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触摸生命

作者:刘 畅





  一
  
  曾听过钱理群先生的讲座,他引述了林庚先生的一句话:“诗的本质是发现,诗人要永远像婴儿一样睁大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围的世界,发现世界新的美。”其实,我想,每个人都像是婴儿,在未知的事物面前迷茫不安,小心翼翼地想去触摸它们。于是,在阅读江子的散文集《入世者手记》和《在谶语中练习击球》时,我似乎找到了一个词来概括他的文章,是的,是发现,他将自己的心灵沉潜进残酷的生活表象中,试图发现我们生命的历程,发现我们在生命历程中的苦苦挣扎,以文字映照一个真实的世界。
  或许,生存的沉重感正像蛇一样顽固地盘踞在作者的内心,召唤出那些并不久远的记忆,所以我们看到了这个时代隐藏在灯红酒绿下的另一个身影,它属于那些背负着行囊在路途上奔波的人们,属于那些应和着生活的节拍低声呻吟的人们,更属于那些活在我们视野之外弱小又沉默的灵魂,他们蜷缩进一幅被命名为“命运”的黑幕中,从而我们只能凭着感觉一点点地去剥开现实的真相。
  那是一个少年梦醒的时刻,他在慢慢长大。一群和他同样热爱着文学的少年,在北戴河,在校园里,“在那个时代的乡村、城市秘密穿行,内心揣着诗歌的圣火,纸上写满少年的激情、忧伤,漫天寻找他们的盟友,任何角落都可以成为他们诗歌的讲坛”(《蛇蜕:一个70后的成长记事》),然后,青春的诗情伴随着岁月的积累被生活慢慢吞噬……还有,一个在城市暗夜下混乱、肮脏的小旅馆,第一次向淳朴的少年展示了成人世界私密的一面,突然弥散在身旁的丑恶“就像一种无形的锐器,深深地插进了他的心脏”(《漫游者之歌》)。于是,徘徊着诗意、感伤与疯狂的天堂渐渐消逝,这确实是一种蛇蜕,作者观望着过去,听任现实把一颗曾经轻灵跳跃的心浸泡得冰冷坚硬。
  又是怎样的现实呢?作者记录下发生在城市里、路途中和乡土上普通人面临的生存境遇,熔铸了对于他们真诚的关注与深切的情感体验。我想我将会很多次使用到“体验”这个词,因为无论是江子的散文还是其他“新生代”散文,他们对生活总有着一种敏锐的直觉和深刻的把握,感受着日益陌生的时代,使心灵更加贴近个体生命。
  在江子的散文中,生命是一个长久的主题。他自身充满了漂泊感,这来自于命运的不可捉摸,来自于对自身的不确定,也来自于对死亡与苦难的敏感,因此当面对着生命的流逝与人生的艰难跋涉时,他便将从乡土生活中生发出的体验放置在对个体生命的思索中,这使他笔下农村与农民的生态显得尤为沉重,甚至总是带有悲苦的气息。
  在名为《乡村笔记》的一组散文中,他努力地搜寻故乡生活的片断,从祖辈、父亲到自己,从赣江到照相馆、理发店、小学,他脚下那片土地在时间和空间上不断延伸,延伸到古老的村庄与生活方式,延伸到乡间的各色人物,他们展示着生活的百态:像赣江上的老艄公,他的心中只有江水和他的船,他的眼里看见的都是乘船的渡客,即使是对一个大人物的恩情也不过是二十块大洋的价值,因为“他是河水的一部分。他只顺应流水的节奏和秩序”(《老艄公》);像理发店里的木苟,“他幽晦的内心,就像他的理发店,只有屋顶一块小小的明瓦和一个小窗户照亮、温暖”(《理发店》);像《消失的村庄》,村里人离奇的消失构成了这个村庄奇妙的布景,“那里没有愚昧,没有贪婪,没有拐骗欺诈,没有暴力凶杀。人们在那里繁衍生息。村子四周都栽满了鲜花”,一个人们心中的天堂恰好映衬出现实的鄙陋与黯淡。
  当作者以一个城市人的眼光回望他们时,这种乡土的生存体验沉淀出对于一种质朴生存状态的留恋,那是一个他已永远不能回转的记忆,“事实上,还搁在教室里的那块黑板上,属于童年的部分至今已经擦净,我无比伤感地看见,粉笔灰簌簌地落下……”(《小学》)。但他也看到了人们在现实的打磨下显得疲惫不堪,他们常常被生活击倒,但又总是不得不背负这种生命的沉重,它融入了奔涌的赣江,成为乡人血脉的一部分,这是太祖父与祖父临终的嘱托:“握紧篙子咧……撑好船咧……到死都不要……放下锚咧……”(《血脉里的赣江》),意味着这种生存方式的不可挣脱,人们将永远以紧张的姿态去迎接生活的挑战。而又如同像父亲一样的人们,他们在生存的压迫下,在掠夺走生气的命运面前,成为“一个充满孤独和忧伤的弱者”,只能将心灵寄放在一个梦幻的远方,但时间的流逝并不能阻止他们顺着这种生存方式的惯性在生命的轨道里固执地滑行。
  于是,作者在台球室里的四指头们身上找到了对生命更加直观的体悟,人们都不过是凌乱摆放着的球,在命运的撞击下不由自主地奔向一个洞口,所以他说:“当我们把身体伏在台球桌上用球杆击打,有另一双眼睛正把我们当着球子瞄准。也许我们会在台球桌上滚出漂亮的弧线,但落洞是早晚的事情,不管我们停落在怎样的位置。这就是我们所面临的残酷真实,我们无法回避。”(《在命运和游戏之间》)。作者带着这种命运的惶惑截取乡村生活场景,通过乡间生活常态的展示灌注自己对生命的感知,从生活的表象里提炼出关于传统、现状、生死、精神的深层次思考,从而在文章中形成了凝重深沉的意蕴。
  正因为感受到我们所要面对的无奈,所以就如他在《漫游者之歌》中描述的那样,作者自己在一个看似虚幻的目标牵引下陷入了一种似乎徒劳的漂泊与寻找中,在这个过程里,他发现了许多人也在重复着类似的经历,他们抱着生活的梦想闯进城市,从此忍受着物质的匮乏和需索,忍受着内心的忧伤、愁苦。因此,作者记录下那些生活在城市底层的打工者们艰辛的生态,我总是认为有一篇散文的题目正是对这一群体的刻画——《卑微的旅行》。他就站在这些人中间,在他们身上感受奋斗挣扎的苦涩和辛酸:几次在长途路上死里逃生的货车司机老杨,“由于长年身陷异乡和旅途,他头发稀少,满脸皱纹。许多年来,他像一个陀螺,被生活驱赶着在路上不停奔波”;在两年里做过许多份工作的弟弟则仿佛“一架正在被风托起的骨质薄脆的风筝”;至于作家金,他要面对的是已然破碎的生活和破碎的心。
  同样,我也欣赏另一个题目——《蚂蚁搬家》。蚂蚁,这是对都市里那些卑弱而勤奋的生命恰当的形容,在喜庆的年关即将来临的时候,他们仍然为了严酷的生活出卖自己的劳力,作者刹那间与他们形成了共鸣,“我听到了我咬着牙关的声音,似乎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在这座灯红酒绿的城市里,空着肚皮,忍受着生活的重压,把汗水啪啪地砸在灰尘里”。当我们再去审视这些处于社会边缘的人们,我想我们最真切感受到的是作者情感的力量,他无法不动声色,因为对于生活他与他们有着同样的生命体验——漂泊、负重,这就使作者能够从他们的生活表象中捕捉到这一群体内在的精神气质:疲惫、迷茫、执著……
  
