众与己作对大为恼火:“你小小年纪,乳臭未干,就敢对军国大事胡言。须知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你懂什么!”

  皇太极并未被叔父的气势压下去,他看到了父亲的目光是鼓励,便不紧不慢地说:“乌拉部一向与我建州部作对,布占泰更是几欲争当我女真霸主。如今东海部叛他而欲投我,此乃天赐良机。不在于东海部人马众寡,而在于人心向背。我们出兵接应东海部成功,则其他小部必将纷纷效仿。如若对其不理不睬,势必冷了所有不堪乌拉部统治的小部落的人心。如此,莫说我部一统女真,只怕早晚也要为乌拉部击溃,地盘尽失。古语云,得人心者得天下,我们切不可放过这收拢人心的大好时机。”

  “好!”努尔哈赤止不住拍案叫好,“皇太极我儿果然不凡,一番见识出人头地,正合本汗之意。”

  汗王明确表态,众人便都好开口了,纷纷支持,同意出兵。速尔哈赤威望受挫,心下不喜,也无可奈何,只是不再开言。

  皇太极想起了范文程的忠告,要将这立功机会抢到手:“父汗,此番出征接应,儿愿做领兵之人。”

  “还不到你上阵冲杀的时候。”努尔哈赤不加思索便予以回绝,“你管理家务协理政务,为父是离不开你的。”“父汗,儿臣年满十六岁,已长大成人,也算得弓马娴熟,该到战场上历练一下了。还望父汗恩准。”皇太极被范文程指破迷津,认识到战功关乎日后地位,第一次在父亲有了明确意见后,还敢再次强辩。

  努尔哈赤不悦道:“你休要再讲,我说不许就是不许。”努尔哈赤自有一番苦心,他戎马生涯几十年,岂不知“瓦罐难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的道理。他担心两军阵前刀枪无眼,一旦皇太极有个闪失,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叶赫氏孟姑。而且,他认为诸子中惟皇太极文武全才,实实不愿让爱子去冒风险,当然这些话是不便当众讲出口的。

  皇太极见父亲动怒,情知此次难以如愿了,立刻转舵:“儿臣谨遵父汗之命。”

  出兵的大政方针已定,经过短暂的议论,努尔哈赤发布命令,决定派三千马军出征,由速尔哈赤统率,长子褚英、次子代善协助指挥,大将杨古力、费英东、常书,以及侍卫扈尔汉、纳齐布等随行。并且决不待时,刻日出发。速尔哈赤心中不快,勉强领命。

  夜幕的帷纱渐次笼罩了四野,赫图阿拉城融入浓浓的夜色中。刁斗梆声在城头上回荡,城北门亮起了三盏红灯。以往只要灯笼升起,城门就要关闭。可今夜与往昔不同,由于要连夜出兵,城门依然大开,只是多了十名步哨。被点中出征的军将们,大都已陆续出城,只有零零星星的人落在后面。大将常书,由于是速尔哈赤的亲信,他牵着战马不慌不忙刚刚慢悠悠走出城门。一斤烧酒使他处在亢奋中,步履略显踉跄,晃晃悠悠哼唱着建州小调:

  乌云遮月星星没一颗,

  闺房里闷坐二格格。

  热被窝炕头难入睡呀,

  只因为思念小阿哥。

  自打那一日林中相会,

  他把小奴家十八摸。

  想起来周身像着火,

  茶饭不思懒做活。

  倘若不能够再亲热,

  我非得投河上吊刀抹脖。

  护卫纳齐布迎面走来:“哎呀,老兄,你还慢腾腾地唱呢。眼看就要点将了,唤你不在,还不得吃八十军棍。”

  “不会的,我不到,三都督是不会敲聚将鼓的。”常书打个饱嗝,喷出一股浓浓的酒气。

  纳齐布薅着他疾行:“你就别吹了,你又不是汗王。”

  河滩前的点将台上,速尔哈赤居中端坐,双眉皱成两个疙瘩,脸色比星月全无的夜色还要阴沉。他一句话也不说,眼睛带睁不睁,谁也不知他此刻心中在想些什么。

  纳齐布回到速尔哈赤身边:“三都督,业已定三更时分,正是吉辰良时,该点将发兵了。”

  速尔哈赤一言不发,犹如未闻。

  纳齐布不敢再说,只是焦急地在附近踱步。

  此刻,喝了酒的常书心中明白,这是速尔哈赤对其兄努尔哈赤不满,对这次出征有抵触情绪的表现。

  二贝勒代善,在点将台下沉不住气了,他对身旁的褚英说:“兄长,时辰已过多时,叔父为何还不点兵?”

