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读董桥

作者:欧阳娜





  常读董桥的文章,每次都为《藏书家的心事》中的那个精妙的譬喻拍案叫绝:“人对书真的会有感情,跟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有点像。字典之类的参考书是妻子,常在身边为宜,但是翻了一辈子未必可以烂熟。诗词小说只当是可以迷死人的艳遇,事后追忆起来总是甜的。又长又深的学术著作是半老的女人,非打点十二分精神不足深解,有的当然还有点风韵,最要命的是后头还有一大串注文,不肯罢休!至于政治评论、时事杂文等集子,都是现买现卖,不外是青楼上的姑娘,亲热一下也就完了,明天再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董桥的散文精致水灵得让人不忍释手,尤其是手头的一本《这一代的事》,其中尽是淡雅馨香的篇什,作者骨子里的灵气飘逸如霭岚,晶莹似珠玉。上面引用的《藏书家的心事》也出自这本集子。书中那些篇幅不长的小文摆在面前,给人以方寸艺术珍品的赏心悦目之感。不必说书中珠玑般的字句,单看那些精致的题目,就让人觉得那一朵朵水灵灵的鲜花开在眼前了:《听那立体的乡愁》、《暮鸦·归燕·古树》、《“只有敬亭,依然此柳”》、《给后花园点灯》、《撒在沙发上的文化史》、《满抽屉的寂》、《谈谈谈书的书》……细细品读,齿颊生香。
  都说董桥的文章书卷气很浓,这是不错的,但我觉得他更有清人性灵派的遗风,亦深谙周作人、梁实秋二先生的闲适淡雅之道,为文不事修饰,有自然之姿,而处处又见出匠心独运、精雕细琢之功。董桥曾与陈之藩书信来往谈论文章“自然”之说,陈谓董曰:“六朝诗文绘画皆不自然,却凄美之至;芙蓉出水虽自然,终非艺术,人工雕琢方为艺术;最高境界当是人工中见出自然,如法国妞儿貌似不装扮也。”(《书窗即事》)以此数语评价董桥的文章亦甚妥。论及写作之事,董桥说:“写作如练琴,非日日苦练数小时不足以言‘基本功夫’;无基本功夫者,虽情感如水龙头一扭而泻,究无水桶盛水,徒然湿漉漉一地水渍耳。初学者最忌写白话诗,盖自批‘诗人执照’后必自信无所不可为,笔下咿咿呀呀梦呓连篇,名词动词乱伦交配,主语宾语私相授受,望之仿佛眼睛生在屁股上之印象派画家,实则诗人连一纸便条都写不通!”其语锋犀利,语调诙谐,然而给人的教益却颇多。董桥对散文写作自有一番追求,他在《这一代的事》的自序里说:“散文须学、须识、须情,合之乃得Alfred North Whitehead,所谓‘深远如哲学之天地,高华如艺术之境界’。”
  甚爱董桥谈书的文字,盖因董桥谈书的文章灵气最佳。董桥像大多数读书人一样嗜书如命,爱书成癖,尤爱搜访旧书,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喜欢逛旧书店,喜欢一点旧玩意儿”。他当年客居英伦,遍访了伦敦街头的大小旧书铺,总有意外的收获,遂生“偶得生存”的窃喜。大抵藏书家都是爱好旧书的,因为“新书太白太干净太嫩,像初生的婴孩,教人担心是不是养得大,是不是经得起风霜;新书也远没有几十年前旧版书那股书卷气:封面和书脊上的题字总是那么古朴,加上不经机器切过的毛边,尤其拙得可人”。这还只是爱旧书爱逛旧书铺的原因之一端,而另一端说来就多少让外人有点费解了:“最要紧的是,开旧书铺的大半是那些老头,‘其搜辑鉴别,研赜校雠,深诣孤造,各有其独到之处’,起码不像超级市场书店里的少爷小姐那么肤浅庸俗,举动语言像电子计算机那么无理。”(《访书小录》)初读这段文字颇觉荒诞,细细思之又觉入情入理,爱书人心理之隐秘处昭然若揭,不禁莞尔。
  《访书小录》描写伦敦旧书铺中的人物更有情趣,更见灵气:“这里旧书铺古玩店很多的长巷短街原是灰蒙蒙的,艳阳下看看委实寒酸,秋雨一来,反倒有些韵味。这时随便跨进一爿旧书铺,经常会碰到三两老头围坐在乱书堆中,人人一副京华倦客的神情。他们说一口考究的英语,浓茶香烟,闲谈梨园掌故、市井人情、藏书趣闻,乍听恍如翻读前人的笔记杂著。”彼情彼景,以如此灵动雅逸的文字出之实在难得,给旅乡孤独的心灵增添了些许慰藉。古朴中的幽趣,非超脱尘俗、心境澄明者不能品味。
  藏书是天底下极雅的事,然不想极雅之事也有污秽的地方。西方藏书家爱玩藏书票,其上多镌仕女图,更有甚者竟赫然镌入春宫。那些西方仕女图藏书票上的女人“漂亮不必说,大半还带几分媚荡或者幽怨的神情”,藏书家的心事叵测如此。究竟藏书家心里想的什么,外人不可妄论;纵有明了者,想必也不知从何说起。而董桥却作了如此机智俏皮的评语:“这当然又是后花园幽会的心态在作祟!”(《藏书家的心事》)一语道破天机,董桥的文字魅力于此可窥一斑。
  董桥的文章如清幽雅静的园林,一草一石皆带灵气。这样想着,不觉又翻过了几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