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半瞎堂旧事(散文七章)

作者:李 耕





  题梅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某严寒冬日,被遣劳动于某山坳。虽是冷雪皑皑,却在荒枯的雪草丛中见孤独野梅一株,傲雪而立并绽开淡淡素梅几朵。当时寒雪封野,万物萧疏,而山梅却生机勃然,令褴褛似丐的我,不无感慨并欲以此梅入画,遂拾一枯落树枝,在一角雪野的冻土上,简略十数笔,画出冬梅之抖擞与坦然形象。张望四野无人,便灵感一动在野梅下用枯枝所写的野梅图边“跋”诗两行:
  老梅枯枝梅几点,
  独对苦寒还梦花。
  写完“跋”后,恐人见之查批为“一介囚徒,竟生妄念”而速速用脚拭去,不留迹痕。其实,这两句诗在我,无非是借梅讽喻己之临困境仍对现实抱有某种幻想(梦花)罢了,虽然这只不过是此时此刻受苦人一种似觉必然的内心“隐私”,也只能视之为人性本能的一点人之可以允许存在的内在情愫的一点表露吧,但在当时,却是大逆不道的。作为人,即使处身于危难境遇,也总是心存某种“曙光”的,若无一点“希望”(哪怕是终会失望的希望),人还活得下去么?
  
  风景之虞
  一九六三年晚秋,我一家凄凄惶惶落户于荒僻山洼。生活虽极其穷苦,但此处之自然风光却是富厚待人的。破陋泥屋面对的是秀丽庐山。山,时而朦胧于云雾,时而明净如黛玉之堆砌,让人见之心旷神怡,尤其是太阳从屋背山坳升起时庐山山峦间幢幢别墅玻璃窗的熠熠闪光,有如蓝色海洋上闪烁的群星,而在黄昏中渐渐暗淡的庐山,此刻山上灯火与远天繁星缀在一起,恰似巍巍山峰戴上了冠冕。这样的山景,站在我泥屋门槛边远望,当是最佳角度。
  说风景,庐山是远处的,而风浪中的赛湖,让人有一种让自己浸入于自然畛域的感觉,除庐山之影倒映于湖水,一群群格格飞起的野雁小野鸭以及暴风雨时湖中被层层掀起的浪花,为恬静的赛湖增加了瞬息变化的动感。夕阳西下时,几叶渔舟在红的水波上摇荡,与白鹭的翅共染晚霞之光,夜色浅时,仿佛水彩;夜色深时,状如木刻。
  某年春节,忽生兴致为小泥屋著一楹联,在妻的怂恿下,便就门前远近景色写七字联一副:
  巍巍庐山锁眼里,
  茫茫赛湖囿桨中。
  对联是写实的,所用动词“锁”与“囿”,于我,无非是欲增添点文气或文采(或受当时大跃进民歌豪言壮语的影响)而已。令人沮丧的是,这样一副极其平常或平淡的对联,竟被人揭发并上纲为“反党”对联。因为“庐山”此山,在政治上非一般的山,岂可“锁”在“右派”的眼里;“赛湖”是“共产主义基地”,岂可“囿”于“右派”的“桨”里。此案一直纠缠于“文革”,是是非非,有口难辩。
  此后,美丽的庐山与赛湖,便为我的回忆蒙上了难以抹去的阴影。
  
  浔阳旧友
  一九五八年暮秋,我因“右难”沦落于白司马曾沦落的浔阳古城郊外湓溪边的苇棚以拉大粪接受“劳动教育”。沦落,是个带伤感色彩的词,沉重得令人沮丧且难释一种被迫妻离子散亲朋疏远的孤单与痛苦,其实,在生存环境的现实中,如此岁月,未必就暗淡无光或孤独无助。在随后的几年中,浔阳古城主动与之接触的几位文朋诗友,不避“右”嫌,常有往来,让人感到此时此境仍会有知音在、有关注在、有某种生之温馨在,善良的心,在并非一概善良的呐喊声中,精神领域的困境,由于友谊的支撑而坦然超越。下面是我记叙当年旧事旧友的一首小曲:
  四十年前愁还悉,沦落浔阳,问酒楼何处?有酒否?
  荒山野湖漂泊客,苦歌难吟,浪拍孤舟。寂寞檐下不寂寞,飞鸟鸣蝉,知友知友。
  曲中所指“酒楼”,乃宋江题壁之“浔阳楼”是也。本世纪初,浔阳旧友再叙旧于瓢斋时,嘱以宣纸将此曲书写相赠,我再题数句于后:
  一碟回忆从容嚼,昔日知己,笑声依旧。但觉遗憾有三,十卷诗文未完稿,沉疴在左,暮年在右。
  
  吟 漏
  一九七七年蛰居赣北山村之小泥屋。屋,有漏。漏,乃泥瓦上觅食之喜鹊、野鸽子所为也。
  夜雨绵绵,甚是无奈,只得以盆、钵、罐、瓷缸、大碗、木桶与木勺盛之。屋漏在上,接漏在下,漏的嘀嗒之音,便因器皿之各异而或轻或重、或高或低、或亮或沉、或抑或扬、或昂或疲,且又随雨之暴烈或微弱而各异其音并时有变奏,让人顿感世上难觅此等繁复之音符音阶音节予以恰切表达也。
  我闻之兴奋,便向蜷缩木床一角难以入眠的妻说:“此等天籁之音,已为我清贫寒苦门户独占也!”妻,在漏的敲击声中嫣然一笑。
  雨后某晴日,对此雨夜之音以打油一首记之:
  一二三四五六七,
  1 2 3 4 5 6 7。
  声声雨漏琴瑟韵,
  莫非夜遇德彪西。
  第一行,七位数,写漏滴之繁杂无序于有序。二行,哆来咪发索拉西,写雨漏之音各异于盆钵瓢勺的碰撞。三行四行,写漏之韵律及其音之美妙,如法国十八世纪印象派音乐开山人德彪西之《夜曲》与《意象》。雨漏所奏“夜曲”与给我感觉上的“意象”,与德彪西的“夜曲”与“意象”似觉暗合,岂可不亦悦乎。
  
