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错位和死亡

作者:邹 紫 李 思





  黄蓓佳长篇小说《所有的》(连载于《钟山》2007年第5、6期)是一部关于成长的小说,也是一部涉及情爱伦理的小说。叙述以回忆和当下两条线索在时空中交错而行,文字清朗而富有韵味。依靠一种叙述的力量,小说缓缓抵达故事里的“我”(即艾晚)内心切肤的痛楚,读者可以看到小说人物为了磨平生命中的断裂做出的艰辛努力。
  
  一、错位:人类生存的悲剧处境
  
  小说注重爱情体验多层次的个人化叙写,挖掘人性深处的性情复杂性。故事里最吸引人的是双胞胎姐妹艾早、艾晚与陈清风的情爱纠葛。他们三个人的生活一直在错位和尴尬着。正如她如是阐释《枕边的花朵》:“我这篇小说的全部内容其实只表达了两个字:错位。语言的错位,认识的错位,爱情的错位,生活的错位。从20世纪80年代初改革开放开始到今天,我们身不由己地被卷进时代浪潮之中,沉沉浮浮,寻寻觅觅。得到的和想要的总是有着十万八千里的差距。生活永远都不可能把完美的一面呈现在我们眼前,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生只能是悲剧。”①这段话似乎也可以作为《所有的》这部小说的注脚,而且《所有的》延续并深化了前者“错位”的悲剧主题。
  姐姐艾早“正如本雅明的天使一样,是以背向———而非面向———未来”,她“实在是脸朝过去,被名为‘进步’的风暴吹得一步一步地‘逼’向未来”。②她生命中有3个男人:15岁那年姐妹俩与陈清风相遇,本来是艾早骑车撞倒了陈清风,陈清风还不顾脱臼的疼痛背艾早去医院医治腿伤,并非俗套的一见钟情,这次她们对陈清风的印象只如同飞鸟轻轻掠过天际。在医院她对一个实习医生有了好感,而且后来还怀孕了,实习医生用土法为她实施刮宫手术,手术失败使其终生不孕。在生活的低谷期,姐妹俩在县广播站再次遇见陈清风,并为陈清风渊博的学识所吸引,知道陈清风喜欢读书,艾早求姨父张根本帮忙在县文化馆弄到一张借书证,煞费苦心想为他借书。陈清风带姐妹出游时所讲的“树叶”和“琥珀”的故事更是让她俩心醉沉迷。高考报志愿时艾早毫不犹豫选择南师,因为那是陈清风的母校,陈清风生活和读书的地方。高考第一场语文考试后,两人兴致冲冲去找陈清风估分,在他宿舍不期而遇其妻儿。艾早大吃一惊,伤心欲绝。下面的几场考试根本就没有心思,结果名落孙山。之后她虽连考两年却都没考上。几年后陈清风过失杀了把其女儿作为“性奴”的变态老师。为帮助陈清风逃亡,艾早求时任公安局局长的张根本把案子暂先捂在手里,使陈清风能用4天的过渡期出国把案子压掉,代价是答应嫁给张根本,他们的婚姻充满着现实的功利性。往后的岁月里,艾早始终心怀梦想,如果有一天陈清风会回来,他们还能在一起。
  但她压根儿没想到妹妹也爱上了陈清风,对于陈清风,艾早是飘来飘去的蝴蝶捉摸不透,而艾晚才是他灵魂的停泊地,并且在艾晚出国期间,他们有了爱情的结晶———儿子艾飞。艾早一直抑制自己怀疑妹妹会走上背叛她的道路,只是无意听到父母的嘀咕,才使她怀疑到艾飞和陈清风的关系,她偷偷地剪了艾飞的一撮头发,再和自己珍藏的有陈清风血迹的手帕进行了亲子鉴定,结果使她差点儿崩溃,她想到割脉,可念及大弟艾好刚去世,年迈的父母需要照顾,不忍心将这些负担全部落在艾晚的身上,才苟延了自己的生命。陈清风的突然去世,父母双双煤气中毒而亡,又加上张根本患了不治之症,这一连串的打击摧毁了她。万念俱灰后,她迷上了去澳门赌博,当全部财产输到了只有20万元时,她清醒地意识到陈清风虽死了,可还有儿子小艾飞,她有责任抚养这个孩子,于是她把剩下的20万元买了一份保险,受益者是这个孩子。她成全张根本提前结束生命,自己愿意成为杀人犯,目的是这样艾飞就可以拿到300万港币的保险赔偿金。
  艾晚不是不了解艾早对陈清风敬若神灵的爱,她和陈清风的关系每向前走一步,她知道将对姐姐造成怎样的伤害,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越陷越深,走向了万劫不复。这就是人类既伟大又自私的爱情。
  “在社会制度、生活秩序与个体命运之间,有一条像平滑的镜子摔碎后拼合起来留下的生存裂缝。偶在的个体生命在按照历史进步规律设计的社会制度中,仍然是一片颤然随风飘落的树叶,不能决定自己飘落在哪里和如何落地。”③陈清风,艾早,艾晚,三个人其实一直在错位:陈始终梦想着行走,他喜欢的却又是艾晚这样安静的女孩;艾早浪迹天涯,却无时无刻不在渴望一个安定的家庭;而艾晚,貌似平和柔顺,心里总是不断地翻江倒海。透过文字的力量,读者感受到了生命的疼痛,引发我们进一步追问人性深处的答案。
  
