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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原诗名盛 幸有诗人扬

作者:张求会





  2004年11月,我在给友人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广东人民出版社将出版)作序时,曾对义宁陈氏三代人的诗打了一个不很恰当的比方:“陈宝箴之诗,堪称政治家之诗;陈三立之诗,更似文学家之诗;陈寅恪之诗,则是史家之诗。”这几天拜读了江西胡迎建先生寄赐新著《一代宗师陈三立》(江西高校出版社2005年12月第1版),一方面为看到一本由当代江西诗人撰作的散原传记而感到高兴,另一方面也觉得自己这个比方可能还不算太离谱。
  诵读《一代宗师陈三立》之余,我觉得胡著至少有这样几个特色值得注意:
  一、既有所兼顾,又有所侧重。义宁陈氏一族,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握世运之枢轴,含时代之消息”(吴宓语),陈三立恰恰是这样一个特殊家族中承前启后的关键性人物。他的一生,可以入传的材料异常丰富。在众多可资利用的材料之中,胡著既能统筹兼顾,又能侧重突出。举凡传主一生行事的主要“亮点”,如青年时代与湖湘人士的诗文交游,壮年时代随侍父亲实施维新运动,晚年拒食拒药以身殉国等等,都能在胡著中逐一发现。即便是一些较少受到关注的内容,如参与南浔铁路建设等,也在胡著中得到了比较细致的展示。简而言之,读者凭借着胡著完全可以了解传主的“全景式”面貌。
  “馀事作诗人”(韩愈诗句),历来被解读为文章不及事功,久而久之,自始即以诗人自期的诗人变得十分罕见,这也许是中国诗人的一种特殊性。身处五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当中,散原也不可能心甘情愿地只作一个诗人。但盖棺论定,义宁陈氏数代先贤,真正具有入世之才的似乎只有陈宝箴。数年前,笔者在与陈氏直系后裔谈话时,也曾亲耳听到这样一种评论。后来之所以将散原之诗界定为“诗人之诗”,原因之一也是基于这样一种看法。胡著以散原诗文为主线,以此连缀其一生行迹,而最后一章(第八章)更是直接以“陈三立的诗歌成就与地位”为题。在我看来,如此安排至少有两个好处:既凸现了散原诗文记录历史、表白心曲的重要价值,也透露出“一代宗师”的着眼点恰巧是诗文“馀事”而非其他事功。
  由此稍作延伸,我觉得这种既有兼顾又能侧重的剪裁,其实也表现出胡著务实求真的一种品格。作为少数与陈氏直系后裔有交往的研究者之一,胡迎建排除了乡情、交谊可能带来的不利因素,不溢美,不隐饰,秉笔直书,客观评价传主一生,留下一部足以传世的信史。
  二、既重真实性,又富文学性。胡著之《后记》有一段话最能集中反映这一特色:“我以陈三立诗为主要线索,稍作征引,探究其生平活动的踪迹与心路历程,努力做到既忠实于历史,又忠实于其诗意,不敢妄加演绎,力求做到既有学术性,又有可读性。”这一段夫子自道的话,应该说最大限度地得到了落实与体现。俗话说:“文史不分家。”又说:“诗文皆史。”二者的界限如何划定、交融的分寸如何把握,却是一件颇令人头痛的事情。谁会想到,浪漫诗人李白的诗句“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塞下曲》),居然可以成为气候史研究的证据?问题在于自然科学研究者是否都像竺可桢先生那样“具备精湛的文史知识”(周培源语)。仅就古典文学的研究而言,诗文常见的夸饰、隐曲,能不能较真?如何较真?这些都是最能看出研究者长短所在的要害。
  得益于规范的科班训练,得益于长期注重乡邦文献的整理,得益于丰富的旧体诗创作实践,迎建先生在解读散原诗作时游刃有余,在“信”“达”兼备的基础上,以饱含诗意之语委婉转述,“雅”而不俗。举书中所记光绪三十年(1904)散原诗《墓上》为例:
  原诗:“短松过膝草如眉,绵丽川原到眼悲。丛棘冲风跳乳雉,香花摇雨湿蟠螭。岁时仅及江南返,祸乱终防地下知。弱妹劳家今又尽,茫茫独立墓门碑。”
  胡著:“墓前的矮松仅比膝高,嫩草抽长得如纤细的眉毛。棘丛中一阵风来,原来是野雉鸡跳出来了,花摇动了,花上的雨珠儿洒在蛇窜过的地上。此诗写景清丽绵芊,逼真生动,融入凄楚之情。第三联转入议论,他说每年要从江宁回来,最担心九泉之下的亡魂醒来,如果知道国家的祸乱,恐怕再也无法安眠了。王赓《今传是楼诗话》中赞此联‘最为刻挚’。妹妹再也不能操劳家事,她已走了。四野茫茫,只有他久久地伫立在墓碑前。”
  不难看出,即便是短短的一首七律的引用,胡著也颇费苦心,既有真实的转述,又融入前人的评点,在确保无一字无来历、无一句无出处的前提下,真正做到了叙议相生、文从字顺。吴孟复先生对《近代江西诗话》所下的评语:“以通才而谈乡故,以诗人而作诗评,考镜平章,博而有要,亦诗亦史,有学有识,且文辞尔雅,可读性强。”——移诸新著,同样贴切。
