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道德经》与中国式宗教意识

作者:王 蒙




  一般认为中国没有统一的宗教信仰与发达的神学讨论,但是作为中国古代哲学经典之一的《道德经》,却成就了道教。这很有趣,也很特别。
  那么,《道德经》里有什么宗教的因素吗?
  《道德经》与世界三大宗教的经典的区别在于:一、它是作为哲学著作而不是神学著作被接受的。二、它没有圣徒奇迹(哑巴说话、跛子走路、虎不食人……)的类似记载。但是它有更概括的称颂,如“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这种说法更像是讲一种境界。三、它不要求特别的崇拜、礼拜、诵读、仪式。四、它几乎没有规定任何忌讳、禁忌、惩罚。五、它没有强调自身的唯一性,没有提出普渡、拯救迷途者、要求众人皈依的意愿,不具备传教士的热忱,不具有己所欲必施于人的准征战(征服与强暴)倾向。
  然而《道德经》又确实具有中国式的宗教性,即它包含着中国式的对于世界和人生的终极眷注。
  依照宗教学的理论,宗教就是对于世界和人生的终极眷注。早在二十多年前,在美国的一次研讨会上我就听过一位学者的文章,论述拙作《杂色》结尾的宗教色彩。
  这儿说的终极,首先是源头。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里的“道”和“一”,就是源头,就是本原,就是造物主。然而这个造物主不是人格化的,而是本质化概念化理想化理念化的。
  道生一,同时道即一。道具有无所不包无所不主宰的性质,所以说道生一。而这个一又成为道的本质与效用,故说道就是一。“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得一以为天下正。”
  这就是说,有了道就有了一,有了一就有了一切。这里的道与一,都具有终极性、无限性、伸延性,所以是神性,所以我曾不完全妥当地比喻过,道与一,就是中国神学中的上帝,就是中国哲学中的世界与人生的本质、主宰、起源与归宿。
  就像唯物论认为世界的根本是物质,唯心论认为世界的本原是精神一样,《道德经》认为,世界的本原是道——一,我们可以称之为唯道论。
  老子又讲“道法自然”,本质化的“道”与原真性的“自然”紧密连结。带有彼岸性的终极与无限的探讨和显然是此岸性的自然结合起来了。而且,天才的老子早在两千数百年以前就明白,彼岸的一切只能通过此岸来把握,此岸的呈现即是彼岸的信息,彼岸的下载。“自然”是道之师,是根本的根本。这也有点像存在先于本质的命题,虽然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用的是不同的两套语码。《道德经》的本原论初始论发生论是高度抽象的“道”,高度概括化数学化的一——1(像电脑里的1),又是高度原真原生的自然,它的道理既深奥又朴素,非常接近于真理。
  西方的基督教认定耶稣是上帝的儿子,佛祖则是原印度王子,神、本质、终极的人格化造成了例如耶稣是否进卫生间、耶稣是否娶妻,还有观音菩萨的性别问题的神学难题与争论。影片《达·芬奇密码》利用这样的争论,生发成了通俗畅销的故事,并受到梵蒂冈的抗议。而道教不会产生这种争论。
  说道是源头,又不尽意。如同电脑里只有1没有0是无法工作的。故而《道德经》又说:“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或“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说明,无(加上有),也是道教的上帝、造物、起源与归宿。“无”本身带有极大的概括性,极大的张力,因为一切的对于无的认知其实都是来自“有”。我们说一个人无(没)了,前提是他或她曾经有过,我们无法讨论一个从不存在的事物的无。我们说人生是“无”,前提是人生的确“有”,如果宇宙间压根没有人类,自然也无须论证其无。其次,对于“无”的判断、认知、感悟……这一切来自认知主体的“有”。没“有”主体,哪儿来的“无”的被感知,“无”的宏伟性、强烈性与涵盖性?
