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一个人在途中

作者:邓 梅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郁达夫是一位颇受争议的作家,个人禀赋的内敛,家庭生活的窘迫及社会现实的黑暗,使其作品浸染忧郁、伤感。被人解为“消极”、“颓唐”,视为“颓唐”派作家;敏于自我发现,善于自我诊断,勇于自我暴露的坦诚,使他大胆描写性苦闷,性心理,被人骂为“诲淫”“不洁”,冠以“黄色文艺大师”之称;悲观主义的个性,主观自我的强调,个人体验的重视,使他常顾影自怜,又被誉为“弱者”。我却认为所谓的“消极”、“诲淫”、“颓唐”都是一个感情丰富、意志却不够强硬的爱国者在社会的动荡,经济的压迫,生活的苦闷面前产生的一种特殊的反抗方式。诚然,这种反抗不无消极,但细读那些被他自称为“作家自叙传”的文字你就会感受到一腔冰结着的怒火,这是一种扭曲了的抗争,是种种变态的反抗心理在人性得不到正常发展时的异化现象。郁达夫极清楚地看到中国现实社会的黑暗,却不知如何消灭黑暗;希望中国富强,却不知怎样才能使中国富强。这使他坠入苦闷的境地,产生感伤颓废。这种情结继而蜕化为一种隐遁逃避欲求与世无争的思想,可是正义文人与生俱来的敏感和责任心,又不能使他真正地宁静下来,不由得燃起对现实的愤懑。这个矛盾的统一体凭着对丑恶现实的不满进行尖锐的揭露和控诉,对旧社会进行大胆、泼辣的攻击;但他没有勇气投奔革命,有时又缺乏原则,以意气支配判断,一意孤行。斗争难免不坚决与不彻底,也会感到孤单与虚空,甚至怀疑与无力,但毕竟还是振拔于战斗之中。这些内涵在他的自传体散文中有着清晰的表现。
  郁达夫的自传体散文,包括1928年前发表在《创造周报》、《晨报副刊》、《现代评论》等刊物上的十余篇文章及写于1934年之后的八篇自传。这八篇自传回顾了自己从出生到留学日本的大致历程,与发表于1922年的《归航》相衔接,真实深情地记录了作者人生旅途中说不清、道不尽的情、景、事,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完整的郁达夫,使我们更加了解这个富有才情的知识分子动荡漂泊的孤寂之旅。
  郁达夫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学“为情造文”、文“发乎情”的思想,否定了旧文学“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美学原则,形成自己独特的审美理念。他的散文常以个人的心理变化作为行文线索,忧愤哀怨,情完即止。他喜欢在表述情感的过程中输入心理独白。有时是自语,《忏余独白》中他喊道:“我的这抒情时代是在那荒芜惨酷、军阀专权的岛国里过的。眼看到祖国的沉落,身受到异乡的屈辱,与天所感所思,所经历的一切,剔起来没有一点不是失望,没有一处不同忧伤,同初丧了夫主的少女一般,毫无力气,毫无勇毅……”这是他欲冲破周围的禁锢,不甘时代的不平呐喊;有时是对白,如《自传之七•大风圈外》作者绝望于当时的教育,打算回家自修,以外界与自我的对白来表现自我意志的坚定和目标的远大。此外在作者的内心独白中还会有一些幻梦与潜意识的活动。这些独白打破了叙述的时空界限,从心底发掘出自我的形象。在这些形象中我们依稀看到了一位弱不禁风、貌似颓唐的知识分子内掩的那颗坚硬、火热的心。
  郁达夫拥有惊人的坦然,整个心灵都披露在作品中,强调感情的真实,山河的破碎,世态的炎凉,身世的悲怆,生存的困境在他的散文中一一呈现。郁达夫的散文都是自己苦闷心理的记录,如《零余者》、《空虚》、《孤独》、《骸骨迷恋者的独语》、《感伤的行旅》等看题目就知道是作者心曲的抒唱,而文中的形象大多是感伤,怯懦的,字字句句都是从作者心底深处倾吐的自我哀曲,作者也多次反省自己的懦弱无能。他在《达夫全集》自序中说道:“我是弱者,我是庸奴,我不能拿刀杀贼,我只希望读我此集的诸君,读后能够昂然兴起或读到此处就将全书丢下不再将有用的光阴虚度在读这些无聊的呓语之中,而马上就去挺身作战杀尽那些比禽兽还差很远的军人。”无疑作者先从自身诊断出苦闷弱者常存的病态,只有敢于承认病态,才谈得上治疗,而这种自我暴露的勇气并非人人都具备的。
