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带妹妹回家

作者:陈芳梅





  今天是国珍离开我们将近五个月的日子。五个月前,我们一家人在东莞呆了近二十天。那是一段痛苦的日子,我们送走了国珍——我丈夫唯一的亲妹妹。我们全家的那份悲痛之情,我真希望我能用我那笨拙的笔表达出来。可是,几次坐到书桌前,我只是呆呆地望着纸,写不出一句话,满脑子都是在东莞最后一天火葬时的情景:苍白的脸、深凹下去的眼睛,毫无血色的唇……天啊,这哪里是我们家的国珍呀!之前,虽然我们都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知道过了近二十天,尸体一定会有些变样的。但是真正看到那个样子,还是不能接受。心力交瘁、瘦得不盈一把的母亲,一下子就瘫倒在地上,哑着嗓子呼天抢地哭了起来。整个屋里都充满了我们的哭声。在我们的恸哭声中,哀乐声响起。在乐师的带领下,我们绕着遗体,亦步亦趋、跌跌撞撞地走了三圈。这可是永远地告别呀!国珍生前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去相馆照张相,既为办户口,又想让父母瞧瞧。毕竟两年没回家了。可终究没照成。我不知道人死后是否有灵魂,如果有,那国珍应该就在这附近。她一定在哭泣。她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有理由哭泣。我们虽然悲伤,但毕竟活着,可她才三十一岁呀。三十一岁,正是一个女人应该活得最滋润的年龄——老公爱,父母关心,儿女幸福……而她的生命却要被迫在三十一岁的时候戛然而止,这是何等的残酷!开头那一阵子,我的头上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思想好像冻结了一样,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时间是治疗伤痛的最好良药。我们活着的人仍然活着。想着被无情地抛出了时间轨道之外的国珍,我再也坐不住了,强迫自己必须要写点什么——
  那是一个没有太阳的日子,二○○五年十月十七日中午十二点差几分的时刻——
  我像往常一样做好了饭,等着儿子放学回家。这时,丈夫刘叶慌里慌张地走了进来。我有些意外,往常,刘叶是不回家吃饭的。那一刻他几乎是一头撞了进来,手里捏着个手机,语无伦次地说:不……不得了了……国……国珍死了……车……车撞死了……
  凭空冒出的一个“死”字令我的心本能地像被谁揪了一下。但是谁会相信这没头没脑的话呢?我有些生气了,说,喂,刘叶,饭可以多吃,酒可以多喝,话不可以乱说的,国珍可是你的妹妹。说着我还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确信他说的是胡话。可刘叶恼怒地一把推开我的手说:谁跟你开这种玩笑,真的,是真的,刚刚小毫打电话来说国珍死了,几分钟前死的,是车撞死的。说是下班回家时,过马路时被车撞了,一下就撞死了,这可怎么得了呀……
  男儿有泪不轻弹。刘叶哭了,我怔在那里,不知所措。我想,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昨晚我还听到她和刘叶在通话,她的声音就在耳边——
  ——哥,你还没睡吧,我才下班,在弄饭吃哩。
  ——怎么搞得这么晚?还捡垃圾?
  ——当然了。哥,我现在有钱了,你不知道吧,我已经存了两万来块钱了。我现在和小毫他们一伙人一起捡垃圾。小毫的哥哥是老板,他已经答应给我一千块钱一个月了,另外,还有二百块钱的伙食补助,不错吧,哥。再加上我还可以偷偷地搞些废品卖,卖的钱归自己,挺划得来的。
  ——可是搞得这么晚,吃得消吗?孩子呢?
