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作者:陶月霞





  陶月霞,1976年生于江西南昌,现为南昌某学校音乐教师。
  
  民以食为天。碗,盛着五谷杂粮,装着悲喜愁怨。一只普普通通的碗,或质朴沉稳温厚笃实或晶莹亮白轻薄简约,与温饱结伴同行,与生命相依共存。一只平平常常的碗,装满人间纷纷扰扰。一只实实在在的碗,伴随左右情深意长。
  很小的时候,母亲出门辛劳之前会煮好一大锅稀饭,供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充饥。我不知道我们的肚子为什么那么大,一碗不够,两碗凑合,三碗才见饱。更多的时候,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只能吃个三分饱。吃完了,摸摸瘪瘪的肚皮,还意犹未尽双手举起碗,把碗底的最后一滴米汤倒进嘴里。米汤在嘴里喉咙里留下一股甘甜,我们的眼睛注视着碗,就像婴儿专注于母亲的乳房。因了这层原因,我的心底深深烙下碗的记忆及孩时的欢乐。
  纯真的眼眸里,有的碗碗面印着花色图案,有的碗碗里斑斑点点,有的碗碗口像喇叭张开,有的碗碗壁已有很小一块的瓷片脱落,有的碗碗心略见裂痕。我们兄弟姐妹最感兴趣的是碗底的字,那用虚线刻出来的字撩拨着我们探寻的欲望。父亲告诉我,碗底的字是用钉子锤子轻轻凿上去的,那个字是爷爷名字中关键的一个。那为什么要凿字呢?因为农家人办喜事的时候,家里的碗经常被借到东家西家用,大家的碗混在一起便分不清你的我的他的,甚至于用得找不到,于是凿上字作个记号。旧碗是爷爷留给父亲的,父亲又把它向我们这一代传承。用旧碗盛饭,虽然素朴,但饭在嘴里还是有滋有味,没菜也能扒个一两碗下肚。母亲怕缺了个小口子的旧碗碗口割着我们,便及时换上新碗。新碗是那样洁白光亮,拿着锃亮锃亮的新碗吃饭,感觉饭菜格外地香,一个字:爽。望着新碗,眼神里透射出幸福的光。
  酷热的夏天,双抢在即,火一样的太阳炙烤着汗流浃背的人们,人欢牛哞日升月沉,田野里放倒一片金黄,插绿一片水汪汪。
  有一天,忙完农活回家吃饭,发现城里新婚不久的叔叔带着婶婶来我家玩,亭亭玉立的小婶婶穿着碎花裙子丝光袜子皮凉鞋,一把花阳伞遮着白白的皮肤,俨然不食人间烟火的俏佳人。令我这个黑不溜秋的乡下女孩心动不已:城里人咋这么白嫩?城里该多么美好!尤其令我吃惊的是,他们吃饭只吃小半碗,而且不添第二次。半碗米饭在碗底滚来滚去,慢吞吞半天吃不完的样子,哪像我等这般粗枝大叶三下五除二,吃得又肥又黑。也许,那种感觉就是我心中最初的朦胧的“雅”吧。由此我对城市对城市里的人充满向往。
  父母告诉我,城里人过得令人羡慕,因为他们吃的是“铁饭碗”。年龄的缘故,学问的浅薄,令我不理解铁饭碗这样遥远而生疏的名词。
  记得上初中时我便在学校吃饭住宿,和同学们一样,母亲给我准备了一个搪瓷大碗。早上,一双黑黑的小手托着比自己脑袋还大一圈的绿白花皮搪瓷碗,米汤在碗里摇荡,心里抱怨稀饭太稀,伙食太差。中午,肚子饿得咕噜乱叫碗瓢敲得哐啷哐啷响,买饭窗口前长长的队伍令人闷得慌。上初三的男女同学可以走得很近,几个女同学在一旁有说有笑悠闲地聊着天,自有男同学帮她们端几碗饭来。他们这样属于插队,我们心里嘀咕也不能拿他们怎么着。班上有位男同学总是很晚去打饭,而且吃完饭把碗筷往书桌抽屉里一放便专心学习起来。他是出类拔萃的尖子,全年级第一名,是老师们的宠儿,是全班同学的榜样。即便晚了没打着饭,他也能去老师那儿蹭饭填饱肚子。年轻的班主任钟老师因他变得笑容满面,因他而活泼开朗,因他倍加关爱作为他的同学的我们。我们的师生关系很融洽,因为,在钟老师眼里,每个同学的未来都会十分精彩。
  有一天,我们的钟老师突然消失了。学校闹腾开来,据说是校长的二儿子坐牢去了,钟老师带着校长的二儿媳和襁褓中的孩子私奔了。多么令人费解的举措,一位尚未结婚的大学毕业生为了一个已婚女人,丢下“铁饭碗”,就这样走了,是勇气还是冲动?铁饭碗到底有多大价值?我想不到那么多。更讨厌那帮拿我们班当笑柄的人。
