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爱与彷徨

作者:梁婉君





  左联五烈士之一的柔石,在其短暂的创作生涯中留下的作品数量虽不甚丰富,但不乏艺术价值颇高之作,《二月》当是其中的代表。《二月》的价值不只在于生动展现了一幅当时社会的缩图,主人公萧涧秋更是当时无数知识分子的典型精神代表。
  《二月》所讲述的故事并不复杂:主人公萧涧秋于“世外桃源”芙蓉镇的经历。萧涧秋是一个无家室﹑无父母的长年漂泊在外的知识分子,他获老友之邀前往芙蓉镇教书,在去往芙蓉镇的的轮船上,他看到了寡妇文嫂及她的一对儿女。这个寡妇的丈夫也是萧涧秋的昔日同窗,已经死于战争,留下来约7岁的女儿采莲和一个尚未断奶的男孩。到达芙蓉镇后,萧看到了老友的妹妹———陶岚,一个约二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陶岚的美丽与光彩,勇敢与奔放是毋庸置疑的。她就像是早春二月的太阳一般,光彩照人,她是芙蓉镇的“queen”。“她一时眼看着地,一时又瞧一瞧萧……她底态度非常自然而柔媚,同时又施展几分娇美的女孩的习气……萧是微笑的听着她底话,同时极注意的瞧着她的。她真是一个非常美貌的人……一见就可以知道她是有勇气而又非常美丽的。”①文中陶岚的第一次出场便吸引着萧涧秋。然而很快,萧涧秋便开始了与文嫂一家的纠葛,萧涧秋的行动轨迹并没有如预想那般靠近陶岚,展开与陶岚的爱情,而是试图走进文嫂的生活。他极其同情文嫂的遭遇,而7岁的采莲又极惹他怜爱,文嫂一家凄惨的状况让他决定每月拿出一半的工资来资助他们。以往读者读到此时往往感觉萧涧秋的所为未免突兀。萧涧秋对于文嫂一家如此慷慨的资助,以及对于采莲的疼爱出于何故?蓝棣之先生曾在其著述中分析了萧涧秋的心理动因,他认为萧涧秋对文嫂女儿采莲的疼爱与呵护是出于爱情,并认为采莲对于萧涧秋来说是一种“魔鬼诱惑”②。那么这种“魔鬼诱惑”是否存在呢?
  来芙蓉镇以前,萧涧秋似飘萍一般在全国各地游荡了6年之久,在汹涌残酷的社会中磨耗着自己的生命,他已27岁,他并非无知也并非没有才能,但他一事无成,厌弃了城市生活是他来到“世外桃源”芙蓉镇的原因之一。他来到芙蓉镇教书,“只有看到孩子,这是人类纯洁而天真的花,可以使他微笑的”。③这使得他对可怜又可爱的采莲的疼惜和关爱显得顺理成章,并且他也在资助文嫂一家这件事情上找到了自己的一部分价值———他可以帮助别人,可以减少别人的苦痛,他并非无所作为,即使这种作为算不上伟大。这种情形并非只在《二月》里有所表露,庐隐也曾这样写道:为了怜悯一个贫病的小孩子而流泪,要比因自己的不幸而流泪,要有意味的多呢。④在《二月》文末,作者借萧涧秋之口发出类似鲁迅的呼喊:“救救妇人与孩子!”⑤这句呼告也恰恰说明了作为进步知识分子的萧涧秋对于采莲及文嫂一家的相助仅仅是出于人道主义的怜爱与关怀,而非因为采莲对他的“魔鬼诱惑”。
  另一方面,萧涧秋对于陶岚的爱情是确凿无疑的。他爱上陶岚,并痛苦地陷入三角恋爱的圈子里。因为担心无法给予陶岚安定的生活,因为纨绔子弟钱正兴的纠缠,也因为想继续对文嫂一家的帮助,他决定要娶文嫂。但是镇上四起的流言以及文嫂的自杀重创了他敏感脆弱的神经,“芙蓉镇底含毒的声音,他没有力量听下去;教书,也难于遂心使他干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底前途是茫然”。⑥他最终选择了逃离。萧涧秋是一个矛盾的人,他给文嫂一家丰厚的关怀,却留给陶岚一个背影,看似无情实则多情。只是他的脆弱,“他的矜持”﹙鲁迅语﹚让他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萧涧秋是那个年代无数青年知识分子中的一员,他的身上映射出了那个时代背景之下知识分子的性格特征。他们有学识,有思想,很想在社会中有所作为,但往往无法如愿,他们的敏感与脆弱使得他们在徘徊与等待中痛苦地消耗自己的生命。辛亥革命的爆发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兴起被视为一场真正的弑父行为。