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倪云林与道教
作者:陈三弟
在中国国画史上,元画是最富表现力的。以黄公望、王蒙、吴镇和倪云林为代表的“元季四大家”,那种“平淡萧散”的写意画风,将唐代大诗人王维所开辟的水墨渲淡一路,推向了新的高峰;并且,一直影响和制约了明清两朝乃至近代中国画的发展方向。而“元季四大家”中,画境最为幽淡萧散、画品最为飘逸脱俗的,当推倪云林了。晚明董其昌对他尤为推崇备至,以为黄、王、吴三人似带“纵横习气”,唯独云林“古淡天真,米痴后一人而已”。而倪氏的晚年作品,更是登峰造极,所谓“一变古法,以天真幽淡为宗,要亦所谓渐老渐熟者。”到了一种神而化之的表现境地。尤其是作为清高绝俗的高士,云林的隐迹生涯更为同时人乃至后人拜服。周南老《元处士云林先生墓志铭》称:“晚益务恬退,弃散无所积,屏虑释累,黄冠野服,浮游湖山间,以遂肥遁。气采愈高,不为谄曲以事上官,足迹不涉贵人之门。与世浮沉,耻于衔暴,清而不污,将依隐焉”。明清之际不少文人士子者,以云林为表率,如渐江和尚称:“迂翁笔墨予家宝,岁岁焚香供作师”,激励自己遗世出尘的抗清傲骨。
本文的重点,在于考察云林的思想——主要是道教思想的影响;这一点对于我们深入了解云林之画风乃至整个元代画风之特质及其形成,是很有启发性也是很有意义的。因为元季盛行道教,而东南一带尤甚。诸多的文化名流几乎都和道教结下了不解之缘,如赵孟原号松雪道人,顾仲演别字金粟道人,杨维桢别字铁笛道人等等,无不表现出对道教的热情;其中更有如黄公望、方从义、张雨等成了当时著名的道士。在这一特定的文化背景之下,我们不难理解,云林对道教的认识、对道教的接受和崇奉,终究是自然不过的事情,乃大势所趋。
二、云林之兄倪文光
倪云林,名瓒,初名?,字元林子,又字元镇,别号有懒瓒,东海倪瓒,奚元朗,元映,幻霞生,荆蛮民,净民生,净民居士,沧浪漫士,朱阳馆主,净明庵主,无住庵主,萧闲仙卿,曲全叟,倪迂等,无锡人。从以上各种字号,我们很能窥视云林一生所追求的宗教信仰之大概了。云林生于元大德五年辛丑(1301),卒于明洪武七年甲寅(1374),终年七十有四。
云林之好道,首先要提到的,便是他的家世。明初贾仲明《录鬼簿续编》“倪瓒条”谓:先大父炳,为道录官,尝于常州玄妙观塑老君并七子听经之说。然云林出世不久,其父即病故,全家赖云林长兄文光料理家事。文光字昭奎,卒于至和元年戊辰(1328),时倪云林年二十八。云林有《述怀》一诗,谓“嗟余幼失怙,教养自大兄,励志务为学,守义思居贞……大兄忽捐馆,母氏继沦倾,恸哭肺肝裂,练祥寒暑并。”文光的关怀和教养,云林对文光的感情之深,《述怀》可略见一斑。值得一提的是,文光也好道。文光出生时即有所谓灵异之兆,“夜有光出屋上”。稍长,好读书,博览群籍,敏于思考,凡儒学佛学舆地学象胥之说等,皆通晓,无不精究。后出家为道士。尝被奉建于官府,被署录为州道判。因其修炼有成、道法高妙之事,得赐号玄素神应崇道法师,又赐玄中文节贞白真人。
三、云林与玄文馆
既有这样的家世,有这样的家教,大约在三十岁前后,云林便信奉起道教来。至顺三年壬申(1332),云林尝居玄文馆习静数年。玄文馆为其友人玄中真师所建,位于无锡锡山东郭门,为炼心之处,云林有《玄文馆读书》诗,有引云:“余友玄中真师,于锡山东郭门立静舍,名玄文馆,幽洁敞朗,以为闲处。至顺壬申岁六月,余寓是兼旬,谢绝尘事,游心淡泊,清晨栉沐,竟至终日;与古书古人相对,形忘道接,?然自得也。又西神山下有泉,味甚甘洌,异于常水。馆山相去不五里,得昕夕取泉,以资茗。读书研道之暇,饮水自乐焉,乃赋诗记之。诗云:‘真馆何沉沉,寥寂神明居,阳庭肃宏敞,丹林郁扶疏。眷言兹游息,脱屣营利区。檐榱初日丽,池台凉雨余。焚香破幽寐,饮水聊抒徐。潜心观道妙,讽咏古人书。怀澄神自怡,意惬理无遗。谁云黄虞远,泊然天地初。首抚八荒,纷攘蚍蜉如。愿从逍遥游,何许昆仑墟’”。云林关于玄文馆的诗甚多,又如《二月三日玄文馆听雨》:“卧听夜雨鸣高屋,忽忆陂塘春水生。何意远林饥独鹤,若为幽谷滞六莺”等等,从玄文馆里,以及他的清闷阁里,云林不断抒放着自己的情怀,感受着那种来自道教的特有的清幽和玄秘。
