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破镜重圆”的“情”与“伤”

作者:王智勇 刘建惠





  读笛安的小说,如同历经死而复生的还魂,千辛万苦但终成正果。笛安有如专心致志的顽童,摆弄着心爱的积木,不断地推倒又重建,于破坏中体验复得的愉悦。不同的是,她较顽童看来随意却固执,表象决绝的情节进展中俨然希冀盈然;她沉迷于青春暴力的冷血书写,却在不经意的温柔乍泄中性情难藏。
  
  为己“创”伤
  
  间或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年轻的笛安似乎对未尝生活苦难耿耿于怀,文本书写中每每冷酷惊人。《姐姐的丛林》①(以下称《丛林》)中,16岁的安琪爱上了父亲的研究生谭斐,而父母别有谋算,期待谭斐可以和安琪的姐姐安北成就姻缘,相貌平平的安北却对小姨绢姨情有独钟。处身于这片各怀鬼胎的情场,安琪以萌动的早熟向成人世界的情爱规则贸然进发,果然丢盔弃甲,落得伤痕满心。已届中年但习性风流的娟姨爱上了姐夫的学生江恒,并自荐枕席以身相许,难说真诚却委实勇气可嘉。此类情节在传统文本中并不鲜见,固然招致卫道者的诟病,却自有动人之处。而笛安平静道来,颇有见怪不怪的从容。江恒与娟姨分手的原因更是简单明了:流产后的绢姨终生无法生育,听到这个消息的江恒如是对白:“那好,以后做爱可以不用戴套。”生命中的巨大伤痕掩盖于不动声色的轻描淡写,从容的文本表达透露着莫名的寒意。
  《丛林》之后的笛安对“冷血”叙事更形迷恋,《告别天堂》②中的伤人、自伤已成家常便饭:主人公天扬与江东虽是高中学生,却对情与欲的无尽纠缠领悟颇深,他们于分分合合中折磨彼此并以此为乐且乐此不疲。正应了小说中一个章节的标题“公元前我们太小,公元后我们太老”,年轻的生命在“公元之交”上演世纪情战,让远不青涩但尚未清明的心灵多经颠簸。故事穿插了生死,夹杂着背叛,唯独放弃了痴守,方可寒“50元一次”的叫卖想必令年纪稍长的读者瞠目结舌,大叹世风日下,童心不古,肩负启蒙使命的高中校园竟成性爱演练场地──江东与天扬的唯一“床戏”更是伴奏着纯之又纯的经典歌曲“童年”,赫然无异地狱,何言告别“天堂”?
  在近作《芙蓉如面柳如眉》③中,笛安的“创”伤手段愈加“毒辣”:陪酒于声色场所的大学生孟蓝因暗恋的男生陆羽平别有所爱,绝望中以硫酸将情敌夏芳然毁容,出于同情或者虚荣心态,陆羽平依然践行了与夏芳然的婚约。真正的故事其实从此开始,虚假的激情消退之后,二人开始了对于彼此恶毒的咒骂乃至挥拳相向,伤身之后需要面对的更是伤心的痛楚。
  依然是平静而冷淡的笔调,如雪落无声雁过无痕,笛安将生活中的温情几乎一笔抹杀,徒留揭穿面纱后的赤裸灵魂无处可藏。对于听多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读者,这无疑是一次恶毒的颠覆;对于热衷于信仰的人们,这分
  明是一记重创。
  可毕竟年轻气盛,自以为见多了生命的残酷,有资格描绘异类的“风景”。但不异于同龄写手,笛安的文学之“伤”不乏刻意为之的匠气,缺少淡定随意的从容。所有的“伤痛”皆以超常的醒目突出文本,似有意以文字历险弥补生活中的刺激匮乏。先于读者被“伤”的,实为作者自身,因她过于幸福,所以渴望被“伤”。
  端的是“少年不知‘伤’滋味”,为赋新篇强创‘伤’”。
  
