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小女儿

作者:郭远辉





  某个冬日的正午,坐于一方小矮凳上读贺梅子。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名血性的猛士。总觉得一行行豪气干云的句子不适合这样的闲坐,不适合撒在我身上的那些散淡而平和的阳光,尤其不适合像蝴蝶一样在我周身绕来绕去的蹒跚学步的女儿。正想掩卷小憩,突然一行诗句跳出来劝开了我正在打架的眼皮:“何物系君心?三岁扶床女”。“扶床女”———这个充满了怜爱之情的称谓正契合了我女儿的当下,我不由地抬头看了看正在前方学步的女儿,才发现她已经扶着墙壁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几十米远。我马上唤住她,“颜颜,快回来”。听到我的声音,她回首慢慢转身,然后,颤颤巍巍地扶墙向我走来,她穿着厚厚的鹅黄色的冬衣,仿佛一只满身绒毛的小鹅子正在池塘里摆尾折向。尽管后来我才明白,原来这首诗名叫《生查子·陌上郎》,我只是在断章取义,作者更想表达的只是对一个抛妻别子的负心郎的斥责。“有什么东西能留住丈夫远逝的心呢?或许只有家中正在扶床学步的小女儿了吧。”一位伤心的妻子把试图挽回丈夫的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幼龄的正在扶床学步的女儿身上,再读时,让人不胜唏嘘。我误解了一首诗,却萌发了一份解构风情的灵感,总算没有白费一首好诗吧。
  细细算来,女儿颜颜出生已有一年零十三天了,从襁褓护身,到黄毛渐黑,从乳牙初露,到蹒跚学步,一个生命,一个与我密不可分的生命在我的视线中缓慢而有节律地生长和蜕变。三室两厅的套房里住着她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当然还有她。她安安分分地在大人手上或背上度过了11个月不能自主的时光,不知从哪天开始,她已不满足于在大人的怀里或背上生活,她蠢蠢欲动,极力想挣脱大人用手弯曲而成的绳索,咿咿呀呀要下地活动。她被我们用红背带系住腰,踮着脚尖满屋乱闯,四处碰壁。有时把毫不客气地拉在光可鉴人的木地板上,如果她玩着玩着突然安静下来,老实异常,我们下意识要做的动作就是猛吸一下鼻子,似乎想收集房间里所有的气味,然后迅速判断出是否有臭味从颜颜身上发出。妻子最见不得闻不得的便是小孩子的粪便,即使是自己的孩子也不例外,这在我妈妈看来真是一件天大的怪事,因为对她来说,一边吃饭一边替孩子清理粪便那是习以为常的事。要知道,孩子的粪便在母亲的眼里原本并不是那么恶心的。然而,我妻子是个例外,据她自己揣测,这可能是当初妊娠反应留下的后遗症。
  有孩子的家,总是显得那么凌乱而有生气。颜颜常常把制造混乱和狼藉作为取乐的方式之一,她时而把垃圾篓子扣了个底朝天,时而把茶杯当洗手盆,时而把雪花膏往洋娃娃脸上抹,时而把椅子当推车……后来我们才发现,阻止她捣乱最好的方法就是放动画片给她看,是她把一地鸡毛的生活渲染得平凡而有趣。