  褚英一副漠然神态:“你又不是统帅,不是瞎操心吗?真是多余。”

  “父汗要我们协助,还是当去提醒为对。”代善还以事业为重。

  “你爱去你去。叔父为人哪个不知,我才不去看他的脸色呢。”褚英也有情绪,“弄不好还要挨他训斥,何苦来呢。”

  费英东闻声走过来:“二位贝勒,我们一齐上台催促一下吧,否则汗王会怪罪的。”

  代善、费英东登上了砖阶,褚英想了想也随在其后。代善在前,便由他先开口:“叔父大人,在勤政堂决定三更出发,已过两刻有余,也该点将了。”

  速尔哈赤许久未予作答,好一阵子才说:“怎么?大军该出发了?你们兄弟还有心思出征啊?”

  代善愕然,心想这位叔父怎么还倒打一耙呀?咧咧嘴说:“叔父玩笑了,父汗有令,谁敢有违。”

  “啊,”速尔哈赤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们一直不上台来,我以为准是不想去了。”

  费英东不满地解释一句:“我们都在台下听候点将,怎敢擅自登台。”

  “你这不是已经上台来了嘛。”速尔哈赤发出冷笑。

  “我看三都督还是点将吧。”费英东把脸绷起来。

  “好吧。”速尔哈赤站起身,无精打采地说,“请各归原位,本帅即刻点将。”

  褚英等人未及走下点将台,就见护卫纳齐布手执的帅旗上空,“刷刷刷”接连闪出无数道白光,犹如闪电一样刺人眼目。但又不是闪电,因为亮光闪过之后,并未听到雷声。

  速尔哈赤连称:“奇怪!真是怪哉!这白光从何而来?莫不是上天示警,此次出兵不利?”

  纳齐布首当其冲,惊叫着说:“三都督,末将有生以来,何曾见过这等怪异之事?怕是凶兆啊。”

  其他众将,无不议论纷纷。

  速尔哈赤感到有了机会:“纳齐步所言极是,天象有异,不可妄动,这出兵之事当从长计议。”

  费英东反驳说:“若言天兆,焉知不是吉兆?出兵乃汗王召集众大臣贝勒共同议定,谁敢擅自更改?除非禀明汗王允诺。”

  速尔哈赤明白,报到努尔哈赤那里,自己也难以扭转乾坤,心里窝着气把手一挥:“出发。”

  旌旗猎猎,铁流滚滚,三千马军依次登程,向着斐优城全速挺进。饭锅大的落日,依偎着逶迤的山峦,橘红色的光辉,把西方的天际涂抹得绚丽夺目。斐优城沐浴着灿烂的晚霞,深藏在山坳中的城池,如同披上了彩锦,更像一幅彩墨丹青的风景画。坐在战马上的代善,疲惫的脸上现出一丝笑容:“咳,总算到了。”

  速尔哈赤显出不满来:“按理说策穆特赫应出城十里相迎,眼下离城已不足十里,他竟还不见影踪,真是好无道理。”

  “就是,”纳齐布不忘为主子帮腔,“我大军奔波数百里为他而来,他竟连礼数都不懂。”

  常书想的是东海部归降,全城迁徙,就有机会趁机中饱私囊,再睡几个漂亮女人,便有些迫不及待:“管他接不接,且全速前进,赶进城中再作道理。”

  速尔哈赤也在盘算趁火打劫的主意,常书倒与他不谋而合:“传令三军,加速进城。”

  “慢!”费英东拦阻。

  速尔哈赤不悦地扭过头:“为何?这队伍我是统帅,费英东,你未免太不识进退了!”

