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5期
刘安神仙形象探源
作者：丁美霞
刘安的神仙化大约始于什么时候呢？
神仙观念渊源颇久。上古神话或口耳相传，或散见于各种史籍中，而其中多为“神”的形象。随着历史的发展，“仙”的形象才逐步多起来。《说文》一篇上“示部”释“神”字曰：“神，天神，引出万物者也”。③这是“神”的狭义；从广义上说，一切天神地癨，世界万物的主宰者都是“神”。“仙”不同于“神”，是长生得道之人。《说文》八篇“人部”说：“*/，人在山上貌，从人山。”④又写作：“蚻，长生蚻去，从人”。⑤段玉才注云：“蚻去，疑当为去。……高升也。”⑥刘熙的《释名·释长幼》云：“老而不死曰仙。仙，迁也，迁入山也。故其制字，人旁作山也。”⑦由此可见，“仙”的概念出现远较神为晚，后来，往往合称“神仙”，“神”和“仙”就不大区分了。这样随着神仙故事的口耳相传，到了西汉就出了第一部由刘向所作的专记神仙故事的书《列仙传》。
《列仙传》所载神仙数目，《四库全书总目》称“七十一人”，葛洪《神仙传序》说“七十余人”，陶弘景《真诰·握真辅》作“七十二”人。无论确切数字如何，前人认为《列仙传》中的神仙之传有缺。如《艺文类聚》卷７８灵“异部”上“仙道类”引《列仙传》就有：“汉淮南王刘安，言神仙黄白之事，名为《鸿宝万毕》三卷，论变化之道，于是八公诣王，授丹经及三十六水方，俗传安之临仙去，余药器在庭中，鸡犬舐之，皆得飞升”⑧，据此，王照园补作了《刘安传》。另外，《道藏精华录》收入《列仙传》一校正本，下面亦补“刘安”一条。李剑国也认为刘安可能本属《列仙传》。
笔者认为如果《列仙传》确为刘向所作，那么，书中载刘安传，是言之成理。佚名《列仙传叙》据《汉书》本传载：“列仙传者，光禄大夫刘向所撰也。初，武帝好方士，淮南王安亦招宾客，有《枕中鸿宝密秘》之书，言神仙使鬼物，及邹衍重道延命之术，世人莫见。先是安谋反伏诛，向父德为武帝治淮南王狱，独得其书，向幼而好之，以为奇。及宣帝即位，修武帝故事，向与王褒、张子乔等并以通敏有俊才，进待左右。向及见淮南铸金之术，上言黄金可成。上使向典尚方铸金，费多不验，下吏当死。兄安成侯安民乞入国户半赎向罪。上亦奇其材，得减死论。复征为黄门待郎，讲五经于石渠。至成帝时，向既司典籍，见上颇修神仙之事，乃知铸金之术，实有不虚，仙颜久视，真乎不谬，但世人求之不勤者也。遂辑上古以来及三代秦汉，博采诸家言神仙事者，约载其人，集斯传焉。”⑨可见，刘向深信神仙之可修，他向宣帝言淮南铸金之术，险丢性命，成帝时，仍笃信不移，且于晚年作《列仙传》，既然相信淮南修神仙之事，那么刘安死后为之作传就在情理之中了。
尽管《列仙传》为刘向所作与刘安原载《传》中，均未得到公认，但可以肯定的是，刘安死后不久就被神仙化，其得道成仙的故事在西汉时虽零散不定，但至少已口耳相传。
确凿无疑地记载则首先见于东汉应劭的《风俗通义》和王充的《论衡》。《风俗通义》有：“淮南王安神仙”一条：“俗说淮南王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鸿宝苑秘》枕中之书，铸成黄白，白日升天。”[10]《论衡·道虚》载：“儒书言：淮南王学道，招会天下有道之人……王遂得道，举家升天，畜产皆仙，犬吠于天上，鸡鸣于云中。此皆言仙药有余，犬鸡食之，并随王而升天也。好道之人，皆谓之然。”[11]
到了晋代葛洪的《神仙传》，刘安的形象就更完整生动，且出现了“八公”形象；“于是乃有八公诣门，皆须眉皓白”[12]。当淮南王有意为难，拒而不见时，八公“皆变为童子，年可十四五，角髻青丝，色如桃花，……能坐致风雨，立起云雾，画地为江河，撮土为山岳，……安乃日夕朝拜，供进酒脯……遂授王丹经三十六卷”[13]。当谋反事发，八公即带刘安白日飞升。
从西汉的《列仙传》开始，刘安被神仙化的过程不断发展丰富。在晋代的《神仙传》中，刘安已完全从一个政治文化的人物演变成形象丰满的神仙了。
淮南王刘安的神仙形象的最早、最完整的记载当属《神仙传》，此后零散的记载或被类书中收入的详细记载也往往多引自《神仙传》，且此后刘安神仙形象的发展演变又是基于《神仙传》，并已在《神仙传》中初见端倪：
