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镢头草

作者:曾 林





  弟弟的最后一刻是和我在一起的。尽管他已有身孕的女人正在门外不停地抽啜,他却丝毫没有让她进来的表示。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让我不禁联想到老虎钳咬断钢条的情形。橘红色的夕阳透过病房巨大的玻璃窗涌进来,颇有人情味地给他惨白的脸添上些色彩。柔和的秋风试探性地轻轻掀着窗侧的蓝布帘。
  “哥,我要夭折了!”
  “不,你都三十啦,早过了夭折的年龄,你就不能说你行将就木么?或者干脆说你要死了嘛。”我纠正道。我跟他对话的模式早在童年时期就成型了,即使到了生离死别的关头,也无法改变。
  “是啊,我要死了。哥,我到死也没有说过一句像样的话。”
  “不,虽然大多数时候你的话不是笑死一个连就是毒死一个团,但也不乏例外。”是的,他曾在黄鹤楼上说,长江的水就像被金钱腐蚀了的女人的心,越来越黑了。那个女人的不辞而别促使他有感而发,而他的这句话,成全了我的第一篇小说。
  “哥,老家,镢头草,有一种,你还记得吗?”
  我一愣,忘了帮他调整语序。
  不久之后,他的女人扑到他身上嚎啕大哭的时候,他生命最后一束光消失了。
  令人不解的是,我并不悲痛,却感到一阵奇异的忧伤,那是一种流水一去不复返的忧伤。他忧郁的脸庞让我长久地惆怅着,也为我日后无止境的失眠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弟弟生下来没有哭声,村里人都以为他是个天生的哑巴。父亲为此长吁短叹,母亲则常常偷偷落泪。三年之后那个举国哀痛的日子,他清晰地叫出了那位刚刚离世的伟人的名字。他的声音沉郁响亮,让身边的人都吓了一跳。总之他几乎是莫名奇妙地沉默了几年,然后奇迹般地开口了。
  然而这正是命运不怀好意的作弄———他学会了说话,却总是无法正常地表达。确切地说,他对汉语以词序为重的语法几乎一窍不通,对词语的理解和使用也匪夷所思。到了上学的年龄,他对理科类学科的天赋很快显现出来,完全无师自通。但是他的书面语和口语一样糟糕,他写出的诸如“1986年的第一个春天”之类的句子现在看来似乎个性十足,在当时却让人头疼不已。他理所当然地没有拿到高中毕业证,因为会考的时候他的语文成绩一如既往地没有及格。不过他数理化三科都拿过奥林匹克奖,这使他顺利地被一所重点大学录取了。
  毕业之后他从事物理实验室科研工作,这样沉闷封闭的生活虽然正好适合他,但并不意味着他已经彻底地从语言障碍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他甚至无法写出一份完整的实验报告,在他交给我修改的住房申请上,依然布满“尊贵的领袖,您们好……生活好,就像住房好,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这样不伦不类的文字。他长相不俗,年薪高达二十万,却从来没有女人相中他。按照我给他介绍的一位校友的说法,“一想到和一个成天没话的人生活一辈子,我就不寒而栗。”至于他被验明胃癌晚期前几个月那位突如其来的女友,据说是因为她的父亲身患绝症急需大笔钱。
  不久前的一个笔会上,有位作家慷慨陈词,怒斥英语四六级考试。他重述了一个学界很早就有的共识:侵略者最大的罪行并非屠杀,而是消灭地方语言。当地诗人悲愤地怒吼“还我民族语言”,可悲的是这声怒吼也只能用英语发出。我突然想到弟弟提到的镢头草,孩提时代我用暴力强行让他承认它之所以叫镢头草,是因为它的叶子扯断之后呈镢头形。我压制了他自由发言的权力!这与如今层出不穷的等级考试制度有相通之处。
  我又想起了弟弟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声音,它缓慢沉重,字字珠玑,与他此生说的第一句话相得益彰:
  语言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