  “三都督息怒。您请看,那厢有一队人马驰来。”费英东并不动气,而是耐心告知。

  大家这才发现,暮色之中一小队人马,约有百十骑正向这里运动,打着的旗帜却看不真切。

  速尔哈赤吩咐纳齐布:“过去看看,可是策穆特赫派来迎接本都督的。”

  纳齐布多个心眼,他带上部下几十骑驱马上前。相距足有一箭地之遥,便高声问道:“噢呵,前面是谁人队伍,通名报姓上来。”

  “你们可是努尔哈赤大都督的人马?”对面反问。

  “是又怎么样?”

  “这就好了,我们是东海部人马。本部汗策穆特赫大人在此。”

  说话间,双方距离只有半箭地了。纳齐布命部下喊话:“哎,你们站下,待我禀过三都督之后再行相见。”

  对面人马并不停止前进,而是边回答边疾驰:“迎接三都督岂敢怠慢,犒军的羊羔美酒皆已带来。”

  纳齐布感到有些不对头,命令部下:“备好弓箭,以防不测。”并向对面发出警告:“站下,再若向前,可要放箭了。”

  对面不再答话了,而是更加全速冲杀过来。至此纳齐布已知情况有异,急命部下:“发箭!”

  顿时,箭雨如飞。眼见得射到对方人马身上,可是一支支箭纷纷坠落在地,既不见人仰也不见马翻。纳齐布见状,连呼奇怪,带人飞马撤回大队。他惊慌失措地告知速尔哈赤:“三都督,情况有异,有一支铁甲军冲营。”

  速尔哈赤业已望见前面的情景,将九环大刀高高举起,震天价吼了一声:“列阵迎敌!”

  建州军不愧久经战阵的雄师,训练有素,临危不乱。齐刷刷让开一个缺口,将冲至近前的敌军放入阵中。此刻,速尔哈赤方始看得真切。来敌连人带马全是铁甲包裹得严严实实,人马只留两眼外露。看得出这一百铁骑依仗其刀枪不入,全未将建州大军放在眼里,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横冲直撞,左突右杀。然而,建州军并非是一冲就垮。三千大军,将这一百铁骑团团包围在垓心。虽然建州军不能伤害他们,但他们也难以有效杀伤建州人马。一刻钟之后,敌军意识到时间一久难免要吃亏,他们不再期望取得战果,而是集中全力开始突围。速尔哈赤指挥队伍将敌军紧紧围住,决心待其精疲力竭后再予全歼。这一百敌人尽管是铁骑,他也是不放在心上的。此刻让他犯核计的是,这股敌人究竟是来自何方。想到这里,他头也不回地发问:“你说,这伙敌人会是东海部吗?难道是策穆特赫以归降为诱饵,来骗我们上钩吗?”

  费英东明白这话是冲他说的,其实速尔哈赤不问,他也在想此事:“据末将看来,策穆特赫无此胆量,他也无此实力向我建州挑衅。怕只怕是乌拉部的先头部队。”

  大将杨古力担心地说道:“但愿不是东海部与乌拉部联手,那样我们可就要吃大亏了。”

  常书也没有参战,声称在速尔哈赤身边保驾,实则是耍奸滑。他刚想插嘴,忽见正东方向又有一支人马到来,不禁大惊失色:“不好,又有一队敌军包抄合围过来。”

  速尔哈赤也吃一惊,向东望去,看出这伙来敌也不过百十人,心中便安定许多,遂沉着地知会杨古力:“杨将军,准备分兵五百拒敌。”

  很快,正东方向的队伍来近,当先一骑突出,鞍辔耀眼盔明甲亮,显然气度不凡,他将兵器交与左手开言问道:“前方可是建州大军?”

  “正是,”杨古力警惕地握紧手中长矛,“尔系何人?”

  “吾乃东海部汗是也,三都督可在军中?”

  速尔哈赤闻声上前:“策穆特赫,本督问你,为何与乌拉部合谋施展诡计,骗我大军前来,难道你就认定能够得逞吗?”

