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隆中忆师

作者:李国强





  湖北境内有一条精品旅游线路叫“五人之旅”,说的是到隆中看圣人(诸葛亮),到神农架看野人,到兴山县看美人(王昭君),到秭归看诗人(屈原),到荆州看死人(出土干尸)。我们这次赴鄂,第一站便到隆中。
  陈寿《三国志·诸葛亮传》载:“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南阳何处?据裴松之注:“襄阳城西二十里,号曰隆中。”驱车从城内宾馆不过二十分钟便到了。隆中景物,果然如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所描述的:“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广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除了不见“猿鹤相亲”外,“松篁交翠”亦如当年。徜徉在三顾堂、武侯祠、草庐、抱膝亭、六角井等建筑和遗址间,我触景生情,想起诸葛亮,联想到为诸葛亮厘清躬耕地的谭其骧老师来。
  诸葛亮当然是圣人。他智慧、才识过人,精神、品格高尚,不仅“一对足千秋”,光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个字,就足以流芳百世。与作为政治家、军事家的诸葛亮不同,谭其骧一生没有做过官,我在复旦大学历史系读书时,他是系主任、历史地理研究室主任,这是他一生中最高的任职,区区处级干部罢了。然而,他毕生耕耘于历史地域领域,造诣精深,是公认的泰斗级人物,中国科学院社会科学部委员(今院士),也称得上是“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是令后辈仰之弥高的学界精英。
  谭其骧与诸葛亮有一段学术因缘。
  20世纪80年代末,河南日报和《集邮》杂志先后发表文章,提出诸葛亮躬耕地不是今天的湖北省襄阳隆中,而是河南省南阳市,依据之一是谭其骧主编、1975年出版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东汉荆州刺史部”中,今隆中一带划在南阳辖区之内。这就引发了诸葛亮躬耕地的南阳、襄阳之争。由于谭其骧在当代历史地理领域的权威地位,他的意见自然备受关注。
  当时,海内外一片热议。1990年3月15日,上海市也举行诸葛亮躬耕地问题学术座谈会,谭其骧以80岁高龄抱病出席,并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一锤定音,事实上为这场学术讨论作了结论。他首先鲜明地亮出自己的观点:
  “诸葛亮躬耕地在南阳还是襄阳的问题,有人说是由来已久的问题,好像历史上就有这么一个悬案没解决。我认为这是向来没有疑义的问题。只要是学历史的,都会说诸葛亮躬耕地问题历史上并没有悬案。诸葛亮自己说‘躬耕于南阳’,这个‘南阳’,不是指南阳郡治所在地,而是指南阳郡所管辖的一块地方。这块地方,就在今天的襄阳西边的隆中,离襄阳城很近,而离南阳郡治宛相当远的。但在行政区划上,当时隆中是属于南阳郡的邓县的,所以诸葛亮说自己‘躬耕于南阳’。”
  结论明确,语言明快,一如他“学术之趋向可变,求是之精神不可变”的行事风格。谭其骧还针对“南阳说”的论据,引经据典,逐一辨析,深入分析了隆中何时归襄阳,持“南阳说”始于何时何因,言之有据,条分缕析,令人信服。
  关于《中国历史地图集》所绘东汉荆州刺史部隆中的辖属问题,作为主编,谭其骧也不回避、不掩过。他说:“参加编绘《图集》的人很多。我郑重声明,《图集》东汉部分对此画得不太清楚,是有差错的。以后再版时要修改。但《图集》三国部分对此就画得很清楚。我希望诸葛亮躬耕地问题不要再争论下去了。”
  谭其骧不仅理直气壮地说了,而且在发言之后,挥笔题词:“诸葛亮躬耕于南阳郡邓县之隆中,在今襄阳城西二十里。北周属邓县,此后隆中遂属襄阳。”
  旗帜鲜明,语重心长,大家风范,山高水长。置身隆中,回顾当年的这场学术讨论和谭其骧的题词,对这位老师的缅怀和崇仰之情再次燃烧。由于“文革”爆发,谭其骧被当作“反动学术权威”受到冲击,为学生授课不多,但他治学之严谨、勤奋、率真,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有些事至今难忘。
  1959年,郭沫若为曹操翻案,谭其骧读过郭老文章后,觉得其中有不少论据站不住脚,因而在紧张的绘图之余,还应邀作学术报告,写学术论文,与之商榷。这种勇于学术争鸣,敢于向权威挑战的精神,令人钦佩。
  1962年,林彪研究中国军事史,委托叶群到上海,几次请谭其骧上课、吃饭,临别转达说首长对讲课很满意,并赠菊花一盆。但谭其骧从未打听过这位“国防部首长”是何许人,也不知道叶群就是林彪夫人,直到文革才恍然大悟,而此时谭其骧身陷牛棚,也没想过利用一下如日中天的林彪、叶群这一特殊机缘,或者炫耀一下家里还残存的那盆菊花。
  1965年11月10日,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发表,拉开了文革序幕。谭其骧明知姚文有来头,但仍然坚持自己的不同观点,参加座谈会,撰写文章,他发表在文汇报的《漫谈“清官”与“好官”》,全文48个注,引用史料数十种,不迎合现实需要,不违背历史事实,全然以为还是学术讨论,书生意气,一至如此。
  1966年初,批判“三家村”如火如荼,批周予同、周谷城等的大字报铺天盖地,“斗鬼风”四起,红色恐怖笼罩复旦园,一般教授已不敢轻易出门了。一个星期天的上午,谭其骧竟穿着圆领汗衫,手摇蒲扇,从学生宿舍区门进校看大学报。结果被造反派揪住,一阵批斗,墨汁喷头,眼镜落地,汗衫撕破。这与此前在排球场批斗党委宣传部副部长徐震,一女红卫兵喝一大口红墨水喷到徐震头上,叫“狗血喷头”如出一辙。目睹了这两场糟踏斯文的闹剧,我心滴血。
  我在复旦大学历史系5年,虽然与谭其骧直接接触不多,但为有幸成为他的学生而感到自豪。1970年夏我们毕业,离开了谭其骧,但我知道,老师劫后余生,发挥余热,依旧痴迷于历史地理研究和图集的编绘,多么难能可贵。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名垂青史;谭其骧老师又何尝不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值得后人怀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