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旧日物事

作者:廖健康





  大磨台
  
  大磨台置在老屋的偏房里,是奶奶当年的陪嫁。
  我奶奶的娘家,也就是我们的太姥爷家,当时在县城的南巷几代开豆腐作坊。太姥爷家制作的“陈记豆腐”,洁白细嫩,可煎可煮,口感特别好,在那时的县城是非常有名的。那时,豆腐就是人们餐桌上大众化的菜肴,更有人喜爱把它当作风味小吃。每每有顾客走到肚子咕噜时,就冲着豆腐作坊大喊一声:“老板,上碗麻辣豆腐!”伙计立马从翻腾的大锅里舀上一碗滚烫的熟豆腐,拌上香油辣子,直把顾客吃得满头流汗,喜笑颜开。
  我爷爷当时就是豆腐作坊里的一名小伙计。爷爷家穷,十四岁就从易涝易旱的乡下来到城里寻生计,在太姥爷家的豆腐作坊里当上了小伙计。乡下来的爷爷老实本分,勤劳肯干,作为东家的太姥爷家也待他不错。爷爷在太姥爷家一直干到十九岁。
  太姥爷唯一的女儿,聪明漂亮,谁都认为她将能结下一段好姻缘。可不知怎的,她竟然看上了像一头水牛一样只顾干活很少说话比她大两岁的我爷爷。太姥爷挺开通,他看看小伙子要力气有力气,人忠厚可靠,家虽然穷点,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把我奶奶下嫁给我爷爷。
  奶奶出嫁时,太姥爷要给她一笔陪嫁钱,我奶奶说什么都不肯要,而提出要豆腐作坊里的一台大石磨。太姥姥有些舍不得,太姥爷瞪了太姥姥一眼,说:“给,给他们两口子一个天下。”于是,大石磨就和奶奶一起上船,嫁到了我们家。
  爷爷娶奶奶回到乡下后,也在我们镇上开起了一间豆腐小作坊,小两口起早摸黑,做起了豆腐生意。慢慢地,爷爷奶奶赚下了一些家产,建起了我们家现在的老屋。
  解放前一年,爷爷病重不治而亡,奶奶悲痛欲绝,撒下幼小的父亲兄妹,竟也患病跟随爷爷而去。
  爷爷奶奶死后,大磨台一直闲置在家中的偏房里。
  那一年,全公社大搞水利建设,我们村的青壮年被抽调到外村兴修水库,本村则进驻了大批开挖水渠的人。我家住满了民工,民工们统一开办伙食,做饭的是一位年轻的姑娘,爱笑,人挺漂亮,还有一位五十开外的半老头做她的帮手。吃饭的人多,姑娘和半老头整天累得够呛,每天吃完晚饭,工地上的民工都闲下了,就相互开起了不着边际的玩笑,或干脆蒙了被子睡大觉。而此时姑娘和半老头还不得闲,每晚还得准备第二天的两板豆腐。我家闲置多年的大磨台竟排上了用场。只不过大磨台吃力,姑娘掌磨,半老头推磨,半老头每晚累得皮老鼠似的。
  一天,在水库工地劳动的我二叔摸黑回到家里,说是回来拿换洗衣服,第二天一早得赶回工地。二叔那时从学校出来,已在家劳动了好些年,是农村少有的二十五六岁的大龄单身青年。我母亲很为二叔着急,无奈家里穷,二叔空有一副好皮囊,人家姑娘们就是看不上。那天夜里,也该半老头清闲,二叔顶上了他的班,把大磨台推得飞快。
  第二天一早,二叔磨磨蹭蹭、吞吞吐吐地,好久才道出了意思:想要我父亲顶替他上工地。父亲望着编了一半的竹席,似有难色。母亲在一旁捅了捅父亲,轻声骂着父亲是木脑壳……
  我父亲终于高高兴兴地上了工地。
  那做饭的姑娘就是我现在的二婶。
  
  马 灯
  
  剪刀在灯光下明亮地一晃,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磨合声,脐带应声而断。我那时还是一只没“开眼”的小羊羔,手脚不断挥舞着,放声大哭起来。我家房间里的小木桌上,马灯发出安详而疲惫的光,正如母亲的眼光。哭声中,我感觉到了有一种从没见过的光亮,将我全身的皮肤灼痛,我只能以更大更急促的哭声来表示我幸福的迷惑。当然,这一切我是无法记忆的,但却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我是在马灯灯光中出生的,我最先接触到世界上的事物便是那一片柔和的马灯灯光。
  我能记事时,马灯已较少使用了,那时,村里已接通了电,户外活动人们也用上了手电筒,只有在某些停电的夜晚,马灯才重新被人点亮,在玻璃罩里发出混浊的如古铜一般色调的光,细腻而柔和地将整座村庄照亮。之后,马灯又被人们挂在墙壁或闲置在桌台,待到下一次停电,才再一次被人们想起。
  家里的墙壁上挂着这盏马灯,提手和护栏都有些锈蚀,玻璃罩已被某个“叮当”作响的日子打出了一个小缺口,上面还留下一层灰尘。一次,我在油箱里加了油,调试好灯芯,居然还能用呢。
  有月亮的夜晚,夜深人静,醒来的我常被皎洁的月光所吸引,月光照进屋来,我分明看到挂在墙上的马灯被月光点亮。一厅堂人穿着土布制衣衫,堂前的八仙桌上亮着一盏马灯,队里的记分员正认真地给社员们登记工分。大家说是来报记工分,不如说是来聚会谈笑,比现在我们一些人参加会议到得齐整、准时多了。贫穷的生活在人们的谈笑中顿时有滋有味起来,疲惫的身体也在笑谈中得到放松……
  冬季的水利建设中,夜晚的工地,乡亲们点着马灯,汇成一片壮观的灯海,大家你追我赶,正在进行一场劳动的竞赛,催促了工程的提前竣工。依然是在一片马灯灯火里,而这灯火却显得有些慌乱,风雨里,摇曳的灯光随时都可能熄灭。村庄前流过的这条大江,平时清波荡漾,温顺极了,此时却突然发起了脾气,含着大量泥沙的大浪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浑浊,洪水如猛兽拍击着岸,堤坝出现了险情,大家怎么会不慌呢?是谁,高举马灯,大喝一声,率先跃入水中,指挥大家有条不紊地进行抢险?
  我曾听说过一位上海女知青的故事。从繁华的大都市来到这片贫瘠的乡土时,她只有十六岁,在和瘦小的身体不成比例的繁重体力活面前,她从没退缩。后来,大队派她到社里去学习医疗救护,回来后做起了乡村赤脚医生。她随身背着一个带红“十”字的医疗箱,不计日夜地随时出现在急需她的农户家里,为多少村民驱走了病魔的阴影,带来了生命的福音!后来,在一次夜晚诊疗回家的路上,她不慎落水而熄灭了青春的生命之火,尸首都没能被发现,只留下一盏翻落在岸上的马灯。
  是啊,那一盏盏有着动人故事的马灯,难道不值得我们珍藏记忆吗?
  现在,世界上有那么多美丽的灯,夜幕降临,祖国大地有那么多迷人的城市抑或是新农村的灯火,这都是时代留给我们的杰作。马灯,如今只在一些影视作品中偶尔被点亮,而那盏盏曾经亮在我们生命各个角落的马灯啊,你记起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