  二、死亡: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死亡是这部小说叙事的开始,也是结束。文本开头艾晚即以不可抑制的悲伤向我们传达了情人陈清风已过世半年的信息,情人的离世,令她迅速老去。而结尾姐姐艾早在狱中自杀的事实,将她的悲伤再一次推向高潮。死亡从头到尾贯穿全文,死亡的阴影如鬼魅憧憧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死亡成为欲望终结或失落的最后归宿。
  题目命名为“所有的”。几乎叙述人艾晚所有的亲人都死亡,她有最痛切的生命体验:小弟艾多患重症脑瘫5岁的时候就早夭;小姨李艳华因张根本堂而皇之带女人回家留宿,气急败坏地把一碗菜汤泼到他脸上,奔出门找那个女人拼命时被地上的菜汤滑了一大跤,抢救无效;神童大弟艾好,大三时患了精神抑郁症不得不退学回家,后在精神病院吞下过量的手纸,胃胀而死;父亲艾忠义与母亲李艳清双双煤气中毒身亡;在告知情人陈清风自己要与贾铭结婚的决定时,陈清风去邮局寄琥珀,在多伦多滴水成冰的冬天,他没有开车而是选择步行,结果滑倒摔成脑溢血身亡;养父张根本在两年之前患上了无法治愈的重症肌无力,而且病情发展比医生预想的更快。他希望由艾早安排他的死亡,艾早同意成为他的合谋“杀”了他。在得知自己给艾飞留下保险赔偿金的计划落空后,艾早在狱中自杀。类似余华《活着》中富贵对生活和痛苦的承受,艾晚面对的是一系列情感的创伤,生活的破碎。在纷繁的世界里跋涉,她是孤单的。
  黄蓓佳用沙哑的叙述笔触安排了一场又一场的死亡是需要勇气的,采取这样对死亡情节不断重复的叙事策略,体现了她对死亡问题思考的一再回眸。特别是艾早的自杀值得我们关注,因为“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④“一般人的自杀是向暧昧的世界无意义性边界发起的最后冲击。既然生没有意义,主动选择死就是有意义的,其意义在于毕竟维护了某种生存信念的价值。”⑤
  也许死对艾早来说,并不是意味着一种放弃,而是最后一次追求和努力,最后一声呐喊。她也曾像《伤逝》中子君那样宣言,“我是我自己的”。本以为可以将幸福的缰绳紧握在自己手中,却发现现实一直在折磨着我们。陈清风是艾早关于男人与爱的寄托,甚至可以说也是负载了她的全部理想与希望,可是他把最后的爱情留给了艾晚,艾飞的出生和长大一步步击垮了艾早的精神。精神先去,肉体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而且陈清风死了,生命中唯一的“能指”消失,“所指”亦变得空洞匮乏。对艾早而言,这无疑意味着人生价值的丧失。精神大厦坍塌后,生活理想遂灰飞烟灭。在时光中穿行,艾早于无所有中撞见了虚无。姐妹情义终抵不过死亡的呼唤。她们不可能如少女时代陈清风对她们讲的美国作家辛格描述的童话里一样了———一个关于树叶的故事:两片名叫欧里和楚珐因同胞姐妹彼此相爱的叶子,约定“只要一片叶子坚持不坠,就决不撒手”。人生道路是漫长的,没有人能够永远陪伴谁。
  我们原本以为面对死亡,甚至死亡本身是一种极其可怕的事情,现在《所有的》告诉我们,对于活者来说,惊心目睹着生命的逝去,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其可怖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生死问题一直是文学亘古不变的主题,选择死亡需要勇气,有时候选择活下去更加困难。黄蓓佳叙述的那个年代里,政治、生命、情爱纠结在一起,似乎更是一番错综景象。在充斥着暧昧、错位的生命里,欲望与克制、张扬与压抑、自由与道德等等一连串的悖论之中迸发出的是力的张扬。虽然故事以一个个生命的各式消逝来结局,但是作品并不由此就给人带来悲观绝望,细读文本应该收获的是生命的强大。性、钱、权、情……所有的所有,都是在自己的轨道努力画着各自的圆弧,希望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凭借纵身一跃而完成一个力与美的交叉圆点。
  
  (邹紫,女,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李思,女,暨南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注释:
  ①黄蓓佳:《我喜欢百合花的香味》,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03。
  ②王德威:《当代小说20家》,北京:三联书店,2006。
  ③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
  ④[法]加缪(著),杜小真译:《西西弗的神话》,北京:西苑出版社,2003。
  ⑤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