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阴刻的碑文

作者:洪忠佩





  一
  
  人与泥土的亲近,其实是一种宿命。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正与父亲在向山的坡地上挖红薯。父亲抖落着薯根上的泥土,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就没有了后语。父亲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把锄头横在地沟上,顺势坐下,燃起一根香烟,久久地凝望着暮色里的村庄。
  这是父亲与我一起,为数不多的一次劳作,却成了记忆的一次定格。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位不苟言笑的人,他一生的坎坷,仿佛给他填充了一肚子的怨恨与不满。在他生命的流程中,负载着太多的不幸——自小丧父,并闯荡漂泊在外。后来,有了较为稳定的工作,不是东走西调,就是挫折连连。即使一年之中与家人短暂相聚的时日,他也很少有那种舒心的微笑。
  生活的重负,世俗的眼光,并没有压弯父亲的腰板脊梁,然而,他就被病魔摧垮了。十二年前的那个春日,当父亲嘱咐我送他回乡时,我预感到了病魔对父亲的严重威胁,我没敢半点犹豫,一切照着父亲的意愿去实施……
  父亲上有老母,下有幼子,他还有太多的眷顾,但他还是——走了!
  整个丧葬的过程,是我疲惫而又麻木的过程。我在长者的叮嘱中亦步亦趋,甚至跪拜都显得僵硬。那超度父亲上路的唢呐,又是多么的噪耳,多么的无奈。我有泪都不敢流,因为,我的泪水,随时可以击中我的母亲,还有奶奶的悲与痛,随时可以击中她们最为脆弱的那根神经。
  父亲从故乡的村庄出发,在外走了一遭,还是回到了故乡,躺在了熟悉的向山上。
  每年的清明,我跪在父亲的墓前,回味着父亲与我挖红薯时说的那句话,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的气息。
  
  二
  
  我的家乡在大鄣山脚下,一个叫车田的村子。有关村子的来历,没有翔实的文字记载,是一辈又一辈的先人传下来的。听长辈人说,在唐代,祖上洪延寿从歙县篁墩迁入,以处荆棘丛生的土墩取名黄荆墩。后来,以地接通、洪两源,二水环绕,村基似车轮,沿溪多田畴而改称车田(又称轮溪)。一个建村有千年历史的村子,她的厚重故事,想说也说不完。一个村史,有许多岁月的沉淀,虚妄的表象,之中还藏着太多的细节,但她的注脚除了祠堂里的灵位,还有山岗上风化的墓碑。
  在我还是混沌未开的年龄,奶奶领着我去梧村、唐下、苍坞、田段扫墓,让我一一识认祖坟。在那个懵懂的年龄,我对先人的墓冢心存恐惧,根本我根本感受不到我和他们的必然联系。光阴荏苒。突然有一天,当我从那个站在路边看送殡热闹的少年,成为送殡队伍的一员时,我才懂得了什么是血脉的延续。
  
  三
  
  我最不愿听到的消息,还是随着电话的铃声来了——奶奶走了,永远地走了。
  爷爷的英年早逝,留给奶奶的是三个年幼的儿子与一生的守望。“三寸金莲”,在给她生活与劳作带来不便的同时,也给身心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为了三个儿子能活着,她忍痛割爱,把最小的儿子过继给村人。前路遥遥,奶奶迈着“三寸金莲”,领着三个儿子,一路蹒跚。在那些有风有雨、有霜有雪的日子,一天天长大的儿子,成了她心中的太阳。
  奶奶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大,守寡的媳妇终于熬成了婆。然而,我父亲虽是长子,却在外工作,家还是由我奶奶操持着,她还有永远操不完的心。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这个长孙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十岁刚出头,我转学至小城读书,奶奶目不识丁,她的言行却影响着我,让我受益终身。让我感到愧疚与不安的,是我读书后,就留在了小城工作,不但无法照顾年迈的奶奶,还给她增添了更多的牵挂。
  通常公历的六月,对于奶奶是个农忙的季节:油菜要收割、秧苗要下插、菜园要薅草……然而,在2002年的6月2日这天,太阳还是明晃晃地照着,河水还是不息地流淌着,奶奶却走了!
  尽管我不拘于乡俗,奶奶的辞世,我却跪破了双膝……
  奶奶生于1918年5月,逝于2002年6月,享年八十五岁。我含着泪水,在墓碑上刻了“四十二世祖洪母黄泉英之墓”,并一遍又一遍地用红漆在字痕上描摹。奶奶在世的时候,村人都喜欢叫她小名,或是按辈分尊称,她的名字几乎被人遗忘了。奶奶走了,由于她的勤俭、聪慧与端庄、坚贞,她仍一次次被村人提起。
  
