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沉沦 沉醉 回归

作者:高秀兰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郁达夫无疑是一个具有鲜明艺术风格和独特个性情感的作家,读他的作品,往往会被他那特殊的题材、独特的视觉、感伤的情调、大胆的暴露和强烈的主观色彩所深深吸引。虽然他于四十九岁的英年被日本宪兵杀害于印尼的苏门答腊岛,没能为后世留下更多的佳作,但是综观他的作品,却基本上体现出了他的才华,并能从中清晰地看出他的创作思想、创作风格以及人生历史由沉沦到沉醉、由沉醉到振作、由振作到成熟,然后走向回归的深深的轨迹。短篇小说《沉沦》、《春风沉醉的晚上》、《迟桂花》最能反映出他这种不同时期的变化。
  发表于1921年的《沉沦》,一经面世,立刻在社会上引起轰动,一时之间,褒贬掺半,毁誉不一。
  《沉沦》的故事并不复杂,但它的题材却令当时的人们耳目一新:一个留学生在异乡的孤独中渴望得到爱情而不得的心理剖析。而它近乎另类的风格和手法更令当时习惯于正襟危坐、冠冕堂皇的人们措手不及:一种来自于男性的感伤,一种近乎自戕的暴露。更甚者,即便在郁达夫之前,有过很多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晃动着似是而非的身影,却极少有人直言坦陈,尤其是涉及到有可能触及”正统神经”时,更是把自己的事贴上他人的标签,然后言不由衷地大加挞伐。而郁达夫却公开宣称自己的小说是自叙体。这样看来,“塑造一个性格抑郁和心理变态的青年形象”,又“具有强烈的反旧礼教色彩”的《沉沦》,如果在人的个性极度封冻而一潭死水般的1921年的中国没有引起轰动,那才是奇怪的事。
  他通过《沉沦》喊出了:
  “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
  很显然,这时候的郁达夫除了这痛苦的呼喊外,对一切都很迷茫。
  在跨过苦闷的青春期之后,日益增多的社会活动使郁达夫生活接触面越来越开阔,他渐渐地走出了个人生活狭小的圈子,更多地把目光关注到社会底层。1923年,郁达夫发表了又一次给他带来巨大声誉的短篇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这篇小说故事单纯,人物清新,思想明朗,情调真切,给人以全新的感受。它标志着郁达夫小说由“沉沦”到“振作”,从沉郁向开朗的创作风格的转变。它一反《沉沦》的自我封闭和哀鸣,写一个烟厂女工和一个知识分子之间的感情关系。依照作者一贯的文学作品应该是作家自叙体的观点来看,可以明显看出《春风沉醉的晚上》中的“我”是《沉沦》中我的延续,只是多了几分落拓,也多了几分乐观。那么,“我”在与陈二妹的思想交流的“晚上”,令“我”或作者“沉醉”的是什么呢?自然不是倾听对方的述说生活中的痛苦,而是双方在思想交流中所获得的真诚和友谊,或者明确地说就是“我”渴望了许久的感情。他们处境相似,命运相同,生活的重压把他们连在一起,使他们由陌生而相认、相熟,由警觉、猜疑而相助、相理解、相支持。这种舒心、这种沉醉在上流社会是不可能有的,它只能存在于民间,存在于劳动者之中。作品昭示给我们的是:人间自有真情在。不管生活的压力有多么沉重,只要人们互相关心、互相理解、互相支援,就能增长战胜困难的勇气,迎接生活的挑战。作者希望以沉醉驱赶悲凉。但这时的“我”仍然显得那样软弱,始终找不到摆脱目前窘境的良方。所以小说的结尾:“夜还是充满哀愁,只是云层破处有两个星星。”
  仅仅两年的时光,出现在人们面前的郁达夫似乎一下子变得成熟了许多,思想也一下变得深邃了许多。他不再是那个整天被性苦闷压抑得萎靡不振的孱弱少年。“我”这时已经懂得同情别人,关心别人了。当“我”忽而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时,“我的理性却命令我:‘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现在处的是什么境遇!你想把这个纯洁的处女毒杀了么,恶魔,恶魔,你现在是没有爱人的资格的呀!’”
