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人的一生到底有多长

作者:徐淑红





  夜里,从疼痛中醒来,眼前漆黑一片。扭开床头灯,起身,发现手机没关,上面清楚地显示凌晨两点二十分。去了一下卫生间,又到药箱里找了包药吃,重新躺到床上,疼痛仍在继续,无法入眠。我却没有像平时那样烦躁,而是很平静,任思绪纷飞。这几天在看的一本书里说到弗洛伊德的死亡本能论,他说生命的最终目的是死亡,不仅仅是说生命不可避免地要死亡,他还在说死亡是生命欲望的一个对象,我们之所以会抗争,是因为想争取以自己的方式以自己的风格去死亡。天哪,这比他的俄狄浦斯情结论更惊人。我当然无法接受,但就算他说的是对的吧,我想我绝对不会选择就在这疼痛中死亡。可是,人的一生到底有多长?
  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时,我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我想我可能是老了。
  其实我很早很早就接触过死亡,只是我并不知道。我的妹妹,在我还没记忆时,她就匆忙地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又匆匆地走了。我没有一点记忆,这并不妨碍她在这个世界存在过,虽然我是从父母口中知道她的存在,但她却一直牢牢地占据着我内心深处的某个部位,伴随我活到现在,甚至还通过我的口活在女儿的内心。如果说活在人的心中也是一种生,那么她是不是活得比很多人都要长?
  小学时有位男同学,皮肤白白的,人憨憨的,不怎么说话,各方面都不突出,只听说他每天放学后都要去田里拾螺蛳,每次都能拾好多,这让我们特别羡慕和佩服,在童年的我们的心中田螺是绝妙的美食。后来他却得了一种怪病,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消失在这个世界。在上学路上,我看到一面砖墙上一句“某某要死”的话被涂掉了,其实我原来并没注意这句话,因为这种互相攻击诅咒的话在我们小孩子之间太多了,但这句被涂掉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从剩下的痕迹里判断是骂这位同学的。我有些疑惑:他好好地活着时,为何要说他死?他真的死了,却又如此害怕说出?——也许死亡在每个人心中都是不敢真正触摸的恐惧?后来我听人说他的病就是因为拾多了田螺引起的,都怪他奶奶,每天都“逼”着他去拾。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我只记得他生病后中途来过一次教室,脸上似乎是一种很满足的笑容。那时的我根本不明白死亡为何物,他的死也没有对我的内心产生多大的冲击,我想这也许也和我最后看到的他那似乎是满足的笑容有关吧。再后来我就听说他出生时很小很小,身体也很弱,大家都说带不大的,但他奶奶硬是一点一点把他带大了。我不知道他这算不算一生?他奶奶是延长了还是缩短了他的一生?
  十八岁那年,村里一个同龄女孩的不幸病逝,给了我致命的一击。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一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大哥沉默了一会儿大声地说了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句曾经让我很反感的话,那时听来却让我感到某种共鸣。其实我与她并不熟,我只是与她姐姐是同学,而且是很一般的同学。当时的我正在为一本杂志上关于某大学高材生弃学参军引起的争论而苦思不已困惑不已,我不知道人生的价值应该怎样衡量?现在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就这样没了,我忽然觉得,生命都没了,何谈价值?那位大学生还上了战场,如果他死在了战场上呢?死亡从此在我心里成为一个无法靠近的黑洞,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一枚无法拔除的尖刺。
  因为对死亡的恐惧,我尽量不乘车外出,甚至为此拒绝了一次向往已久的旅行,当然我说出的理由不是这个,我不可能说出真正的原因,那是多么可耻而又可笑,今天在这里写出仍让我感到脸红。谁都知道,死亡的突然降临并不会因为小心而能避免和减少,命运是如此不可捉摸。生命是鲜活的,如果一味地保全,就像坐在井里的青蛙,虽然安全,生命也就失去了活力和它存在的意义。
