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读史断章

作者:罗克岩





  十几年前,看到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的一套《二十五史》,两个字只有一粒米大,定价三百五十元,是我当时在讲台上,两个多月的口水费,但我还是兴奋地买下这堆中国几千年的米粒。米粒装在一个不大的纸箱里,十二本。十几年,就经常半粒米半粒米地数。
  乡间读史,听起来似乎有些雅,一旦读起来却有点沉。没有图书馆,不容易找到足够的资料来印证自己的想法,也找不到指引方向的工具书。没有人交流,思维无法撞击。就像投身在茫茫大漠渺渺大海中,没有指引出路的蛛丝马迹,更谈不上航标指南针,甚至天也是漆黑一片,北斗星杳无影迹。盲人摸象,一边是感觉,一边是想象,摸到腿可能当作柱子,摸到肚皮可能当作墙。
  老实说,现在我不仅依然不知兴替,而且越来越糊涂。这个断章,也不知是耳朵还是扇子,或者尾巴还是鞭子。既是糊涂人的胡说乱道,免不了就是找麻烦,心平气和怕是没有的。
  
  术与功
  
  中国历史上有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些被后世称为大忠大烈、标为人格典范的人物,或在国将倾覆的关头,未能挽狂澜于既倒;或在吏治昏暗、朝堂乌烟瘴气的时候,也未能一展雄才大略,造就政治清明经济发展的新气象。倒是那些人格未为后世标榜甚至认为有瑕疵的建有不世之功:或拓疆固土,或带领国家走出危若累卵的逆境,或于乱世之中开国立朝。
  屈原在我国是一个家喻户晓的忠烈之士。《史记·屈原列传》记述,他博闻强记,极富辩才,深谙治国之道,又与楚王同姓,青年时代就深得楚怀王信任与赏识。按照这个趋势发展,屈原有可能成为战国时期的大政治家,说不定能做个中兴能臣,使楚国走出积贫积弱的困境。然而,上官大夫进谗言,说屈原要把楚王的一切功劳归为己有,一句话就让楚怀王疏远了屈原。少年得志转而政治失意,屈原开始了他的悲剧生涯。屡次谏君都不见用,从此屈夫子愁满天地,一腔忠愤付之诗篇。讥刺批评锋芒又激起了包括他的学生时任令尹的子兰在内的一批幸臣愤怒的围攻,屈原被顷襄王放逐,直至投江自杀。
  后世评价这些人物,一般认为他们生不逢时,未遇明主;又或归咎于奸臣当道,残害忠良;或遭小人暗算,文韬武略无法施展,扼腕太息的同时,对他们的忠烈人格极尽赞美,齐之为圣贤,升华到与日月同辉的高度。于是,司马迁为蔺相如作传,完璧归赵、渑池会、将相和,两次出使一次退让,使这位被赵王拜为上卿的人物,作为大智大勇的典范传颂千古。就在蔺相如在敌国宫廷上怒斥秦王,用视死如归的态度成就自己忠烈人格而名垂青史的十几年之后,长平一战,秦将白起仅坑杀的赵国降卒就达四十余万,并乘胜围住了赵都邯郸。不是魏信陵君及其他国家出兵救赵,恐怕六国最先灭亡的就不是韩而是赵国了。我们都知道“卧薪尝胆”的故事,要是兵败被擒,勾践也对吴王破口大骂,一副“要杀就杀,你老爷我就是不降”的态度,哪里有后来的结局。他甚至用尝屎测病这种想想都要呕吐的方式,换取了吴王信任,得到了报仇复国的机会。
  把朋友的钱拿回家、打仗临阵脱逃的管仲,深得齐桓公信任,为齐国宰相,掌管国政,实行改革,联合各国,尊王攘夷,使齐国兵强国富一度成为春秋霸主。刁竖向桓公进谗言,说齐国百姓只知道有管仲,根本不知道还有君王。刁竖、易牙、开方等人,只要有机会就要诋毁管仲。如果说齐桓公是明主,何以有群丑在朝堂蹿跳?管仲就是有本事让齐桓公不吃谗言,直到管仲病死,所有的诽谤都未得逞。同样的挑拨,在屈原和管仲身上,却有不同的结果。管仲死后,面对同样丑类,鲍叔牙却被他们气得忧闷而死。
  明朝嘉靖、隆庆之际,国脉衰危,几近必亡。这时候出了一位“救时良相”张居正,仅用十余年努力,居然拨乱反正,营造出一个“内难不萌,外患不作”、“五兵朽钝,四民康”的兴旺局面。但他为了登上首辅宝座,采取的却是诡谲阴谋手段。时值穆宗去世,十岁的万历为皇帝,关键时刻,张居正出卖机密、行贿、封官、许愿,联合了太监冯保、皇后和万历的生母李贵妃,以“揽权擅政,夺威福自专”等罪名,把首辅高拱驱逐出朝,开始了权相生涯,历史上称“壬申政变”。因忌惮高拱复出,又和冯保炮制了一起所谓的闯宫弑君案,诬陷高拱派人行刺皇帝,想借此处死高拱并籍没其全家,乃至株连族人,只是迫于众议才未得手。执掌政柄之后,他大力改革弊政,推行新法,放手实现政治抱负。经他挑选的其他阁臣不用对政事有所助益,只需要在内阁中混日子,照例署名、画押,做陪衬人物。他容不得谁对相权有丝毫的吹风动草,谁胆敢弹劾他,不管事实如何,从来就是毫不留情,用廷杖、充军的手段进行镇压,甚至到了在公开场合“举朝争颂其功而不敢言其过”的地步。就是皇帝对他也非常敬畏,言必称先生,举凡朝政国事,一任张居正决断。直到去世,张居正从未被皇帝斥责过,一直是真正的“威柄震主”。后人评价张居正贪财受贿、多为子孙谋、作风骄奢、“毁满国中”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誉满国中”。
  与张居正同时代的海瑞,是历史上有名的大忠臣,廉洁之至,世所公认。海瑞所以出名,是他在《治安疏》中敢指责嘉靖皇帝,而“直声震天下,上自九重,下及薄海,内外无不知有所谓海主事者”。他成就耿介忠直之名的同时,也被打进天牢,只是因明世宗意外死去,才幸运地没有被杀。海瑞在不惑之年步入宦海,一直希望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弄得连张居正这样的名相都不愿用他,国家轰轰烈烈在改革,他只能在家赋闲十六年之久。虽然最终穿上大红袍,成为二品大员,却只能在没有实权的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任上告终,死前被人大肆攻讦得心灰意懒,曾七次请求辞职,在壮志未酬的叹息中死去。尽管为海瑞送葬的民众队列长达一百多里,却于沉疴痼疾无补,于国于民无利。
  奸雄曹操,无赖刘邦,杀兄夺位的唐太宗,“少恩而虎狼心”的秦始皇,历史上这种毁在人格、誉在功业的人物举不胜举。他们无不能在复杂微妙的关系中,纵横捭阖,即便身处诡谲阴谋,也能于瞬息变化的过程中崛起,成势举业。
  