……八公谓安曰：“可以去矣，此乃是天之发遣王，王若无此事，日复一日未能去世也。”八公使安登山大祭，埋金地中，即白日升天，八公与安所踏山上石，皆陷成迹，至今人马迹犹存。……安临去，欲诛二被，八公谏曰：“不可，仙去不欲割行虫，况于人乎？”安乃止。……吴记具说云，安未得上天。遇诸仙伯，安少习尊贵，稀为卑下之礼，坐起不恭，语声高亮，或误称寡人，于是仙伯主者奏安云，不敬，应斥谴去。八公为之谢过，乃见赦，谪守都厕三年，后为散仙人，不得处职，但得不死而已。……八公安临去时，余药器置在中庭，鸡犬舐啄之，尽得升天，故鸡鸣天上，犬吠云中也。[14]
这里，刘安的神仙形象有两个特征：第一，他已是得道飞升的神仙。第二，他的仙界位置并不高。刘安神仙形象的这两个特点在后世得到不断发展。
先看其神仙形象的丰富。晋代干宝《搜神记》第１５条也记载“淮南王好道术”，并录有淮南王见八公时援而弦歌的《淮南操》：“明明上天，照四海兮，知我好道，公来下兮……”
南朝陶弘景的《真灵位业图》中，就把“淮南八公”[15]排在第四中左位，刘安于是进入仙界，且有座次，这在道教史上已经确认。此后，刘安的仙话，在道教典籍中屡见记载：唐道士王松年撰的《仙苑编珠》中载“刘安接士八仙降庭”[16]条；宋道士陈葆光撰的《三洞群仙录》也引“刘安鸡犬，静之龟鹤”[17]条；宋张君房《云笈七签》第１０９卷引《神仙传》；李窻《太平广记·卷一·神仙八》和《太平御览》第５７３卷都引《神仙传》之说。值得注意的是，元代赵道一的《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引“刘安”条，不仅类于《神仙传》，而且最后有：“一云安得鸿宝万年之术仙去，位太极真人。”[18]的说法。刘安的神仙形象，从西汉《列仙传》等的零散不定，到《神仙传》中的完整详备，再到《历世真仙体道通鉴》中被列为“太极真人”，真是越来越丰富，其地位也变得越来越高了。
然而，另一方面，《神仙传》中刘安被谪守天厕的形象特征也得到发展。收入《太平广记》的《神仙传》也有类似说法，上文所言刘安被传为“太极真人”的说法其实也未成定论。《无上秘要》卷８４的“得太清道人品”中有“淮南八公即是八老先生”[19]字样；在“得太极道人品”中有“八老先生姓名未显应是淮南八公此中亦有在太清者”[20]字样，传说刘安为“太极真人”很可能与此有关。但查寻《云笈七签》卷１０４的“太极真人传”，曰：“太极真人杜冲字玄逸镐京人也，以周昭王丁巳年间文始先生登真……”[21]说法不一，“淮南八公”似乎仍只是“淮南八公”。
无怪乎《仙鉴》中只说：“一云安得鸿宝万年之术仙去，位太极真人。”“一云”二字也正表明“太极真人”说法的不确定性，及刘安仙界地位上升的可疑性，甚至明人陈继儒的《香案牍》中只记一条：淮南王安，见太清仙伯，坐起不恭，而谪守天厕。
刘安神仙化的原因大致有三个方面。
西汉是一个流行神仙方术的时代，社会上有很多寻访仙人、觅求仙方仙药之士，汉武帝本人就是一个迷恋神仙之事的皇帝，刘安生活在汉初，自然会打上时代的烙印。
刘安生活的淮南又是汉初文化最发达的地区，《汉书·地址志下》说：“始楚贤臣屈原被放逐，作《离骚》诸赋以自伤悼。……而淮南王安亦都寿春，招宾客著书。”[26]刘安正是生长在“世传《楚辞》”的楚文化中，巫风盛行，好神仙方术的地理文化环境是另一个原因。
拥有王侯地位的淮南王刘安，本身就热衷于神仙方术活动，自然能成为神仙活动的号召者、组织者。汉武帝时，方仙术士和儒生方士多往归淮南王安。《汉书》说刘安招致宾客数千人，《论衡》中有“淮南王好道，招天下有道之人，倾一国之尊，下道术之士，是以道术之士，并会淮南，奇方异术，莫不争出”[22]《神仙传》也说“安每宴见，谈说得失及献诸赋颂，晨入夜出，乃天下道书。及方术之士，不远千里，卑辞重币请致之，于是有八公诣门”[23]。这样，以淮南王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共同讲论道德，总统仁义的集团。
刘安有着很高的文学修养，他不仅参与神仙活动，还参加撰写了诸多书籍。葛洪《神仙传》曰：“淮南王……作内书二十二篇，又中篇八篇，言神仙黄白之事，名为《鸪宝万毕》”。[24]《汉书·楚元王》又载：“淮南有《枕中鸿宝苑秘书》，书言神仙使鬼物为金之术及邹衍重道延命方”[25]而“《鸿宝苑秘》盖为《鸿宝万华》[26]”，总之，淮南王与他的方士一起进行炼金并记载此术，而此术为神仙道的主要内容，又是后世道教核心内容的重要技术方面，刘安成仙的故事与淮南黄白术显然有密切的关系。