也因云林之声名,玄文馆成了当时众多名流频繁光顾之地。如吴县张雨、长洲高启、崇仁虞集等也常来馆中作诗文之会。张雨《倪元镇玄文馆会饮》诗云:“亲知贵浃密,屡此良宴会。堂陛自崇广,促席归卧内。说诗盛使气,屈折高李辈。更端辄笑谑,知节已沾醉。玲珑?花乱,萧屑风竹碎。政使韩伯休,移床夜相对”。张诗不仅将与云林之间的促席交情作了描绘,且对玄文馆内论诗谈文之情景,写来也是栩栩如生。河东李元奎的《冬日平江寄倪元镇》一诗,也对馆内文人雅士诗文之会作了生动叙述:“玄文馆里逢君日,剪烛传杯夜话时。寒月半窗亲下榻,幽人满座共吟诗”;而高启之《次倪云林韵》:“云林已白头,犹有晋风流。爱写沧洲趣,闲来玄观游。茶烟秋淡淡,竹雨暮修修。欲向南溪水,长留青翰舟”,则表现了云林晚年所执着的那种超逸不俗的魏晋风流,并透露了与玄文馆长达四十年的接触和交融。
四、云林与上清派
云林的思想体系,与当时大多数文人士夫一样,奉道,但并不排佛,近释又好儒,各种思想相互交融。就其道教思想而言,有些学者认为倪云林属于全真一路。然根据他的一生交游来看,笔者以为,或许受上清派的影响更大。其兄文光分明就和上清关系密切。据虞集所撰《倪文光墓碑》:“句曲自茅氏兄弟,历陶隐居、司马承祯,世有传授。今刘君大彬,奉其大洞经法,写之宗师,文光晚乃从之游,每一造之,弥旬乃返,神契冥感,句曲人爱慕之,而文光有远举之志矣。”所谓《大洞真经》,正是上清所奉根本之经,以为“若得《大洞真经》者,复不须金丹之道也。读之万过,毕便仙也。”文光从刘大彬奉《大洞真经》归上清一派应该是确定无疑的事。云林另有《奉和虞学士赋上清刘真人画像》诗,其中有“归去长谣紫芝曲,翩然远挹黄眉翁。标名合在诸天上,何事置身岩壑中”。所赋刘真人也是来自上清一系。而云林之《赠道士李啸虚》一诗,那李啸虚分明也是来自龙虎山的上清一派。元朝以后,三山符合归龙虎山,上清逐渐成为正一道之主要道派。见重于元室的贵溪张留孙(1248-1321)、安仁吴全节(1240-1321)师徒俩一时名盖天下,东南名士趋之若鹜,宾座长满,赵孟、黄公望等名士皆为之游。从《倪云林先生诗集》所选诗文分析,尽管难以发现云林有与张、吴直接过从的诗什;但与张留孙、吴全节的弟子薛玄曦道士(1287-1345)却有过明显的过从。玄曦道士有诗题《云林子南村隐居图》,谓:“山高白石秀,竹密绿阴浓。窗映风光扫,溪流月影重。”淡淡的诗意,淡淡的情景,只有对云林之人生有真切体会者,才会有如此一种知音的传达和吐露。
五、云林与张雨
云林与上清的关系,还表现在与张雨的密切交往上。张雨(1277-1348),又名天雨,字伯雨,法名嗣真,号贞居,又号句曲外史。吴郡(或作钱塘)人,从小习儒学,二十岁离家出游天台、括苍等名山,到茅山礼茅山宗师许道杞弟子周大静为师,受大洞经,后又师玄教高道王寿衍。并随王寿衍入京,居崇真万寿宫。张雨不图荣华仕进,于延佑(1314-1320)间返回杭州开元宫,至治二年(1322)会茅山主崇寿观。至元二年(1336)辞去宫事,与友人饮酒赋诗,至正八年(1348)羽化。张雨善诗文,工书画,其画木石,用笔古雅,善用败笔点缀,颇有逸韵。画迹有《霜柯秀石图》、《双峰含翠图》等。