  二
  
  相比于展现健全人生活的艰难,江子散文更为突出的特点是从一个个残缺的生命中体味生存的沉重。他写出了一群患有暗疾的人们,他们是瘟疫患者、是侏儒、是盲人、是失聪者……他们承受着身体的缺陷和病患,在一个或许已经被人遗忘的角落里独自抚慰着伤口,作者将视线投射到他们的现实处境上,感知暗疾与阴影背后的情感和生存态度。他并不否认对于这些残疾者的悲悯,因为经历过生命的流逝使他认识到人的脆弱:“对死亡的恐惧造就了我悲悯的心态,并且使我有了一种与年龄远不相称的类似老年人才有的悲凉和沉静表情”(《永远的暗疾》)。
  因此,作者讲述了一个又一个破损的生活:失聪者几乎成为了村庄里最孤独的幽灵,“他的样子,就像一只出土的年代不详的、双耳破碎了的黑色陶器”(《失聪者》);色盲C走进城市,面对他无法识别的红绿灯,于是他注定要在由此而生的畏缩中品尝痛苦和耻辱,“像一只草丛间奔跑的受惊的野兔,一只被追赶的老鼠,一名踏着战友的尸体躲着敌人的子弹冲过防线的无名的游击队员,一个乱世中逃命的人”(《色盲》);制作鞭炮的小儿麻痹症患者三巴子因为残疾而失去了爱的权利,只能在鞭炮声中独自枯守,以猛然迸发的诗句发泄心中的苦闷,“‘爱’和‘鞭炮’是其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词语,字里行间充满了浓郁的硫磺味和硝烟气息。他写下的每一个字的笔画都显得张牙舞爪,仿佛受伤的野兽在荒原上践踏出的零乱脚印……”(《鞭炮》),当他写到“我爱一个女人/用100万响鞭炮的热情”时,我看到的是满纸的苦涩。他们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不得不接受命运的捉弄如同“网络妈妈”一样以身体的残缺换来灵魂的升华,并因为残疾而在命运的漩涡里显得格外弱小无助,就像在公共汽车上摸索着寻找同伴的盲人,坐在地道口演唱的盲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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