  四
  
  村庄的年岁不仅调和着村庄的色调,也催着亲人一个个老去。
  2005年10月6日,岳父的辞世,成了村庄的另类版本。岳父十年前因脑溢血闯过一次鬼门关,他以半边身体皈依了基督。岳父出殡那天,十分地平静,没有上香,没有鞭炮,没有唢呐,没有哭泣与追悼,只有一起受教传教的兄弟姐妹如歌的祷告。
  岳父早年在广州、南昌谋生,后来回到小城的一家企业工作。他不善言辞,只有在高兴的时候,才会讲讲过去的人和事,我对他的一生只知个梗概。岳父得病后,话语就更少了。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加入了基督教,成了基督徒。每个星期,他都由岳母陪护着,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去做礼拜,去唱耶稣歌。他强忍着身心的创痛,用半边身体向上帝祷告,祈求一家大小平安。十年的疾病后遗症,让他走得淡然、从容而决绝。寿衣、遗像,甚至走时要带走的《圣经》,他都先前嘱咐得一清二楚,他以一颗虔诚善良之心,找到了进入天堂的阶梯。
  尽管我觉得信神信主有些荒谬,但我还是在岳父的祭日,用心祈祷:愿他一路走好!
  
  五
  
  霜降的前两天,二叔来电话说,田段里的菜园列入了乡里的征地范围,你爷爷的坟要迁走。
  按村里的风俗,迁坟动土是大事。在家中,我是长孙,二叔征求我的意见也无可厚非,但二叔一叔本身意见就不统一,让我左右为难。我对他俩说,你们都是我的长辈,村里的规矩我也不懂,主意你们拿就是了。
  二叔择日请人准备迁坟,一叔出面给挡了回去。
  我赶回村子,走进家门,一叔正在厨房闷着头抽烟。厨房的昏暗与烟雾交织在一起,让一叔的脸更为模糊。
  一叔说,你奶奶临走前有过交待,迁坟事关一家大小的平安,这担子重啊。
  二叔说,吃点亏都无所谓,可这气受不了,牵头做事还有错?
  一叔二叔都没有进过校门,都在村子里跟泥土打交道,但二人性格和为人处事都迥异。一叔自我封闭,思想禁锢;二叔谨慎、忠实,却缺乏大度。两人扭在一起,很难说得通。
  乡风民俗要尊重,但也不必过于迷信。大伯父懂风水,奶奶、父亲的地都是他定的,请他出面就是了。我耐心地劝说着。
  已经问过了,他说汪山、向山的地都好。听口气,二叔还在气头上。
  一叔二叔还在为爷爷坟地的安向僵持着。
  遇上这样的事,我作为做晚辈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还算达成一个共识,请大伯父来择日选地。
  大雪的前一个星期,二叔专门跑了一趟县城,还是说迁坟的事。二叔心神不定地说,去南山请过大伯父,可大伯父自己都走不动了。
  
  六
  
  一世尘缘,死亡是人生的必然结局。而这个结局就像迷宫,让活着的人困惑与迷失。孔子的高徒子贡曾问孔子:人死后到底有没有知觉?孔子通达、幽默而不失理性地回答:我若说有知觉,恐怕一些孝顺的儿孙为死去的先人在而妨害了生业;我若说没有知觉,又怕不孝子孙把先人的尸体一丢,连埋葬也省了。子贡呀,你要想知道死后到底有没有知觉,等你死了,不就知道了么?孔子的话,无论对子贡还是后人,都是一种警醒。然而,作为世俗中的人,又能省悟得了么?
  在村庄,我的先人祖祖辈辈刀耕火种,最后把自己也种进了土地。我在村道上走着,不经意间,踩着的是《大鄣山赋》的断碑残文——碑是阴刻的,字字透着骨力——说不定也踩着了哪位先人的肩背。村庄数百年甚至千年的岁月,不知散失了多少红尘旧事,我却不知从何拾起。我回村子,如果不是送亲人上路,就是为亲人扫墓。村庄之于我,除了血脉的延续,精神的家园,还有一种爱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