  ——哎,没事的。反正我家婆也在这边。我不在家的时候,星妹和小毛就跟着婆婆。如果我不去做事,她才不会那么好心给我带孩子哩。过来,快过来,小毛,跟舅舅说说话。
  电话里传来星妹和小毛毛的哭闹声,好像说妈妈,妈妈,饿了,我饿了。国珍给了他们点什么,也许是钱,或者吃的东西,他们很快就不哭闹了。
  ——哥,我跟你说,我真的存了两万块钱了,我跟二哥说他好像有点不相信。大哥,你可要信我呀。以前嘛,确实是欠了人家一些钱,现在可都还清了。对了,前几天我听姆妈说,你和二哥都要在县城买房子,是真的吗?我太高兴了。我估摸着你们的钱可能不太够,我这两万块钱就先给你们用着。等我攒够了钱,也要到县城买房子。我们兄妹几个住在一块,把爸妈也接来,那该多好呀。是吧,哥。
  ——买房子的事还没定下来。钱你先存着吧,现在还不急着要。小毫现在还好吧?钱的事你还是先别跟他说,等我们需要的时候再跟他说也不迟,省得他疑神疑鬼的,以为你把什么都给了娘家。上次,他把你打成那样,你跑到云南那么远的地方去,你知道家里人有多担心吗?小毫那个人,我还不知道,心眼跟针眼一样,动不动就发脾气。一个村里的人,他那点德行我早摸透了。你要多注意点,别那样拼死拼活地干了,还是自己的身体要紧。
  ——没事的。哥,钱是我赚的,我说了算。再说,我昨天就已经跟他说了,他哪敢反对呀,嘻嘻。对了,哥,听说家里已经在换新户口了,我把相片寄过来,你帮我拿去办一下吧。明天我就去照相,顺便照一张全身的,让爸妈看看……
  这是多么熟悉的声音,才几个小时呀,现在居然说她已经死了!这可能吗?
  当天下午,我们就赶到南昌火车站。可就在我们快进站的时候,母亲打来了电话。听到电话那头的哭声,我们都担心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母亲能否挺得住。母亲坚持一定要去,说如果不带她去,她就是爬也要爬着去广东。我们就决定让刘叶返回县城,接从乡下赶过来的母亲。
  我和国平先上了火车。在车上,我们把先头买的硬座票换成卧铺,以为睡一觉一切都会发生变化,可怎么都无法成眠。
  列车在前进。窗外已经露出了一点曙光。我们就这样睁着眼睛过了一个晚上。下车的时候,小毫的哥哥小林来接我们。
  一路无语。
  小毫的住处是一所破旧的民房,里面堆了很多瓶子塑料之类的垃圾。我们被安排在一张破旧的桌子边喝茶,可我们哪有心思喝茶呀,只想快点见到国珍,看看这苦命的人儿到底被弄成什么样子了。我们更希望听见有人能跟我们说:国珍正在抢救,或许还有希望。可是,小毫却说:今天不能去看了,她昨天下午就拖到殡仪馆去了,要交警大队开出证明才能去看。
  这样的话从小毫的嘴里说出来是那样地平静,那样地不当一回事,仿佛是在替别人说死了老婆的事情一样。我狠狠地瞪了他几眼。国平则控制不住自己,咆哮着说,开什么证明呀,我妹妹她人都死了,我们大老远的来,难道看都不能看吗?
  我们在一片安慰声中强压了怒火。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你们,大家都这么说。
  第二天,我们见到了满头是血的躺在太平间里的亲人。她的后脑勺被那该死的货车撞了一个深深的洞。我的心绞在了一起。国平蹲在地下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三天,刘叶和母亲来了。伤心。哭泣。
  第四天,国和坐飞机从云南赶了过来。伤心。哭泣。
  你的亲人们都来了,国珍你知道吗?我们来带你回家,回到生你养你的家。不用再担惊受怕了,不用再过那些苦日子了。我在心里一遍遍地这样说。
  这二十天的日子,我们是怎样挨过来的呀。看着国珍的衣服,母亲哭。看着国珍的一只鞋子,母亲哭。看着国珍未吃完的菜、未来得及洗的碗、未来得及洗的衣服、未织完的毛衣、未钩均匀的鞋子……母亲一遍遍地哭,嗓子哭哑了,她还哭。我们只看到一张干裂的唇一张一翕地在叫着女儿的名字。不能让母亲这样哭下去了。我们尽量把母亲带离那个有着国珍阴影的破旧民房。我们根本顾不了别的。可有人却早就在计划着一些东西。那就是赔偿金的问题。小毫一家人,拿他们的话说就是,人死都死了,伤心顶个屁用,最实在的就是多搞点赔偿。我们早就请律师估计一下,大概有十七八万吧。是呀,十七八万这可是用国珍的命换来的钱。我们早就听出他们的话外之音来了,那意思无非是:不但要从对方手里多拿到钱,而且希望我们父母兄弟都不要插手。他是丈夫嘛,一切利益理所当然归他。他们甚至在想:你们哭也哭了,看也看了,识相的就该走人了。
  我们怕母亲病倒,希望赶快结束这里的一切。在他们的强势下,我们不得不退让。虽然到最后一天的时候,我们差点连住的地方都保不住了。可大家都已经麻木了,只希望快点结束,快点带着我们的亲人回家。
  妹妹,现在我们就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