  综观全书的行文特点,尤其是结合最后一章的总体性论述,我更倾向于将胡著定性为诗话体人物传记。诗话原本是著者擅长的文体,此次虽然专用于散原一人,但也足以尽显诗话之优长,大大提高了作品的可读性。
  三、既批判继承,又力求突破。散原诗文,自成名至今,已逾百年。百余年来,论述之丰富可想而知。摭拾一二前人所论,敷衍成文,即便身处“前网络时代”也并非难事。时至今日,坊间所见各类文章、著作,大多仍停留在这样一种层次。认真追究起来,因循守旧的病因除了懒惰之外,最主要的可能还是无法完成由“隔”到“不隔”的过渡。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创制的这两个概念,笔者以为借用至此,或许稍稍能够说明问题。所谓“隔”,是指由于缺乏古典诗文的基本训练,不会写旧诗,不会写文言文,因此无法真正获取与旧体诗文对话的资格,结果只能拾人牙慧,最多也只能隔靴搔痒,不得要领;所谓“不隔”,指的是掌握了古典诗文的写作规律,能够完成合格的旧体诗文的创作,能够理解诗文作者不得不如此的用心,评论分析能够击中肯綮,并且在前人基础上得出新见解。这里不妨引用朱浩熙著《蒋天枢传》(作家出版社2002年11月第1版)的一段话作为佐证:
  身为古典文学教授,蒋天枢时时处处注意提高学生的文学素养,努力营造一种小环境,使学生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受到熏陶。每年他给入学新生的见面礼,就是完成一项特别作业:作文——每个人都用文言文写一篇自传。
  “作文就作文吧,为什么要用文言文写呢?”有的学生问。
  蒋天枢解释说:“因为你是学中文的,一定要学好民族的传统文化。学外语的不说外语,一定学不好;学中文的不会写文言文,那也学不好。”
  正是因为作者顺利实现了“隔”到“不隔”的转变,这才能够在批判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加深加强了散原诗学、诗艺的研究。尽管他在《前言》中自谦地将此书定位为“尝试之作”,但我相信,每一位认真阅读过胡著第八章的读者都会认同这样一个结论:这是一种真正懂得旧体诗的研究者才能达到的境界。试以胡著论述黄(山谷)、陈(散原)之区别为例:
  陈三立与黄山谷风格的不同表现在:山谷诗峭瘦,散原诗苍坚;山谷重点铁成金,而比兴寄托,略嫌不足;散原之诗,意境独辟,即比喻、炼字亦戛戛生造。山谷诗有槎枒之感,散原诗有浑融之气,可以溶其生涩。
  胡著的力求突破,还有另一种表现,那就是冷静客观地重新审视前人看似一锤定音的断言。清诗研究权威钱仲联先生在《近百年诗坛点将录》中以“宋江”比拟诗歌革命派的旗手黄遵宪,而以“吴用”比拟陈三立。迎建先生认为:“其评估是以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故以诗歌革命派为诗歌的主流,认为同光体不足以冠冕各派。此说非也,诗歌革命派其实也仅是一派,且在同光体的牢笼之下,怎能冠冕其他众派?”迎建先生如此立论,显然与时下经常出现的“专拿名人开刀”迥然不同。钱仲老推进近代文学研究之功勋,有目共睹,彪炳史册,但如果据此简单地以钱老所定标尺衡量一切人物,既有失公允,也不利于研究事业的良性发展。即以上述话题为例,胡著所引吴孟复先生一函,也颇能看出,不为名家言论所左右者其实一直不乏其人:
  开一代诗风,领袖一代名流,成就自己体貌,宋江一席,自当归三立。钱先生自是虞山诗脉,盖以江浙地区门户之见,难免降心从俗,或曲为弥缝。
  当然,如果抱着求全责备的态度看待胡著,确实存在一些微疵。有些细节有待订正,虽然无伤大雅,但为贤者计,仍有必要稍作提示:
  1.陈伟琳创立“宾兴会”,旨在资助家境清贫的族中子弟,使之顺利赴试。郭嵩焘原文为:“于是倡建义宁书院,为宾兴会,资之赴举。”胡著节引为:“于是倡建义宁书院,又为宾兴会资。”2.《神雪馆诗》为陈三立继妻俞明诗所作,并非俞父所著。陈三立前妻姓罗,罗父名亨奎,字惺四。罗亨奎有二子,一子名运陟,字邠岘。胡著误作“罗邠岘名惺四”。同页称桐城吴汝纶“号肇康”,也是前所未闻。3.三立参与南浔铁路建设之事,台湾某报较早披露了廖国仁的回忆文章,江西修水县政协所编陈氏史料集《一门四杰》(1994年印行),将作者误为“廖国光”。4.散原有诗《夏午彝编修将去南昌……午彝独携爱姬宿崝庐……》,胡著将“爱姬”转称“夫人”,稍觉欠妥。5.民国十九年(1930),散原之女新午随其夫婿俞大维往德国,临行前携俞扬和来庐山辞行。散原有诗留别爱女,题为《三月二十一日别嫁俞氏女子新午随其婿大维并将稚子扬和往柏灵》。胡著将“稚子”释为“小儿子”,显然容易滋生歧义。扬和为俞大维留学德国时所生子,携带归国后由陈新午抚育成人。新午所生二子,长方济,幼小济,均较同父异母之扬和年幼十余岁。此事在陈小从著《图说义宁陈氏》(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2月第1版)已经提及。6.《苏堂诗拾》为李宣倜诗集,其友陈声聪曾为之序。故胡著所引“《苏堂诗拾》”,当作“《〈苏堂诗拾〉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