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凝听与断想

作者:颜 东





  一
  
  夜,静寂无声。墙壁白得无懈可击,水晶吊灯泻出乳白色的柔柔光芒,照得我心里发蓝。对面墙壁上的那幅抽象派油画已经积满灰尘,画面上一位夸张变形了的白胡子老人,张着空洞无物干瘪的嘴巴,神秘而骇人地笑着。头顶上一轮残月孤独地挂在天穹,月光清凉如水。
  泡了一杯茉莉花茶,点上一支烟,拧开音响,我选择了一首古典吉他名曲《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这是一首特别适合夜间聆听的古典吉他曲,它是西班牙吉他大师弗朗西斯科·塔雷嘉1896年的作品,在古典吉他独奏曲中独树一帜,有“名曲中的名曲”之美誉。全曲用轮指弹法演奏,轮指是吉他演奏技法中的珠玉,尤其擅长表现婉转忧伤的意境。音响上的光波和音波指示灯交替闪烁着,独特的轮指弹法密密匝匝地从演奏者的指尖倾泻出来,如一泓清流,越过乱石草丛、丘陵山岗,沁入我郁闷复杂、干涸发白的心田。冰河开始解冻,禾苗得到滋润,鸟儿在亮喉啁啾,阿尔罕布拉宫也缓缓洞开了它那神秘厚重的宫门……
  乐曲伊始,带着些许忧思,伤感的轮指组成了力度强劲的古典粗线条,配合低音沉郁的伴奏,勾勒出了阿尔罕布拉宫如今的宫殿。主色调灰暗且不明确,它在远处引领人们向前走去。走在陌生而熟悉的格拉那达城内,头顶的蓝天旷远湛蓝,放眼皆是风情万种的绿树。往下,曲调渐渐明朗,时时向高音部分靠拢,婉婉道出了宫殿昔日的辉煌,这让人们似乎难以分辨究竟是走在如今的阿尔罕布拉宫还是漫步在过去的历史中。眼前的宫殿像底片着色,正在恢复它本来的色彩。
  一缕青烟在食指和中指间熄灭。续上一支烟,啜着香茶,静静地听着这天籁般的音乐,我沉醉于这种梦幻般的意境。闭眼深深地吸一口烟,将烟雾无一遗漏地先压入肺底,然后将经过五脏六腑过滤后的稀薄烟雾从鼻孔款款喷出,仿佛大海中喷着水雾嬉戏遨游的两尾白鲸。经过尼古丁刺激后的身体渐渐亢奋起来,我的双眼散发出一种恍惚迷离、旷然若梦的光芒。
  轮指弹奏在继续,音乐渐入高潮。壮丽的宫殿,豪华的摆设,斑驳的浮雕,巨型的银制吊灯,细致多变的线条,阿拉伯美学里特有的藤蔓及几何学花纹……这是回忆中的阿尔罕布拉宫,静谧的,款款的,却在讲述着一个不平静的故事。那时,西班牙的伊斯兰教已走向没落,形势十分严峻,而西班牙的天主教却盛行一时,大有统一整个西班牙之势。当西班牙军队兵刃相加的时候,格拉那达国王赫马尔王命令内务大臣为全权代表前往西班牙军队求和,最终以主战的亲王首级和每年五百万两的进贡换来了战争的终结。
  这样,格拉那达王国的君臣为了维持安逸的宫廷享乐,苟且偷生,屈辱求存。阿尔罕布拉宫正是他们面临无可挽回的没落去寻求生活奢华的体现。坐落于西班牙安达鲁西亚内华达山脚下风华绝伦的阿尔罕布拉宫,镂刻着格拉那达无尽的阿拉伯情怀。它不仅是最古老的中世纪王宫,也隐含着悲壮而精致的摩尔文化。宫殿建造得既绚丽精美又奢靡豪华,给人一种在无可奈何的哀愁中寻找欢乐的忧郁感觉。阿尔罕布拉宫的美丽与奢靡并不是它的错,是统治者赋予了它这种非凡的意义。它既完美地体现出了当时艺术顶峰时的状态,更将人的欲望与自私暴露无遗。
  乐曲渐终,我仿佛也已走到了阿尔罕布拉宫殿门口。高低音开始错落,交织谱写着现实与历史。回忆,需要血与泪的凝固,沙与尘的积淀,烟与火的熏染。低音越发浑厚,渐低,更低,再低,最后变成单音。宫殿大门在身后渐渐合上,门缝中只显现着看门人苍老的面孔,渐渐消失……最后一记和弦戛然扫过。是什么?门口那黑色的是墓碑吗?也许吧。只是不知里面睡着何人?是辅佐国王的大臣?还是国王的嫔妃?抑或是国王自己?……这是一个永远的谜。
  遥远的回忆,残破的回忆,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即使再高傲的人,一旦面对这座恢宏壮丽的宫殿,神情也必定会变得庄重肃穆。然而,格拉那达王国和那个朝代早已经灰飞烟灭,成为散发着类似于紫檀木香和磐石般沉重的历史,只留给了后人无穷的回忆,只留下了这曲近代吉他大师弗朗西斯科·塔雷嘉耗尽心血创作的、用轮指弹法酣畅淋漓表现出来的、神秘且震撼人心的《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
  水晶吊灯泻出的银色的柔柔光芒,照得我心里发蓝。对面墙壁上那位夸张变形了的白胡子老人,张着空洞无物干瘪的嘴巴,咧咧地发出神秘而骇人的笑。头顶上一轮残月孤独地挂在天穹,月光清凉如水,凄清似梦。烟尽茶凉,两滴苍凉的泪水滚出了我的眼眶。
  