  群 奸
  
  因为读一部写王安石变法的长篇小说,为了了解其中人物,拿出《宋史》,数着数着就数到了《宋史》奸臣这堆米里。真是不数不知道,一数吓一跳,跟随王安石积极倡导变法的人群中,大奸蔡确、邢恕、吕惠卿、章、曾布、安,小奸蔡卞,实在就是一个奸臣集团。宋朝三百一十九年里,二十一分之七的奸臣,竟然都是王安石的支持者或追随者。王安石简直就是一个培养奸臣的超级大师。
  这堆米把我数糊涂了。
  奸臣吗?用我这个小秀才脑袋想吧,第一罪是卖国,如宋朝秦桧。第二罪是乱朝纲,如明朝刘瑾。或者弑君篡位又不能立国立朝当上皇帝者,也可以算。至少也得在结党的同时还必须弄出为私不仁的故事,是贪官污吏。在这些人的米粒中我数啊数,也真不是我头晕眼花,他们实在算不上奸臣。
  因为这些人都是在王安石创置一个称作“制置三司条例司”的部门时被起用的,所以就说说这个“制置三司条例司”。
  王安石雄心勃勃着手进行“熙宁变法”,但在政界上层,除二十刚出头的年轻皇帝宋神宗赵顼,其他如宰相曾公亮、枢密使富弼、副宰相赵、唐介等都是变法的反对者。“枢密使”这个官职大家可能不太熟悉,它在宋朝是执掌军政、统辖三衙的,权力大得很。这些人不仅在资历上德高望重,在人事上更是盘根错节,他们的反对和掣肘,不仅表现在对年轻皇帝的影响上,更表现在对朝臣、对所辖司部的控制上,特别是“三司”。
  掌管北宋国家经济命脉的是“三司”:盐铁司掌管坑治、商税、茶、盐的收入;度支司掌管漕运、供应等方面的开支;户部掌管户口、春秋两税、上供、榷酒等事务。王安石中进士后长期在州、县任职,三司之中不仅没有得力助手,而且净是掣肘之臣。如果三司不效命于己,变法只是空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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