  曾经和一位同学谈起这种感受。我说我现在很怕死,同学不信,她说那是因为我热爱生命,我再次强调,她说我是为了更好地珍惜生命。我只好笑了笑,再没说什么。我想人的内心是难以真正相通的,抑或是许多内心的感觉都是难以言说的。
  但我还是没有死心,我把目光投向了书籍。在那所小小学校的小小图书馆里我终于找到了一本这样的书,西班牙乌纳穆诺的《生命的悲剧意识》。虽然他仍然无法帮助我摆脱困惑和痛苦,但我找到了共鸣,而且他还教我要“抗拒”,否则它将成为不可改变的运数。
  后来我又看到了周国平的《思考死亡:有意义的徒劳》,虽然那时我的焦虑已经变得很淡,死亡的问题也已经很少想起,但我仍然在强烈共鸣的喜悦中一口气读完了这篇文章。
  我生孩子时是躺在手术台上进行的,是医生的主张,我听从了,显得还很坦然,甚至让开始有些反对的家人尤其是母亲,以为是我自己想剖腹产,其实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惧,这恐惧就来自死亡。我听了太多在生产过程中的死亡故事。做手术虽然可能快些,可我实际上更害怕,我害怕我的心脏会跳得太快,这在平时不算什么,可在手术中那可能就是致命的。我觉得我的身体好像在被什么切割着,血管似乎在一点一点收缩,一圈一圈地在逼近我的心脏,我没有感觉到疼痛,但是我充满了恐惧。突然我就跌入了无边的深渊,我死了,真的,我觉得我死了,离开了这个世界,坐在另一个世界的一个角落里,隔着玻璃看着这世界的一切。很久很久,才在朦胧中听到婴儿的哭声和谈论孩子的窃窃私语声,非常遥远,但是我竟然又听到了这个世界的声音,我又活过来了,那放声大哭和她们谈论的漂亮的女婴竟然是我的孩子,我激动万分。我想,如果我那时没有醒过来,我的一生是不是就那样结束了?
  我又想起那个让我不安的画面:在湖南资兴的某个村庄,一阵狂风暴雨后,劳累一天的人们进入了甜美的梦乡,洪水却在夜色的掩护中悄悄地侵袭整个村庄。一个声音在每栋房子前面响起,是村里的妇女主任陈淑秀发觉之后叫醒每一位乡亲。大家很快聚集到了村后一处安全的高地,却发现还有少部分人没来,陈淑秀决定回去找,很多人都劝她,太危险,她还是去了。在返回的途中因为劝阻一位要回去取钱的妇女,她被洪水卷走了,几天后人们才找到她的尸体。有泪水涌进眼眶,更有一种不安进入我的内心。我不停地问自己:如果是我,我会怎样?我不敢回答,因此我更不安。也许我只有恐慌,只想着自己如何逃生,她只不过是一位村妇女主任,她也只有三十岁,她的儿子连一张与她合影的照片都没找到。如果她不去,她是否可以活得更长?当然,至少她现在还可以继续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她的母亲不会失去女儿,她的丈夫不会失去妻子,她的儿子不会失去母亲,人们也同样会很感激她,她已经挽救了这么多人的生命。可是她现在走了,人们哭喊着唤着她的名字寻找她,我相信那呼喊那泪水的真诚,我相信她还活在人们的心中,可是她再也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她的一生到底有多长?我能比她活得更长吗?
  白求恩年少时随爷爷出诊,亲眼目睹了一位女病人的死亡,让他更震惊的是,大家正在悲痛之中,枪声响起,这位妇女的丈夫竟然开枪自杀了。爷爷对他说:“对于有些人来说,死亡比面对现实容易多了。”那位自杀的男人是个懦夫吗?他不敢面对妻子的死亡(也许更害怕的是面对失去妻子后的现实生活困境),可他却如此轻易地面对自己的死亡,他是在以自己的风格死亡吗?
  那个在“桑美”飓风中失去四个亲人的小男孩丁刘全又出现在我的眼前。台风过后,他不吃不喝,也无法睡觉,不停地哭泣,他说他一闭上眼就是那些晃动的手。通过心理医生的启发和诱导,才知道他最大的恐慌和痛苦来自于内心的不安,他一直为自己当时没有去拉被洪水卷走的妈妈和姐姐而自责。他那么小,在洪水边怎么可能拉得动比他大的姐姐和妈妈呢?他终于慢慢恢复了平静。受灾后的人们忙于重建家园,心理重建同样重要,因为灾难已经发生,但生活还要继续,面对灾难和亲人的逝去,我们无法不哀痛,但我们应该有能力哀痛。不要说小刘全没有必要自责,就是有,生活也还要继续,他的一生还很长,不能就在此停顿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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