  二
  
  虞姬从来没有审视过自己,也从来没有审视过自己和项王的爱情。现在,项王睡在大帐内,四面响着楚歌,她披了披风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进中庭。抬头看看天,清湛的夜空明月朗照,乾坤如此分明,夜晚如此宁静,月光似水无语又无言,而她忽然像站在一个点上,一个时空交错的点上,时间在这个点上凝固了,她站在这个点上凝视着。
  她看到了一个清纯如水的少女在溪边浣纱,莲步轻移,荷裙轻摆。她拎着洗好的衣服走在那拂风的杨柳岸边,燕子在她身边呢喃,雀鸟在她头顶盘旋,鱼儿也跟着她的影子游弋。她伸了伸凝脂一样的胳膊,抬了抬葱根一样的手,一抬眼她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她。他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身躯挺拔,剑眉紧锁。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天啊,她看到了他的眼睛,看一眼便掉了进去,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呀,像最晴朗的秋夜里闪闪的星光,又像朝阳升起时照射在湖面的跳荡波光,还像清湛湛的蓝天……不能再想他的眼神了,总之,那天她看了他一眼,他便已进入了她的心里,她迷迷糊糊中记起他下马走向自己,把自己抱在怀里,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觉得他那双眼睛就是她的太阳就是她的月亮,它们高悬在她的心里照彻了她的世界。从此,她像一株围着他长的植物,他的喜悦让他茁壮,他的悲伤让她成长,她喜着他的喜,悲着他的悲,呼吸着他的呼吸。她随他南征北战,每一战都让她为他捏着一把汗。每次她都坐在大帐中谛听着无数个动静中他的所有动静,她能从千军万马中听出他的马蹄声,他的马蹄声有着与别人不一样的浑厚和力度,他的马蹄声踩着地的时候激越里有一种脆响,那是他打完胜仗时轻快的心情和急于见她的心情交织在一起的结果。多年来,她不止一次听到过这种声音,听到这种声音她的内心就忽然会有一种奇异的宁静。他回来了,她迎上去抱着他,他也抱着她。她吻着他如同吻着自己的生命。是的,她真的这么认为的,他就是自己的命。
  和他在一起多少年了?她似乎想不起来,有些时候她觉得是一瞬,日日月月也就那么一霎那的事情,但有时候她又觉得他们在一起很久很久了,很久很久,久远到天荒地老,好像几生几世都在一起了。可是现在,那几生几世忽然就凝固在这一点上,忽然静止下来不再发生什么似的,所有的一切都凝神倾听着什么似的,甚至连时间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她和他天长地久的情爱忽然成了别人的故事,她看清了他们的情爱———原来他们的情爱占据了整个世界,整个世界都飘扬着他们情爱的丝丝缕缕,可是现在忽然缩小了,细如微尘,她所有的轰轰烈烈所有的生生死死在一瞬间轻如鸿毛,天地之间多一个我又如何,少一个我又如何,什么是爱,爱在哪里,所有的缠绵在一刹那间被清如水的月光割断。她想起了项羽那帐中的抚慰,想起了他那皱紧的眉和他那眼神里的疼惜,想起了他的缱绻和不舍。可是,那个女人是谁,那个男人又是谁,那份爱又是谁和谁?她的嘴角掠过一丝不经意的笑,天下是谁?子民又是谁?轰轰烈烈成就霸业又是为了谁?……所有的一切都将如一阵清风吹过,她想我不为谁,她想我曾经爱过谁,什么是爱,什么是情,所有的这些都成了模糊的一切……
  她笑起来,笑自己的不通透,笑自己竟被一个情字困了这么多年。一股清风吹来,她看清了这风的纹理,看清了这风的含意。她笑着说,不用再提示了,我就是月光下这清风一缕,我变成清风也就接近了那看起来美得让人心痛的月光。她想,能像嫦娥一样多好,一缕香魂飞升,便可永久住在那洒满清辉的广寒宫。
  她凄然一笑,披着月光走回了大帐。项羽这时已经醒来,惺忪着眼木然地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看到虞姬从外面披了一身月华进来,脸上现出一种少有的肃穆。这是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见识过的美,不知怎的,这种美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兆,还没等他明白过来,虞姬已经拿起了手中的剑刺向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