淮南中篇早已失传，现存的《淮南内篇》，影响颇大。东汉高诱《淮南子注叙目》称“其旨近《老子》，淡泊无为，蹈虚守静，出入经道”。“其言大也，则焘天载地说其细也，则沦于无垠，及古今治乱存亡祸福，世间诡异砡奇之事，其义也著，其文也富，物事之类，无所不载，然其大较归之于道，号曰《鸿烈》”。[27]该书主要包括崇道、崇鬼神、崇方仙之道、慕不死之乡和强调事业为主，事死为末四个方面，它是“西汉前期道家思想系统而详细的总结”[28]，它是“秦汉道家的最高理论结晶”[29]，正是由于书中以刘安为首的编撰者们用方士的观念以及吸取解释，发挥道、儒思想，把采拮的思想改变为方仙之道，这样有术有理的方仙道的形成，为东汉兴起道教作了义理方面的铺垫，因此它是道教义理的源泉和宝库。总之，《鸿宝万毕》述神仙黄白术，其《淮南子》又是道教义理的圭臬，而刘安本人又热衷于方仙道，他的“直接发起和参与求仙活动……本来就有较多的故事轶闻盛传于世，而神仙家对他们的仙话化也最为热心”[30]，故后世也将刘安及八公尊为神仙。
综上，刘安生活的时代风尚，地理文化以及刘安本身的神仙活动与贡献都是其死后被迅速神仙化并在垂名道教史的原因。
参考书目：
①汉·司马迁．史记（简体字本），p２３４５，中华书局，２０００．
②[21][25]汉·班固．汉书（简体字本），p１６５３，中华书局，２０００．
③—⑥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p３，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１９９７．
⑦郝懿行、王念孙等．《〈尔雅〉·〈方言〉·〈广雅〉·〈释名〉清疏四种合刊》．上海古籍出版社，１９８９．
⑧唐·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中华书局，１９６５．
⑨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卷１９）．中华书局，１９８０．
[10]东汉·应劭撰、吴树平校．《风俗通义校释》．天津人民出版社，１９８０．
[11][22]田昌五．《论衡导读》．巴蜀书社，１９８６．
[12]、[13][23]瑐瑤晋·葛洪．《神仙传》收入《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１９９１．
[14]清·蒋锡廷等．古今图书集成·博物汇编·神异典．上海文艺出版社，１９９１影印本．[15]唐·王松年．《仙苑编珠》收入胡道静等编《道藏要籍选刊》（第６册）．上海古籍出版社，１９８９．
[16]宋·陈葆光．《三洞群仙录》收入胡道静等编《道藏要籍选刊》（第６册）．上海古籍出版社，１９８９．
[17]元·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收入胡道静等编《道藏要籍选刊》（第５册）．上海古籍出版社，１９８９．
[18][19]北周·宇文邕．无上秘要收入胡道静等编《道藏要籍选刊》（第１０册）．上海古籍出版社，１９８９．
[20]宋·张君房．云笈七签收入胡道静等编《道藏要籍选刊》（第１册）．上海古籍出版社，１９８９．
[26]［日本］·福井康顺等．《道教》（第一卷）．上海古籍出版社，１９９０．
[27][29]牟钟鉴．《〈吕氏春秋〉与〈淮南子〉思想研究》．齐鲁书社，１９８７．
[28]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点校说明》．中华书局，１９８９．
[30]梅新林．《仙话—神人之间的魔幻世界》．上海三联书店，１９９２．
[31]李建国．唐前志怪小说史．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１９８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