  “三都督误会了,”策穆特赫在马上先施一礼,“我部因不堪乌拉部压榨凌辱,决意投奔建州,岂料事机不秘,走漏风声,乌拉部汗布占泰发兵两万前来征剿,我方原本寡难敌众,更兼乌拉部有五百铁甲军刀枪不入,斐优城遂为其攻占。是我带亲信逃生,又恐贵方大军到达无人接应,时时派人在来路上瞭望,得到消息后我即赶来相见。”

  “如此说来,你已是亡国之君了。”速尔哈赤一听斐优城已失,兴致大减,因为这显然大大降低了此行的重要性。兵马、人丁、财帛都已所剩无几,他心中便有了收兵班师之意。

  常书、纳布齐等人也是怀着趁火打劫混水摸鱼的私心而来,听到策穆特赫之言也都泄气了,你一言我一语说:“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策穆特赫感觉出速尔哈赤态度有些冰冷,但自己已是无路可走,落到这步田地,除投靠建州之外别无出路,便忍气吞声赔着小心说:“三都督在上,小可怎敢妄自称君。不过斐优城虽失,但四外村寨犹存,东海部民仍将会听我号令,他们也决不会甘心在乌拉部铁蹄下忍辱偷生,只要三都督率军助在下一同逐寨收拢,带走千八百户几千口人上万头牲畜还是不成问题的。”

  速尔哈赤冷笑一声:“让我三都督和大军,为你收拾残兵败将,本督怕是无此耐性。”

  “就是嘛,我堂堂女真国大军来这收破烂呀!”常书把不能捞外快的怒气,全冲策穆特赫发泄出来。

  策穆特赫感受到了被人轻视的屈辱,也预见到了日后寄人篱下的日子不会舒心,但事已至此,先求条活路再说吧。他想到应该用实际行动证实一下自己的分量,便说:“眼下,当务之急是将乌拉部铁甲军消灭。”

  “废话!”速尔哈赤抢白他,“这一百铁骑刀枪不入,只有将其围困至人疲马乏之时,方能歼灭之。”

  “三都督,我军吃过铁甲军的大亏后,在下料定贵军也对其难有奇策。因此,紧急训练出一百名长刀手,专门破他的铁甲军。”

  “能行?”速尔哈赤将信将疑。

  费英东一听喜出望外:“大将军有此奇兵,快请投入战斗。”

  “要取胜,还要贵军配和。”策穆特赫解释,“长刀手进攻时,便无防御能力,请派两骑保护,使其免遭敌军袭击。”

  “这乃理所当然之事。”费英东请示速尔哈赤,“三都督,事不宜迟,就让长刀手加入战斗吧。”

  “好吧。”速尔哈赤当然也希望尽快获胜。

  策穆特赫纵马让开,身后一百名长刀手出现在建州军将帅面前。但见每人手中一杆丈二长的双刃刀,杆长丈余,刀长尺许。围困铁甲军的建州军让开一个豁口,放长刀手进入垓心。然后两名建州马军,迎战一名敌军,长刀手即可从容对铁甲军发起攻击。长刀一挥,径向铁甲军四蹄扫去。那马身的铁甲,除双眼外,就是四蹄上有三指宽的漏洞,这里是铁甲覆盖不到之处。那长刀极其锋利,刀手用力横砍过去,马腿在蹄子上部顿时断为两截,铁甲军骑士便栽落尘埃。建州军随即用刀枪取其项部,敌军不是喉头戳出血洞,便是脑袋搬家。前后不过一刻钟,一百铁甲军即被歼灭干净。

  费英东喜得合不拢嘴,一再夸奖策穆特赫:“大将军为破敌立下了头功,诚为栋梁之材。”

  “费将军,布占泰侵占斐优城,我东海部原本弱小不是对手,他这样做分明是对建州汗王不恭,没将贵方放在眼里。若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只恐有损汗王的威望。”

  “你的意思是,要我军攻打斐优城?”费英东问。

  策穆特赫发觉速尔哈赤用白眼珠斜视他,话便吞回半截:“攻守进取,还要三都督定夺,在下怎敢妄言。”

  费英东是努尔哈赤的得力助手,他对努尔哈赤的大业忠心耿耿,便向速尔哈赤进言:“三都督,汗王派我们前来,不能无功而返呀,借此机会正可会一会布占泰。”

  速尔哈赤对费英东的话未置可否,他转问策穆特赫:“据你所知,乌拉部有多少兵马?”