  在作家前期的散文作品中出现过一些灵肉冲突的描写。如《雪夜》中郁达夫对自己酒后的荒唐懊悔不已:“太不值得了,太不值得了!我的理想,我的远志,我的对国家的抱负的热情,现在还有些什么,还存些什么呢?”后说道:“沉索性沉到底吧!不入地狱,哪见佛性。”让我们看出郁达夫并非生性诲淫,他不能恰当地解除性的苦闷,特别是在饱受屈辱的异国他乡,于是作家选择以暴露写作他内心的魔鬼以驱除之,自白是他的治疗方法。《归航》中的这样一段文字:“我本想尽我所有的金钱上妓家瞎闹一场……我出了酒店,手里拿了一本kimono,在街上走了两步,就把游荡的邪心改过,到浴场去洗了一个澡,因此涤尽了十几年来,堆叠在我这微躯上的日本的灰尘与恶土。”让我们看到了作家已是要从肉欲苦海中解脱、净化情感、除去邪恶的决心。
  在阅读郁达夫的自传体散文时我们决不能忽视他对自然景物的描写。郁深受中国古典文学影响,作为一名感伤的浪漫主义作家,他对自然情有独钟,他常在作品中进行景物描写,一方面交代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另一方面以此衬托人物内心活动,表现人物思想感情。郁达夫从不孤立或客观的写景,他总是把情物掺杂在叙述里,以写瞬息万变的自然景色衬托人物感情的变化,创造一个又一个情景交融的意境。而这些景物全是由“我”眼中看出来的,主观色彩非常强烈。这些景物中站立的自我总是个忧愁、孤独的人,《海上通信》言道:“海上起了微波,一层一层的细波;受到残阳的反照,一时光辉起来,飒飒的凉意逼入人的心脾。清淡的天空好像离人的泪眼。周围边上只带着一道红圈。是薄寒浅冷的时候,是泣别伤离的日暮,扬子江头,数声风笛,我又上了这天涯漂泊的轮船。”郁达夫散文中多描写秋景。《感伤的行旅》中作者以秋雨、秋水表现出自己孤凄伤感的情绪。“黝黑的天空里,叶落的林中,阴沉的江上,不断的筛着渺濛的秋雨。青色的草原,疏淡的树林,蜿蜒的护墙,浅浅的城河,变成这样,变成那样的在我们面前交换。”这一幅秋日凄凉图怎不让人心欲碎。而且秋景也足以表现作家所赞赏的“颓废美”,如《苏州烟雨记》中他是这样描写苏州遂园美:“各处坍败的行迹和水上开残的荷花荷叶,同暗淡的天气合作一起使我感到一种秋意,使我看出了中国的将来和我自家凋零的结果。啊!遂园吓遂园,我爱你这种颓唐的情调。”这里的秋景既是郁达夫心灵的寄托,也是他审美趣味的集中表现。这种情调却表达出当时社会中大多数人的情感体现,使许多受压迫的弱小者洒下热泪。
  此外郁达夫还善于以非对称式以“乐景”写“哀”情,即用美丽和谐的景物描写反衬主人公所受打击的悲剧性的痛苦,它更让我们触景生情,激起我们更大的情感波澜,如《还乡记》中作者抒写了自己回国后还乡途中的所闻所感:“车过了莘庄,天空全变晴了。两旁的绿树枝头,蝉声犹如雨降……悠悠的碧落,只留着几条云影,在空际作霓裳的雅舞……被黄梅雨盛满的小溪,奇形的野桥,水车的茅亭,高低的土堆,与红墙的古庙,洁净的农场……”当我们被这一幅幅田园美景吸引,频频想像时,作者突的想到了自我的处境,陡然一转:“唉,良辰美景奈何天,我在这样的大自然里怕已没有生存的资格了罢,因为我的腕力,我的精神,都被现代的文明撕下了毒药恶化为零,我哪里还有执了锄耜,去和农夫耕作的能力呢?”归家途中有件件令人烦恼、不尽如人意的事情,更平添了作者的失意感和孤独感,眼前的美景,加剧了他内心的痛苦。
  郁达夫的自我麻醉,戕害,暴弃,一方面固然是消极颓废,却也表达了自己不甘心麻木不仁、随世浮沉的生活,表现出他对旧社会的满腔忿恨,说明他的正义感。他曾公开表示金钱、名誉、爱情是他追求的目的,不愿与世浮沉又怎能达到目的呢?宁愿放弃追求,且进而自我戕害,消极反抗虚伪的旧社会,谁能不承认这是他可贵的进步性呢?而且我们都看到了郁达夫并不轻易地就使自己的主人公屈服,他作品中的主人公,经历着极为痛苦剧烈的内心斗争,他们意识到人生的使命,即使到处“碰壁”后仍大声疾呼:“你们的灾殃,你们的不幸,全交给了我,凡地上一切的苦恼、悲哀、患难,索性由我一人负担了罢!”由此可见郁达夫虽然柔弱、感伤甚至偏激,但却从未放弃过自己的使命,他始终都扛着十字架前进着。他曾这样表达过自己的立场:“我想以一己的力量,来拼命的攻击这三千年来的恶势力。我想牺牲我一己的安乐荣利来大声疾呼这中国民族的遗传。我想以一枝铁笔来挽回那堕落的再无可堕落的人心。”作为一名生活于20世纪初天翻地覆时代的民主主义者,虽然因没能寻找到恰当的途径只能以单枪匹马的姿态在历史的荒原上奔突而表现出了一种个人主义的孤独。但他毕竟警醒于现实,并诉之以笔,完成了一种自我形式的反抗。我们不能苛求他太多。作为一名作家他已完成了自己此生的使命,而胡愈之的一段话我认为是对这位才情并兼的知识分子最后的定论:“郁的一生是一篇富丽悲壮的诗史,……他的伟大就是因为他是一个天才的诗人,一个人文主义者,也是一个真正的爱国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