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树叶何田田(散文)

作者:陈 离





  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已经40岁了。抱着她的时候,我老是想起鲁迅和海婴的那张照片:《五十岁和一岁》。
  那时候我还在上海读书,以前想要个孩子,孩子老不来;没有计划的时候,她来了。她没有和我们打招呼就来了。那年夏天我们去广东,回来的时候妻子感冒了,就吃感冒药,因为根本没有想到有她。妻子的感冒好了,几乎同时,我们知道,已经有了她。
  惊喜和恐慌一起将我们淹没。
  我们去医院,那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毫不犹豫地对我们说:做掉!当然要做掉!吃了药的孩子,还能要么?现在都只生一个孩子,多么宝贵啊!要是生下一个三只眼睛的孩子怎么办?要是鼻子长在嘴巴下面怎么办?或者眉毛长到鼻子上怎么办?或者,缺个胳膊少条腿怎么办?这一切都太可怕了,不能想象,但是无法阻止自己去想象。把这样的孩子生下来,做父母的是不负责任的,因为等待她(他)的,将是无尽的人世的痛苦。
  出了医院,我们就去附近的新华书店,在医药专柜,找到了一本又一本又大又厚的书,印刷精美,里面还配有彩色的插图。这些书过去是连瞅一眼都不会的,还想有谁会看这样的书,这样枯燥,价钱又这么贵。人的狭隘和愚昧,只有切身的生命体验才能改变。
  书上明明白白地标着各种药物对于胎儿的危害,A级,B级,或C级,妻子所吃的药,有几种都是B级危害。而且,吃的量还不小。她哭了。我也堕入了黑暗之中。甚至在心里想:这是上帝不让我们有孩子。
  你不是老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苦难么,你不是老感到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都活得不幸福么,你自己不是也常常觉得不快乐么,于是上帝不让你有孩子。
  你不幸福,你的孩子会幸福么?
  于是上帝根本不让你有孩子。上帝是对的。许多时候,上帝都是对的。
  只能听从医生的话,做掉。
  但还是舍不得。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孩子啊,而且,我已经快40岁了。这个孩子没有了,或许真的永远都不会有孩子了。医生也提到了这种可能性。决心已经下了,但仍然不甘心,又正面地侧面地向亲朋好友咨询。家人说,你们神经病啊,好不容易有了孩子,想不要!只有那么一丁点,药物能有多大影响?想一想,有道理啊,比一粒米还要小很多很多吧,药物能有多大的影响呢?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安慰。还有一个安慰更了不起:你们怎么只想药物的副作用,怎么就不想想药物的“正”作用呢,或许,因为吃了感冒药,孩子会变得特别聪明,也许是一个爱因斯坦,或是一个托尔斯泰呢!———真的,这也是有可能的啊。
  于是下定决心生下来,就算是一场赌博吧。这个险冒得有点大。但是想一想,人生不也是一场赌博么,冒的险也不小。任何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一场冒险。
  在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前,有多少期盼憧憬,有多少焦虑不安,各种各样可怕的想象从未离开过我们。但是只能生下她(我一直希望有个女儿,想象中她一定是个女儿)了,只能生下她了。她越来越大了。她已经会动了。她已经会听音乐了。她听了莫扎特、肖邦、贝多芬、柴可夫斯基已经会跳舞了。我已经能感觉到她的手指了。她的手指是多么小啊,五根小小的手指,多么小,但是那样惹人怜爱,不像是真的,不敢相信是真的。但分明是真的。
  
  我们是下午去的医院。晚上七点进产房。因为当时医院里临产的只有妻子一人,医生也让我进产房。我不敢进去,因为害怕。但这时候只能进去。
  医生说,马上就要出来了。
  马上就要出来了。
  马上就要出来了。
  但就是不出来。
  她是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吧?
  无数可怕的想象在脑海里飞速流过……她一定是个怪物,她是不敢来到这个世界上呢,怕吓着了我们。她迟迟地不出来,一定是这个原因,不可能是别的原因了。
  医生在用一种仪器听,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发出来的,她的心跳声。开始,她的心跳声很响(被仪器放大了),后来小了,越来越小———我害怕极了,差点死过去,因为有一阵我觉得听不到她的心跳声了。医生说,要赶快生,否则孩子在里面有危险。孩子在羊水里呆久了,会有危险的,可能会窒息。
  孩子一个人在里面,她是多么危险啊!
  孩子,你快来吧,不管怎么样,你就快来吧,你快来到我们身边!你一个人在里面太危险了。你快来到我们身边,不管怎么样,你要来到我们身边!
  那个年轻美丽温柔总是用一双充满爱意的眼睛看这个世界的女护士对我说,如果你太害怕了,就到一边去吧。她可能是害怕我晕倒。
  我就走到一边去,背对着产床。
  我在祈祷。
  那一刻我在祈祷。
  我感受到了自己的虔诚。
  在我所走过的人生岁月里,也许只有在那一刻,我是最虔诚的。
  终于听到医生说:出来了!
  我赶紧转过身,但是不敢看。她是一个“怪物”么?
  可不是一个怪物么?她是多么小,多么丑啊———就像许多人说过的那样,刚生下来的孩子,看上去都像一个小老头。她的皮肤是青紫的,像被冻僵了似的。她好像没有哭。也许是她已经挣扎了太久(挣扎,是为了来到这个世界,还是为了不来到这个世界?),她已经没有力气哭了。医生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她哭起来。哭声响亮。
  我还是不敢仔细看。也不敢问医生。五官好像是正常的。她不会缺胳膊少腿吧?
  感谢上帝,一切正常!她是一个正常的孩子。
  
  2005年3月25日夜晚9点钟,她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她应该对这个世界还是一无所知的吧,应该。
  但是她不停地啼哭。
  她为什么要啼哭呢,她不是对这个世界还一无所知么?
  她还睡在襁褓里,就不停地啼哭。她看上去是多么小,多么可怜,多么无助啊!她就是为这个而不停地啼哭么?她看上去有些难受。夜已经深了,多少人都进入了睡眠,少数人无法成眠。病房里的灯也熄了。我在黑暗里。她也在黑暗里。我把她抱起来,借着透过来的外面路灯的光,我可以看见她的眼睛。她在看着我呢,真的,她在看着我。她的眼睛是忧愁的,她用一双忧愁的眼睛看着我。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她用一双忧愁的眼睛看着我。
  她又哭起来。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难受。
  孩子,你怎么了?你有些难受么?你为什么难受?
  我也有些难受。很难受。我知道她难受,但我无法帮助她。我只能抱着她,走来走去,在黑暗中。
  她的小嘴张着,像一条缺氧的小鱼。医生说,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吸进了一些羊水,有些羊水进到她的肺里去了。所以,她一生下来,医生就给她打针,为了消炎。她的呼吸有些紧张,她刚刚降生,这个世界就给她来了个下马威。她一定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有一些青色的泡沫似的东西,从她的嘴里流出来。她的大便也是青色的。
  第一个夜晚,有一阵子,她老是哭个不停。我抱着她,她哭;我把她放到床上去,她仍然哭。我有些手足无措,只能让她平躺在床上,她大哭起来———那是一种拼尽了她所有力气的哭,哭得那样伤心,哭得那样绝望,哭得那样声嘶力竭,哭得那样惊天动地(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我吓坏了,赶紧把她抱起来。她还是哭,她的小脸涨得通红,红到发紫,发青,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来,然后,声息全无。
  完了!!!
  我慌忙跑去找值夜班的医生。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是窒息了么?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本来就是不愿意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所以,她这么快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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