  “布占泰率军亲征,至少不下两万人。”

  速尔哈赤当机立断:“传令全军,后队改做前队,连夜撤兵返回赫图阿拉。”

  “怎么!辛辛苦苦赶到这里,就这样回去,如何向汗王交待?”费英东劝阻,“三都督,是否再考虑一下?”

  “费将军,你想让我以卵击石吗?”速尔哈赤振振有词,“以三千疲惫之师,攻打两万人据守的城池,不是让部下送死嘛。”

  “这……”费英东感到速尔哈赤不无道理。

  策穆特赫心凉半截:“三都督,可否派飞骑回赫图阿拉搬兵,待援军到达,再全力攻城。”

  速尔哈赤冷笑一下:“布占泰还会让你坐等援军,他的一百铁甲军被歼,只怕不出明晨,便会大军杀出,将我三千人马包围,到那时我军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策穆特赫迟疑一下还是问,“那,三都督,贵军就不收拢我的军兵臣民了?”

  “趁布占泰尚未出击,我军即刻撤离。”速尔哈赤用兵向来果断,他看看策穆特赫,“你可随我军同往赫图阿拉,并可派人火速接你的家眷随后赶来。”

  “多谢三都督关照。”策穆特赫此刻颇有刘备败走新野的心情,“我就这样自己一家逃命,如何对得起治下的子民。斐优城内百姓带走已不可能,恳请三都督将城外村寨人丁带上,也好让他们为汗王效力啊。”

  费英东不甘心空手转回,也来帮腔:“三都督,乌拉军未必就会出城应战,带走城外东海人举手之劳,何不为之?”

  速尔哈赤在建州军马生涯宦海之中磨炼多年,不想引起费英东不快,也给策穆特赫一个面子:“既然二位一再要求,就着费将军领本部五百人马,会同策穆特赫将军,共同去收拢各村寨人丁。本督带队先行归去,你们随后赶上即是。”这一决策,可说是一箭数雕: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回去可以向努尔哈赤交待,如乌拉军出击,自有费英东挡后阵。

  费英东岂能看不出速尔哈赤的用心,但他也不好说破。只能在心中祈盼上苍保佑,乌拉大军切莫出城。于是,速尔哈赤率大军循原路往回走,费英东带兵在迷离的黄昏中,悄悄向城边的村寨挺进。

  速尔哈赤带兵退出五十里后,见一处山势嵯峨,易守难攻,始让部下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大队人马休息,派出二十骑游哨监视斐优城方向的动静。二更前后,费英东与策穆特赫收拢到环城五百多户人丁回到大营。

  速尔哈赤对这两千口人似乎不感兴趣,而是劈头便问费英东:“你们的行动可被城内敌军发觉?”

  “末将以为,各村寨鸡飞狗跳,马嘶猪叫地乱成一团,城内不会一无所闻。”费英东是个负责任的大将。

  速尔哈赤皱紧眉头,倒背两手在帐前踱步:“收拢这区区五百户,只怕是因小失大了,必定要招致布占泰大军的追击。”

  “三都督的意思是,要连夜拔寨启程?”费英东试探着说,“这样可以甩开敌人。”

  “不妥,”速尔哈赤摇头,“我担心追兵已相距甚近,前方百十里内地势平缓,无险可守,敌众我寡,更要吃大亏。”

  “如此说来,反正队伍亦困倦不堪,莫如在此休整一夜,天明再作道理。”费英东提议。

  “也只能如此了。”速尔哈赤叹口气,“但愿上苍保佑,布占泰不来追击,我军安全返归赫图阿拉。”

  费英东感到速尔哈赤太怯战了:“三都督,乌拉军便追来又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屯,鏖战一场,打败敌人就是。”

  “说得容易,”速尔哈赤不满地驳斥说,“敌人两万大军追杀,你我三千人马,还不是敌军砧上之肉。”

  “报……报!……”马探的喊声由远及近,其声尖厉,在静夜中令人有些毛骨悚然,刚刚入睡的人们大都被惊醒。

  速尔哈赤长叹一声:“咳!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定是布占泰大军追来,这该如何是好!”

  建州军营地顷刻间呈现出一片混乱,一场恶战已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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