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青瓦

作者:洪 洲





  1
  
  又看到了久违的青瓦。看到了青瓦,就会想起童年的乡下,那些已记不住年代的寒暑假。瓦,是老家,是童年的一个极重要的分叉。
  水塘边,清水之下,碧草之上,一块块残破的瓦片,在水面削出的一串串涟漪,串缀了一个我们完整的童年。
  在一群大大小小的脚印簇拥下,我们的瓦片,下面是火,上面是知了,青烟香味,焙熟了一个又一个夏天。
  秋天的瓦檐里,手电的光亮中,麻雀探着头。楼梯上,马肩上,我们掏着喜悦。可麻雀很生气,不让它自由地住在瓦檐下,不两天就会“气”死。
  瓦片,是童年的底片,能冲洗出许多令人难以忘怀的旧事。
  
  2
  
  春天,老家的瓦,会从瓦口屋檐下,牵起一根根绵长的丝线。如乡情、风俗和关怀,伸向远远的远方,如母亲灯下的针脚一样细密。
  夏天的雨中,瓦沟里冲下的水,溅到”四水归堂”的天井里,如绽开了一地的菊花,风生水起,时时牵动游子的拳拳之心。
  秋天,雨水在欢快地游走,游走在青瓦和青瓦叠成的水渠里,一如我们走在从村头出发的那条小路上。水中,时不时夹带一枚老银杏树的细叶,细叶,像极了一把小小的蒲扇,“吧嗒,吧嗒”地让我想起童年,想起故乡的火热。
  没有什么,能比树叶和青瓦,更能了解故乡阳光的气味。
  终有一天,在白雪覆盖了青瓦的半夜,那隐隐若现的瓦沟,如一束系在老祠堂里的香火线,千里万里,把我们都给牵了回家。
  
  3
  
  瓦,很老实地呆在乡下的木衍上,一言不发。但它的排列是密是疏,阳光下反射出什么色泽,在很大程度上,能够揭示出居家的富裕还是拮据。
  瓦蓝瓦蓝的青瓦,豆大的雨点打在上面,铮铮作响。它总是高人一头地站在旧时乡间的屋顶上。无疑,它是乡间等级最高的瓦了。
  其实,瓦就是瓦,盖在屋子上,下面有人住,就是它的福气了。尤其是盖在故乡人家梦升起的地方,它就是一袭披在老屋子身上,那领带羽的蓑衣。
  在故乡的老屋,左手边的瓦,青色中带了不少土黄,下面的墙是青砖白灰两种颜色组成。
  右手边的瓦则要亮堂许多,很紧地挤在一起,盖住的墙也是青砖,但外面抹了一米来高的水泥,要显得高大、宽敞、结实。红漆的木制大门,衬出一种很排场的气息,绵密地把空气推了开来。
  
  4
  
  怀念躺在家乡屋脊上的瓦,它们仰面八叉的样子,像极了秋收时节,我们的父兄,在田头树下躺着休憩的姿势。我分明看到,一些汗水,顺着他们黝黑的脸,如雨水顺着粗糙的瓦缝,都一样,在缓慢地流淌。
  瓦的排放,只有两种形式。躺着的,是故乡祠堂前头的地;盖着的,就是村头老银杏树上的天。
  我们就住在中间,睡不着时,对着掌上的纹路数数瓦上的纹脉,像数着故乡天上的银河。半夜有风,给游子带来瓦的耳语,“睡吧,睡吧,这就是在家里”。
  
  5
  
  记得午后的雨中,瓦,在雨水击打的水雾中漂浮。仔细分辨,可以看出,大的雨点是会在瓦面上跳跃,发出噼啪的响动。而更多的雨滴,要小很多,它们悄悄地消失在像两只手倒扣而成的对称的瓦沟中。
  水,都在这层屋顶的羽衣上滑行,从屋脊到屋檐。在瓦背上集合,汇成较大的模样,穿过瓦给雨开辟的千万条通道,又重新回到大地。
  瓦,这些凸起来和凹下去的瓦,紧紧相扣,只有这个时候,它们才显现出生命中,各自一半的意义。
  时光走过,我真像又回到了故乡的瓦窑前。仿佛又看到了,在火焰的扶持下,故乡脚下的泥土是怎样变成了头上的瓦片。
  时光萎谢,瓦片终将如我们的万丈雄心一样,还原为了脚下的泥土。而只有火焰,才能成为太阳。
  
  6
  
  在城里,我们见不到瓦,所有的屋顶,都在坦露地沐浴天光。那是一片无瓦的地带。
  无瓦的地带,在古时来讲,是一个无遮无拦、无羞无耻的地带。
  城市,从某个角度来看,也是一个放大的村庄,它远远超越了一叠瓦能覆盖的范围。它也把人的欲望,放大到了极致。在那里,没有了瓦——这个泥土的另一种形式的监督,人,就无所顾忌了。不是吗?也只有在都市,人们才能把假的当作真的卖,一口假话,说得比真话还流利。
  
  7
  
  瓦的生命中,还有另一半意义,是我们今天面对故乡的这张照片,才想起来的。无论如何,烈日骄阳下,我至今还怀念那些老屋。那些站满了“瓦松”的老屋里,那嗖嗖穿行的一阵阵凉风,那习习浸身的缕缕“地气”。
  这全得归功于这些白墙青瓦。这些,在我们已居住得麻木的钢筋水泥丛林中,是绝对享受不到的。
  窗外,下着突如其来的雨,都市,在风雨中飘摇。故乡啊,如果你也在雨中,那明天的朝露里,一定会有些瓦,会印上斑鸠、画眉的鸣叫。
  瓦,在这时,当我重新翻阅那些照片时,会让我抬头仰望,仰望屋顶上,有关故乡、老屋的回忆,那些回忆,会很纯净地让我留恋。
  
  8
  
  瓦,故乡的瓦,覆盖了长在红土上的老家。阳面的青瓦,已经很老了。弓着腰,拄着木杖,它就是村子里的老爷爷,一辈子没有走出过瓦的视线,在山林,在田园里,活得健康而又坦然。
  老了的爷爷,走路时用木杖敲击山径小路,“笃,笃,笃笃……”如秋雨敲打在瓦面上的声音。
  阴面的瓦,承载了更多的内容。连一些泥土,一些鸡鸣犬吠的影子,也印在了上面。
  
  9
  
  秦砖汉瓦,自汉以来,这瓦好像一直保持了自己的模样和作用,这是不是一种永恒的传承。
  水泥浇筑的屋顶没有缝隙,不像故乡的瓦,一块阴,一块阳地相扣相合。自自然然地在一些缝隙里,透下些来自故乡的风,去巡视白天黑夜里,那月湿青瓦的下面,你我所说的一些话,干得一些事……
  没有瓦的屋子里,人们是看不到天光和星星的眼晴的。从这一点上来讲,瓦,一片干干净净的青瓦,确实有其应存于世的必要的。
  所以,在乡间老屋上,我很高兴地看到了一种历史在站立,一种勤劳和真诚,永恒在闪着神圣的光。
  瓦是泥土做的,青砖也是泥土做的,它们都是泥土给我们庇佑的另一种形式。泥土至今不仅可以供给我们衣食,还在以砖的形式,为我们挡着风,以瓦的模样,为我们遮着雨。
  来自老家的瓦,教育了我们,要尊重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