  除了思想上的变化外,《春风沉醉的晚上》在题材转换之后,艺术上在保留原来抒情真切的特别的基础上,在具体描绘方面也得到了大大的加强。郁达夫曾经说过:“小说的表现,重在感情,所用的都是具体的描写。”因此,《春风沉醉的晚上》通篇贯穿了一个“情”字,而且情与事相融,与人相随,与结构相结合,从而成为一篇抒情色彩浓烈的作品。
  这之后,由于郁达夫的小说过于追求抒发个人的性灵,性苦闷和性压抑不时地在小说中占着很大的位子(如即使是具有革命倾向的《她是一个弱女子》),于是,“品质恶劣、作风浪漫,不足以为人师”的责难凌空飞来,再加上他“很真诚,也坦率得惊人”、“把锋利解剖刀忍痛插向自己的胸臆时,苦笑中带着自我陶醉”,于是风波和误会便和郁达夫形影不离,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退出创造社和“左联”。当他感到“一腔热血不被人们理解的时候”,他“有牢骚、有抱怨、有叹息、有软弱、有彷徨、有感伤、有沉醉于爱情和逃避到大自然怀抱中的幻想,甚至也有过病态的自我嘲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郁达夫回到了家乡富春江畔,寻求“出世”的感觉,这期间的1932年,他发表了短篇小说《迟桂花》。
  这应该是郁达夫小说中让人读得最轻松的一篇,也是最少被人说三道四的一篇,它对纯真友谊的赞美,对美好人性的歌颂,对庸俗情欲的净化,一直为人们津津乐道。读着它,仿佛一股清新的山风迎面扑来,让人神清气爽。这篇小说仍然篇幅不长,故事仍然不复杂,叙述“我”参加朋友翁则生的婚礼的经过,在这个过程中,“我”与翁则生一家真诚相处,经历了一次的洗礼。久居都市的“我”接到朋友的邀请欣然赴约,当“我”来到翁家时,第一个接待“我”的是翁则生的妹妹翁莲,“我”一下就被这个女性天生的丽质和淳朴的气质所吸引。接下来的几天,“我”在与翁家人特别是翁莲的相处过程中思想感情悄然发生了变化,翁则生的热情爽朗,翁母的善良慈祥,都深深地感染着“我”,并渐渐与翁莲产生了爱慕之情,作者用了大量的篇幅叙述翁莲陪“我”游五云山的经过,通过这个过程展示翁莲美丽的容貌和淳朴无邪、冰清玉洁的天性。在“我”的眼中,“她的身体真的是发育得太完善了”,而当“我”以世俗的举止对她表示感动、并准备向她表示爱意时,她那“洁白如纸”的纯真使我的“心情开朗,情欲也净化了”,仿佛眼里的翁莲是一台心灵的净化器,使“我”那污浊窒息的心灵吹进了一股清新的空气,所有的烦恼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很明显,翁莲是作者理想中完善的女性形象,她代表着作者对美好人生的向往。除此之外,作品还对恬静优美的自然山水作了详尽的描绘,这里再也没有了《沉沦》中的那份灰暗和嘈杂,没有了《春风沉醉的晚上》中的破败和阴暗,有的只是明媚和清幽。与作者以往作品中一样,这篇小说中的景物描写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思想感情的表达达到了完善的统一。作品中的迟桂花既是实写,又是虚写,它清香、朴素、耐久,既是翁莲美好品质的写照,也是作者追求的境界。结尾处作者就借“我”之口说出:“让我们都做迟桂花吧!”
  与郁达夫以往的小说一样,《迟桂花》仍然保持了作者感情真挚、主观色彩强烈的特点,但没有了以前的忧伤、抑郁,叙述舒缓从容,笔调抒情优美,风格更加开朗,语言更加清丽,似乎借了富春江畔山水的灵气,美不胜收。尽管作者在文末特意说明“故事和人物纯属虚构,读者不要误会”,但读者自然明白,人和物是虚构的,可作者所表达出的感情却是真的。在这里,人们似乎看到了一个想要超脱世俗、隐逸山野的郁达夫。经过一系列的风风雨雨,郁达夫好像有了一种“出世”的思想,要借助故乡的山山水水冲刷掉一切烦恼和喧嚣,回归天性,回归自然,过着“在这家吃点精致的菜,喝点芳醇的酒,睡睡午觉,看看闲书”的日子,“不愿意将行动和平时有所移易,总之是懒得动”,他对嵇康、阮籍、陶渊明等人有过很深的研究,如今终于要效法这些先贤们了。但是,郁达夫毕竟不是这些先人们,在《沉沦》中叙述过的屈辱,在《春风沉醉的晚上》看到过的人间苦难,以及要当迟桂花的愿望,更主要的是异族铁蹄的入侵,使得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到先贤们那样洒脱,那样超然,那样置国家于不顾。尽管他不是共产主义者,尽管他没能在《春风沉醉的晚上》走上“和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尽管作为一个文学家,他追求文学上的独立地位和价值,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关心社会人生,不关心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因而,在他的生命中,时时呈现的又是一副斗士的姿态。他此时的“出世”,只不过是几千年来中国知识分子那份“怪癖”在他身上的短时“复活”,为了排解一时的愁闷和烦恼,一时的权宜罢了。就在这之后不久,他又“出世”了,为了拯救民族的危难,到处奔走呼号,甚至漂洋过海,直至浴血他乡,用生命完成了最后的也是最辉煌的一部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