  “瞻”己伤痕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在伤痕累累之后,笛安未及反躬自问,就已开始了对众“伤”的翻检审视。
  《丛林》中的绢姨是个“懂”伤的佳人。她自身的恋情虽跌跌撞撞坎坷多变,但她一路走来一路歌,满身心有形无形的伤痕非但没有让她“憔悴损”,反倒使她平添无限魅惑,从男到女,从学生到成功男士,无不对她心向神往。难怪她在打量名为《纽约》的照片时语出惊人。那张照片把“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拍成了一个寂静而辽阔的坟场”,绢姨感叹地说:“你们看,多性感。”这真让人愕然,一个历经沧桑的美貌女子居然视繁华为荒芜,由荒芜见性感,然而这又令人坦然,因为这照片岂非就是她自我的“镜像”?
  《芙蓉如面柳如眉》中的夏芳然是“读”伤的高手。植皮手术后,她的“后背布满了类似鳞片的疤痕”,而她却开玩笑地对小睦说:“我现在像条鲤鱼。”这一调侃,让夏芳然的伤痕一霎时颜色鲜明起来,仿若有了吉祥的意味,她仿佛因此而即身成为人鱼公主,就算化作泡沫也满是浪漫凄迷。随着手术的多次进行,夏芳然的神经更趋细腻。某次手术完,麻醉剂药性过后,她感觉到眼泪在脸上滑行时“必须要经过很多疤痕的沟壑”,甚至能体会出“她的眼泪滴落的形状已经不再是规则的圆点,它们变成了很多艰难的不规则的形状──就像每个国家的地图一样”。夏芳然以细腻感受泪水在脸上流动时的形变来探究容貌“坍塌”的程度,表明她已经能在痛未定之时“思痛”,把残损的脸“升华”为参差的某国家地图,竟几乎使我们读出崇高的意味来。但疤痕既已成为她的一部分,不审视或审“美”,我们奈夏芳然何?
  笛安创造伤口又玩味伤口,然而不能愈合的伤口必有性命之忧,这连带笛安也不能“冷酷到底”,她只能“疼痛地飞翔”,一面满足一面残酷。这正如陆羽平先行服毒而死之后放弃自杀的夏芳然,与其痛陈她的背叛,与其把原因归结为她“突然怕了”,毋宁说这是笛安的又一次心慈手软。她一如既往,既不够温情又不够绝情,在温情之中刀刀见血,在未完全绝情之前又开始迫不及待地弥合,以期“芙蓉如面柳如眉”,然而,这张脸虽能“回眸一笑”,却只会令“三千粉黛”面无人色,因为美的或许只是“半面芙蓉一道眉”。不过,有这半张脸也总好过没有,毋宁相信,这是笛安给我们的也是她对于青春的幽幽敬意。
  读笛安所“创”之伤,我们断不会有寝食难安的恐怖,因为她从不将我们丢在深渊而不顾,我们亦不会变得倾向于暴力和乖戾,因为她从不曾戕害我们的心灵。笛安在小说中已向我们揭示了“伤”的无可回避,唯有受伤,我们才可以“在硝烟散尽之后抚摸着彼此身上拜对方所赐的累累伤痕相依为命”。
  笛安在“瞻”伤之路上行云布雨,却总不忘云雨过后的月明风清,这是不是笛安瞻“伤”之后的明心见性?
  
  “疗”己心伤
  
  文学批评时处两难境地,倘要理论先行,则极易削足适履,如若纠缠感触,又难免自说自话。唯有均衡评价与领悟,方可凭理性印象触摸作者魂灵,体己谅彼。对于“80后”作品向来流于价值观念评判,刑小群看完笛安的《告别天堂》发如下感叹:“不知怎么的,看完了这部小说,我觉得这一代人已经苍老,而我们还年轻。”④隔代之间的文学评价掺杂了过多道德指向,缺乏将心比心的谅解。其实,青春永不消逝,苍老的只是观念。
  言归正传,话接前文:
  笛安的小说如若一味沉迷伤痛玩味,则不过是余华血腥话语的“80后”翻版,无甚足观。但笛安的特别却体现于“创”伤之后的“疗”伤努力:
  如前所述,在《丛林》中,我们正随着情节的婉转进展痛心疾首,慨叹“青春未过,爱已苍老”的遗憾,笛安却已阵脚不稳、方寸大乱,故作沉着的叙述难藏手足无措的惶惑──故事中穿插的过多心理痛陈分明坐实了她的心虚:面对绝望时的心虚。第一人称的非全知视角固然源于抒情需要,但更多是不自觉为之的叙事策略,它带来了无数峰回路转的可能,包括对情节进展的主观掌控。
  如同多数青春小说,《丛林》的结局“由很多次的告别组成”,16岁的“我”经历了与谭斐“疼痛的飞翔”,终于说出了至关重要的三个字“我爱你”。不过在这个故事理应落幕的时刻,他们还是颓然分手。意外的是,笛安却不惜放弃对小说叙事含蓄性的追求,为她的主人公安排了激动人心的重逢。我们最终看到的是:“一对年轻的男女,在站台上忘情拥抱”。
  《告别天堂》中,江东与天扬的爱情,折磨大于温馨,这对小恋人“像两只困兽一样。时不时恶言相向,争吵、挣扎、折腾累了再紧紧拥抱在一起,深陷在对方的眼神中,用越来越恶毒、越来越霸道的情话积蓄彼此身上的力量以等下一场战争”。终于双方都败下阵来,理由是:同学吴莉向江东示爱,天扬悲愤中将自己的初夜出让给朋友肖强,又以自己已与肖强“做”了,弄脏了他们的爱情为由选择分手。分手的礼品与祭品,就是从来没有“做”过的恋人,“做”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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