云林颇推崇张雨,明洪武五年壬子(1372),有《题张长史杂诗卷》,云“贞居真人诗文字画,皆为本朝道品第一。师友沦没,古道寂寥”。这时云林七十二岁,张雨已去世多年,但对张雨的思念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倪云林先生诗集》收有多篇与张雨交往之诗什,如《杭人有传余死者,贞居闻之怆然,因赋此以寄》:“遥知对月深予亿,忍不题诗慰子心”;又《遥和虞道园送张伯雨入茅山诗韵》:“外史栖真何处寻,桐花源上草苔深”;《对雨寄张伯雨》:“把酒独临溪上雨,林深地僻少相违;忽与天际真人想,欲乞山阴道士鹅”,等等,或作怀念之切盼、或作别离之愁绪、或及寄托之愿望,无不发自肺腑之言。张雨平生也多有与云林酬唱之作。如《次韵谢别元镇》:“平生好游意,于世未数数,谁能长隐几,局促守南郭。君家云林幽,梦寝所栖泊,顾予衰白久,一见当叱谔。”张、倪皆善画。云林曾作《梧竹秀石图》,并题:“贞居道士将往常熟山中访王君章高士,余因写《捂竹秀石》奉寄仲素孝廉。”并赋诗云:“高梧疏竹溪南宅,五月溪声入座寒”。张雨则在是幅面的右上题诗云:“青桐阴下一?石,回棹来看雪未消。展图仿佛云林影,肯向灯前玩楚腰。”云林之画,清冷飘逸,而张雨之诗,空灵玄妙;两者相互补充,有异曲同工之妙。
六、云林与黄公望
云林与黄公望(126l-1353)的关系也值得一提,因为黄乃“元四家”之首,又是出家道士。
黄公望为浙江富阳人,号一峰,又号大痴道人。晚年因师金月岩结蓬莱庵于圣井山,又号井西道人。曾为中台察院书吏,被诬入狱,出狱后师金月岩入全真道,住持万寿宫,往来于杭州、松江等地卖卜为生。晚年习性命之学。明《正统道藏》收录有他传金月岩所编《纸舟先生金丹直指》十卷。云林曾对元朝国画有过结论:“本朝画山水林石,高尚书之气韵闲远,赵荣禄之笔墨峻拔,黄子久之逸迈不群,王叔明之秀雅清新”,云林对元朝的画风作了比较,显然黄公望更为出众。闲远、峻拔、秀雅清新之类似多着眼于用笔,而黄公望之“逸迈不群”,仍是同时肯定了笔墨、气韵和人的气质风度一起在内的。云林又有《次韵题黄子久画》:“白鸥飞处碧山明,思入云松第几层。能画大痴黄老子,与人无爱亦无憎”。与其说欣赏黄公望的风格画貌,还不如更确切地说,云林实在是崇尚黄公望的思想及人格、“无爱亦无憎”的道家哲学。
黄公望尽管要比云林年长许多,但一样对云林十分倾重。黄公望题倪云林《赠耕云东轩读易图》:“清绝何如元镇画,应识耕云是高隐”。如果说云林之画格以清超清逸胜,其标出第一人,当是黄公望了。至正二年(1342),黄公望以年过八旬高龄,题云林之《春林远岫》图:谓“老眼昏甚,手不应心,聊塞来意。春林远岫云林画,意态萧然物外情”。至正五年(1345),年八十五,又有《题倪云林六君子图》:“遥望云山隔秋水,近看古木拥坡陀。居然相对六君子,正直特立无偏颇”。至正八年(1348),年近九十,又有题《为云林作江山胜览图卷》:“为江山胜览,颇有佳趣,惟云林能赏其处为知己。嗟夫,若此百世之后,有能具是眼者,以为何如耶?”黄公望如此标举云林画笔,而不顾“老眼昏甚”,自然在于云林能深入江山胜览之无穷奥妙,“赏其处为知己”,《太平经》上所谓:“道乃万物之师也,得之者明,失之者迷”。在黄公望看来,云林实也得道之人,故能返本还原,和大自然之道融为一体,同一体性,而永恒不变。
七、云林其他道侣
倪云林一生所交道侣颇多。除黄公望、张雨、薛玄曦、李啸等人以外,尚有昆山道人顾瑛,云冈道师,元初真士、道士章心远等等。
云林五十岁以后,又学参禅,与慧朗禅师、简祥师等过往甚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