  高中的班主任刘老师四十来岁,教语文,她对同学实在是太严格太厉害了,我们都很怕她。她像一个幽灵,经常出没在你的前后左右监视你的行踪。她像一个魔咒,箍得我们这些乡下来的野孩子难受。上别的老师的课时,她黑黑的脑袋还会经常出现在教室的窗口,我们的神经绷得紧紧的,盯着黑板不敢有半点斜视丝毫怠慢,与其说聚精会神还不如说是提心吊胆。一次,有个男同学在窗户边钉了个钉子,把一个搪瓷碗挂了上去。我们没注意是碗,整整一节课,以为是刘老师的头在监督我们,个个坐得笔直笔直胆战心惊。下课了,大家都笑了:好厉害的碗。不管窗口立着的是碗还是刘老师的脑袋,都给我的心打上了深深的烙印。碗告诉我们学习要靠自觉,真真实实虚心恒定。
  其实,后来想想我还是很感激这位刘老师的。就是在她那里,我学会了收敛自己的懒散,也是在她那里,我开始触摸真正的文字——那咬文嚼字温火熬汤的美丽。
  浪漫的大学时期,音乐系的女孩似乎都很亮眼,和化学系的女同学一起上体育课,唯独我老被体育老师误认为是学化学的,哎!伤自尊。赶紧买点新衣服新包什么的。当注意到班上女同学用的碗都是崭新的带盖带把的不锈钢碗时,我的搪瓷碗便显得老土极了,怎么办?赶紧换呗。
  新买的碗让人耳目一新。用它盛热稀饭或热汤时,握着把子不烫手。圆圆的、凸起的碗盖不但可以挡灰尘,把它翻过来还可以装点小菜什么的。我左摸右看这只碗,结实光滑银灰发亮,照得我的脸蛋和身子鲜艳修长,我的心情变得开阔爽朗。
  我们女生寝室守门的郭阿姨经常私下里做点饭菜卖给学生,小锅小灶弄的饭菜当然比学生食堂打的“猪潲”似的饭菜好吃一些。有了一只只碗的光顾,郭阿姨的小生意还挺跑火的,我们经常挤在她那间小屋里吃饭,温馨的舒暖的感觉像在家里一样。有时,我们忙或想偷懒时,郭阿姨便会帮我们洗好碗。可有一天,我找遍了寝室,找遍了郭阿姨的房间,也看不见我那只刚买不久的碗。碗并不值多少钱,但当你找它不见又迫切需要的时候就觉得它是那么不可或缺。谁拿了我的碗?郭阿姨说记不起了,我心想,拿错了赶紧还我就行,我也不怪谁。
  过了几天,小琴和工美系的男友坐在食堂大厅的长桌上吃饭,她们把我叫过去一起吃。我原本不想去,眼睛无意一瞅,却看见一只和我那宝贝很相像的碗,他们旁边一位男生正用它津津有味地吃着饭。
  我走过去试探着说:“以前,我有一只和你一模一样的碗。”
  那位男生愣了一下,看了看碗周身说:“不知道,我在郭阿姨那里拿的。”郭阿姨,明白了,工美系男生寝室就在我们寝室斜对面,估计是闻着郭阿姨的饭香赶过来的。“真的是我的碗!”我责怪的口吻有些发颤,“你自己没碗?怎么可以随便拿别人的?害得我到处找……”他被我说得吐了吐舌头,说:“我,我以为是郭阿姨的。你等等,吃完马上给你。”说着啪嗒啪嗒狼吞虎咽起来。我说完了又后悔起来,不就是个碗吗,丢了几天还念念不忘的,给他算了。正准备离开,小琴的男友笑道:“你们这么有缘,哈哈,他是我们班缸子同学……嘿,你别走。”什么跟什么呀?叽叽歪歪的。
  工美系和音乐系也会合在一起上公共课,马列课上我又见着了那位缸子同学。我们笑了笑,他说准备把碗还给我,我说送给他。于是他坐在我的后面听课。
  后来,只要两个班合在一起上课,他都会有意无意地坐在我附近。后来,小琴说他在窗外等我,在食堂等我。我不吱声,后来缸子不再给我信息了。后来,小琴什么也不说了。
  大学毕业,轮到我们找工作,所谓的“铁饭碗”也似乎不可靠了,我们东奔西跑寻找着落脚点,寻找着赖以生存的“碗”。半年过去了,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送外甥去学美术,缸子同学像从天上掉下来似地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看得出来他很激动,我也很新奇。他说那只带把钢碗还在。我笑笑,要他扔了或还给我,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继续留着,等我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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