  “鹅毛”小诗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叶,上海《文艺月报》加以花边刊载过我一组小诗。人类的真挚的爱与人的对爱的真挚是这组小诗的主旨,除此,别无其它深远内涵。其中一首只四句:
  鹅毛是沉不下海底的
  海底的月亮是捞不到的
  要是姑娘不爱你
  骑上骏马也是追不到的
  一首单纯甚至单调并接近民歌体的小诗,却在“文革”时遭到了颇为复杂且又残酷的抨击。从小布尔乔亚情调升格到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从“唯爱情论”上调到“此诗暗示对革命的失望,理想的崩溃,革命意志的颓废”或“以此腐蚀革命者的战斗意志”,简直成了反革命从堡垒内部散发的反革命传单了,于是从肉体上的鞭笞到触及灵魂,批得我一见“鹅毛”便心有余悸。
  大概是一九八二年,在浔阳江边我与这位曾以洋洋数千言批判我这四句“鹅毛”小诗的“天才”相遇。
  我说:“这辈子真难得老兄以如此沉重的文字批判我的‘鹅毛’!”
  我又说:“真对不起,我该向你道歉的!”
  他答:“我该向你赔不是。运动中,不得已啊!”
  我说:“不!写这首‘鹅毛’,我只费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你们却兴师动众,口诛笔伐,盘根究底,浪费的时间也太多了,时间,不就是生命吗?”
  他答:“这不是你的错!”
  我问:“是我的诗错了?”
  他答:“诗也不错!”
  ……
  诗未错,斗争者与被斗争者却费去这许多光阴对付这样一点“鹅毛”,难道是时代的疯狂,某些人的愚昧,或者是一种难以回避的“游戏”?
  此后,我自己对这首“鹅毛”小诗及这一组小诗产生了某种怜悯甚至厌弃,因为它会让我联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八十年代《星星》复刊后不久,有人将“鹅毛”小诗与组诗中的几乎一半小诗抄袭并刊于《星星》,还在后一二期刊物上有过好的评论。我未揭发这种抄袭行为,原因大致是我自己对这组小诗已无兴趣去理会了。
  
  黄昏宴
  “文革”的某年暮秋,老友辛君从落户的邻县小村徒步去某小镇看望一病友,路过寒舍葫芦斋时已近黄昏。妻窘于以何物款待辛君,我曰:“尚有鸡蛋三只!”妻答:“女儿已用之购练习册矣!”我说:“杀鸡如何?”答之:“辛君须赶路,来不及了!”
  约一小时,木桌上酒杯两只,小菜五碟,黄酒半壶。如此“小宴”,在这清贫之季,可谓丰盛矣,却不知妻从何处谋得。
  酌毕,我送辛君上路,辛君欣然吟诗两句:
  黄鳅黄鳝黄瓜汤,
  黄皮葫芦黄酒香。
  我闻之甚喜。十四字中的潜在意蕴,当在赞扬贤淑的妻在一小时能办出如此的一种色香味具佳的“黄昏宴”。于是,我接着打油了两句:
  黄昏送君黄昏路,
  黄叶黄花黄昏黄。
  时序暮秋,山叶飘黄,田野阡陌间,也尽是黄的野菊一色。
  事后,妻告之,半壶黄酒是从邻里借得的,黄鳅黄鳝各一盘,是催儿子在田边泥沟戽水所得的,三条黄瓜,是篱藤上秋后萌生的,惟盘中葫芦是罐中腌制垂手可得的,席间诸菜皆“黄”,又餐于黄昏时刻,故以“黄昏宴”记之。
  村 居
  一九七一年秋,全家落户赣北山村并执教一所农村中学。荒破村落的破旧泥屋,一住便是十年。小泥屋墙薄瓦稀,雨季漏雨,雪天漏雪,虽也种点瓜菜,养几只鸡鸭,但工薪太低,生计异常艰难。此时虽是贫寒,但一家六口和谐相处,加之远离市尘,只觉“逍遥”自在,生活得还算平静,不愉快时,有点“忧患”或某些感慨,也只是“糊涂”(泥屋名之曰“葫芦斋”,乃“糊涂哉”之谐音也)了之。一日,学校墙报以“村居”为题,嘱我写小诗一首刊之,却之不妥,遂打油四句:
  破屋幸有藤萝绣,
  柴门悠然对溪流。
  有鸟叩问君否苦,
  指朵野花代微笑。
  诗却未在墙报刊出。嘱修改时考虑再三,将“破屋”改为“泥屋”,将“柴门”改为“木门”,将“君否苦”改为“君安否”。虽觉调子“阳光”了一些,但与诗意未有大损。诗,仍未被墙报采用。我诧异:这样以“浪漫”去理解或粉饰“现实”的诗,有何不是?
  墙报主编退稿时低声语之:“诗,是切切不可这样写的!”
  我茫然。
  妻知此事后笑曰:“大大的书生一个。被‘斗’了半生,未有‘斗’字在‘诗’也!”
  我,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