中国知识分子在与封建传统士大夫决裂的同时又无法不带有几千年的血脉遗传症候,在作为男性社会主导力量的同时,身上又带有无可避免的“弱质病”。我们在众多的文本中找到了这样的知识分子:《倪焕之》中之倪焕之,《家》中之高觉慧,甚至《灭亡》中之杜大心……这些有着不同性格、不同面孔、不同经历、不同背景的知识分子,是理想主义者,是觉醒叛逆者,是狂热复仇者。他们一方面对自己的定位有所认知,他们渴望自己能够推动社会的新生与进步。但在现实中,他们又发现自己无法担当。在行进的途中,现实总是有意无意戳到他们的软肋,从而暴露出了他们内心深处的敏感脆弱以及不彻底。当他们自身的迷惘与痛苦,需要处在弱势中的女性来拯救来消解,他们的软弱与怯懦便更加暴露无遗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深渊无法超越,要么呆在此岸长久的彷徨,要么纵身跳入,就有粉身碎骨的危险,历史的巨大阴影笼罩着他们。
  再次回到《二月》,蓝棣之先生对萧涧秋爱情对象的判断中包含了7岁的采莲,很大的原因是因为采莲的天真可爱、纯洁无瑕可以与陶岚的青春奔放之美形成对抗之势,但是这并不能够成为认定萧涧秋对采莲感情的依据。萧涧秋本身有着矛盾的双重性格,一方面他认为自己没有什么主义———“主义到了高妙,又有什么用处呢?所以我没有。”⑦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颓废分子。看他自填的这首诗吧:“洪蒙转在你底脚底,无边引在你底前身,但你终年只伴着一个孤影,你应慢慢行呀慢慢行。……只留古墓边的暮景,只留白衣上底泪痕,永远剪不断的愁闷!一去不回来的青春……”⑧他自言他是“喜欢长阴的秋云里底飘落的黄叶的一个人”。⑨听闻方谋讲述陶岚将近的婚事之后,他立刻想:他“不愿说这个就是爱情,况且正是别人良缘进行的时候”。⑩觉得自己“好似冬天寒夜里底炉火旁的一二星火花,疏忽便要消失了”。{11}这些都能映射出萧涧秋内心深处的忧郁与脆弱。当他收到攻击他“有伤风化”的匿名信时,他“立刻脸转苍白,全身震动的苦笑说:我恐怕在这里住不长久了”。{12}萧涧秋来到芙蓉镇的初衷是他厌倦了漂泊无依的城市生活,又认为来到这里可以教育救国,而实际上一切都不如他所愿:他爱上陶岚,就必然要搅到三角恋爱的复杂圈子里去;他想要帮助文嫂,结局却是文嫂自尽;他的慷慨相助也被视为心怀叵测,沦为人们的谈资。四起的流言,人们异样的目光终于造成了他的再次出遁。身处暖春二月,萧涧秋周围弥漫的却是萧萧秋意,《二月》中萧涧秋给我们演绎了一幕弱质知识分子的“爱与彷徨”。
  的确,《二月》所讲述的并非一个纯粹的爱情故事,你在其中找不到浓墨重彩、专心叙述的爱情,文本中所回荡的情感如同二月的烟雨一般轻远缥缈。萧涧秋在芙蓉镇的经历就像一个寓言,芙蓉镇也像一个浓缩的大社会。《二月》透过萧涧秋让我们看到了那个时代里一部分知识分子的细腻心理,看到了那个时代真实的社会氛围。萧涧秋对文嫂一家的慷慨相助完全符合他的性格特征,对与彷徨于社会六年之久,心无定所的萧涧秋来说,这种资助甚至是他的某种事业,他在其中找到的归属感和对自我价值的认定是对其心灵的巨大慰藉。他对于陶岚的模糊爱情也因此可以得到解释。如果说在《二月》中真的有所谓的“魔鬼诱惑”,那便是一种平和安定的存在状态,是萧涧秋们犹豫寂寞心灵的安栖之所。只是身处在那个社会中的萧涧秋们对这种安栖之所寻而不得,他们只能重新上路,前方,是未知数,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作者系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注释:
  ①柔石,《柔石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②蓝棣之,《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③⑤⑥⑦⑧⑨⑩{11}{12}引文同①
  ④庐隐,《丽石的日记·寄燕北故人》,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