  而“有”既是高度抽象的,又是完全具体的,万有,就是一切,就是世界与人生本身。万有,当然也包括了“无”的存在,即“无”的“有”。
  用数学符号表示,“无”就是0,而“有”就是1。《道德经》这里不仅是讲0=0与1=1,老子的高明处在于他懂得: 0+1=1,而1-1=0,1+1+1……=万有。这里,最重要的是,依据数学的法则,不但1+1+1……=万有,而且0+0+0……以至于无限大,即0乘上无限大,也趋向于任何数,趋向于万有,即有生于无。这里,数学的结论与哲学的想像力殊途而同归。
  这里,我们可以比证一下佛家的说法,如《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所说:
  色不异空, 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我们说,这是由于人生的短暂,由于世界的无常,由于万法万物的最终毁灭给人类造成的痛苦,使人们从思维上,预先否定一切真实性,从而减却寂灭的打击与惨烈。
  然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无老死亦无老死尽呀,最彻底的无,则就是连无本身也被否定了的无。无被否定了,不又变成了有了吗?佛家得出的无与有的辩证关系的结论是与《道德经》一致的。因为彻底的绝对的无已经成就了有,至少有虚无,有彻底,有绝对。于是无变成了无无,或无无无无无……负乘负得正,无乘无得有,再乘无又得无即再乘负又得负,于是正负之变无穷,色空之变无穷,真假之辨亦无穷。彻底的无既不是有也不是无有,既不是无也不是无无,既不是无有也不是有有。
  当然,佛经的原义或许并非如此,它要的是破执,既破有的执,也破无的执。但是佛经的表述提供了进一步用无解释有,用有解释无的可能。你可以说这是文字游戏的可能,你可以说这是思想飞跃的可能,你可以说这也是顿悟,是无挂碍,是万法归一,一生万法。
  这是思维的飞翔,这是语言的翅膀,这是心智与悟性的狂欢,是哲学与神学的联袂。当人们不能够通过实验与演算获得无限、终极、归宿的时候,人们却通过语言与思辨获得了神性,获得了玄思,获得了宗教的、艺术的与思辨的享受,获得了地地道道的宗教式的终极眷注,真正宗教式的本源感、归属感、澄明感。
  现在回过头来看《道德经》,有生于无,万物生于三、三生于二、二生于一、一生于道,它的表达简明质朴,却包含了“无无明亦无无明尽”的道理。
  万有,包括自身,来自无,无为何能生有呢?因为有道,道就是前面所列的0+1=1与1-1=0的那个加号或者减号,或者道尤其是那个作加法与减法、乘法与除法的力量与运动。道的首要意义在于沟通了与主宰了无与有,有与无。无变为有,这是道的力量和作用。有变为无,这又是道的力量和作用。我们崇拜无也崇拜有,崇拜道也崇拜一、二、三,崇拜抽象终极也崇拜自然。这里的三的概念的提出超越了一分为二或合二为一的探讨。就是说除了对立的两方以外,还要有新生的三方。
  我们可以做一个通俗的所以不免是跛足的比喻:先哲们天才地想像,自然就好比一个先验的自我运行的大电脑,这个电脑的实体与存在尤其是硬件,就是自然。这个电脑的原理、计算方法、能源与非人格化的操作主导,就是道。计算的基本概念基本符号,就是0与1,无与有。
  对于老子,自然、道、一,这是一而二二而三的概念。而不必争论是先有飞机还是先有飞机之理(或飞机之量数)。(冯友兰教授曾经提出类似的有趣的问题。)
  这里还有一个在群众中更普及的宗教性概念:天。《道德经》中有九十多处讲到天,七十多处讲到道。老子讲天之道,讲地法天,天法道,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把天与地放在与万物对应的位置,即天地是终极性的与沟通此岸与彼岸的概念,而万物是具体的与此岸的概念。孔子也讲什么“天何言哉”。这里的天,既是自然的天,也是超乎一切、主导一切的抽象的天,概念的天。通俗地比方一下,如果自然是一个大电脑,那么天就是它的主机芯片。这就形成了不仅是道教的,而且是中国的终极概念系统:自然——道——天——无——有——一。(更正确一点应该画成圆形,而且中间有许多虚线,互相交通变化。)
  我们服膺于道的无所不包无所不在无所不容无所不运动变化,我们的人生,从无到有,从有到无,莫不是大道的下载,大道的演示,大道的呈现。得到这样的认识,岂不与找到主、找到神、找到本源与归宿、找到信仰与依托一样地胸有成竹,开阔镇定,雍容明朗!
  《道德经》终于帮助培育了一种真正中国式的宗教——道教,当非偶然。
  其实儒家也讲道,也有宗教情怀。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已经将道置放在超越生命的准终极位置。当然,接着就是曾子的话,说这个道“忠恕”而已,又回到人伦道德上来了。这里有一点自相矛盾:如果夫子之道只是忠恕而且“而已”,还用为这样的难知难得的道而“夕死可矣”吗?夫子不是早就未死而瞑目了吗?
  《道德经》的另一大特色是它怀疑与警惕一切价值的偏执与过激,走向自然而然的本性的复归。
  “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就是说失去了自然而然的大道即本性,就要搞价值观念。价值观念不怎么管用了,就要搞爱心教育。爱心也缺失了,就得讲人际关系。人际关系也搞不好了,只剩下了搞形式主义。(这是老子的批评语句,因此我的诠释用语带有贬意,它们并不就是德、仁、义、礼等的原意。)
  它又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那是由于有价值就有自以为是,有竞争,就有作伪,就有夸张与过分,就有超过度的向反面的转化,就有诠释与判断之争,解释权话语权之争。以善为目标的价值,有可能唤起人性恶的爆炸,这种情态,老子早就预见到、警惕到了。
  它的这种说法,当然失之绝对。没有价值的人生与文化是不可想像的。但是《道德经》至少不搞有些宗教或有的禁欲主义,以来生抹杀今生。不搞过分的清规戒律与繁文缛节,更不搞排他性征伐性。它使我国的道教成为富有生活气息的宗教,更使《道德经》的阅读者研习者获得一种远见、深思、解脱和预防。它也不搞价值狂热与价值强行推广。在当今世界上,打着价值的旗号,出现了多少愚蠢的强梁与绝望的疯狂!它的理论不无与后现代理论的文化批判相通之处。
  (作者系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