  有一天,我随手把一片苹果塞到她嘴里,突然有一种生疼从指尖直达我的心髓,我使劲甩手,才发现手指上留下了两个浅浅的牙印。我幸福地以一种疼痛的方式从女儿柔弱的身躯里碰触到了一种生命的硬度。我知道,正是这样一种生命的硬度使人能够在脱离了脐带牵引的情况下独立存活,使人能够在脱离了搀扶的情况下独自行走。当白霜为大地盖上了薄被,她也开始在臃肿棉衣里扭动藕节似的双腿,蹒跚学步。小区院落里的大人小孩们来来去去,追逐嬉戏,她趴在阳台上的防护网上目不转睛,咯咯发笑。显然,她幼小的心灵中已经有了一种朴素的群落意识和与人为伍的愿望。而从她嘴里发出的第一个有意义的音节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奶奶”,我们上班,便把颜颜交给我妈妈带,为了哄颜颜,妈妈常常是临睡前一杯奶,让她带着香甜入梦,冬天的早上格外冷,而颜颜总是起得早,为了让她在被窝里多待一会儿,妈妈头天晚上就藏好了一小块饼干,实在拗不过就给她一块,于是她便躲在被窝里窸窸窣窣啃饼干,活像一只小老鼠。亲情便在两代人的交融中建立和巩固起来,以至于她看见院子里其他年纪相仿的大妈时也会亲昵地叫奶奶,这种无意识的叫唤所得到的回报就是大家对她的喜爱和塞给她满衣兜的糖果。然而,在客观上她是否也在兜售自己的天真和无邪?让我们吃惊的是,不到两个月,她便与院子里所有年龄相近的孩子混熟了,哪怕在商场里偶然碰到,她也认得出来,而且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孩子们之间友情的早熟让我吃惊。
  在三号楼前空旷的院子里锻炼脚力是颜颜的必修课,只要天气好,我妈妈就会领着她来。冬日暖和的阳光使她的兴奋度像晒在竹篙上的棉花一样膨胀起来。吃过午饭,大家都来了,小区的院子里坐了很多人,他们悠然地扯着闲天,玩着麻将,谈论着市场的肉价,交流着做香肠的心得,凝视着腊肉上的油吸满了阳光后如散落的珠子一滴一滴往下掉。竹篙或铁线上挂满了各种晾晒物:花色艳俗的棉被到处都是,吸附在棉花体内的人体的异味纷纷被紫外线驱逐出境;香肠一圈圈缠绕在杆子上,片片猪肉清晰可见;猪肝一条条垂挂在竹杈子上,身上不停地淌着黑褐色的汗液;还有一只被剥去了皮的野兔,吊在一根粗麻绳上荡秋千,而它的棉衣正在旁边晾晒。我们所看到这些似乎都在进行一场痛苦的燃脂或者排汗减肥比赛。墙脚下辟出的菜畦上有一群观众正在倾听着各种方言之间的对话,它们是芹菜、蒜苗、菠菜、芫荽等等,听着听着便打起了盹,随风而眠。是的,我正在阳光下为女儿讲述着一则则现实里的童话,它们充满着阳光的味道。
  我们应该感谢阳光,它用干爽的清香和温暖的能量兑换成了我们的衣食所需。颜颜就是在这里练习走路,趔趔趄趄,摇摇晃晃,一会儿踩在地上的萝卜干里,一会儿碰倒了晒腊肉的竹竿,一会儿摔倒在菜地里蹭得一身菜青……阳光略施粉黛,颜颜红扑扑的小脸蛋显得愈加可爱,咯咯的笑声回荡在楼下的场院里,随之又湮没在众人的闲聊之中。一群人正在专注于讲述某个坊间传闻或是对某个情节添油加醋,正在毛衣的针脚之间试图留下自己的体温,正在一堵自修的城墙后面抵御“外敌”……他们的目光在自己的鼻尖上徘徊。而此时,只有一个人的目光如影随形、炯炯如炬,他在注视着女儿的同时环视着周围的一切,他的心在女儿的足尖上舞蹈,恨不能用温柔的目光为她铺一路红地毯。这个人就是她的父亲,就是我。一个手持古籍、静坐于阳光下想入非非的年轻的父亲,一边在飞舞的光影中端视学步的女儿,一边在古典的诗意中怀念着另一位扶床的女儿。他的思绪在现实和远古之间交错,在阳光下注视女儿蹒跚学步,在臆想中把另一位女儿揽入怀中,一道目光望穿了千轮明月,灼热了百年寒冬。而今,她的父亲回家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