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时光天籁(四章)

作者:克 郎





  雪谷漫步,远峰林木披白,朝阳映照积雪,清素灵奇,克郎郁怀为之朗。雪路无痕,嘎嘎开了新,心上脸上展出童欢。克郎在山林里寻找茜草针。因了雪深,林间块石弱草,隐失不见,茜草针是小灌木,只要生得有,是很好找的。雪压枝断,林间不时噼啪作响,遥遥传来。克郎想起去年冬至,和玉儿一起在这里寻找兰草花。那时有折断的细竹,脚下时有折枝声,也似这般噼啪作响。克郎想入非非,要是玉儿在,会不会在这样厚实的雪被里,又要上我一回呢。
  雪谷坡下有两棵好树,粗壮高大的杨梅树,怕真有好几十年了。树下杂木甚少,雨露阳光都由它承接了去。杨梅花开,梅子熟时,克郎都来看过那种水灵,现在只有干涩的长叶子,墨绿浓密。树下有一片茜草丛,克郎高兴地跑过去,摔得四脚朝天,小锹甩出老远。黑狗比克郎会走山路,也趔趄着滑到针丛里,昂的一声,跳开来向着茜草一阵嚎叫。茜草针长得很好看,枝条细小,叶如青豆。针状长刺下结着红球核果,状如血珠,腊月不落。
  山上山下两个时辰,克郎周身暖和温熙。握着茜草,站在此山望对面山谷,七八间矮小土屋,背倚大山,安静自若。蓬松着厚雪的屋顶,映照冬阳,熠熠生光。户户屋下伸出的铁皮囱口,轻吐青烟,空中断色。眼中水气氤氲,灵境自成。克郎凝目四望,心旷神怡。望见老林家小屋寂静,囱口出烟青微,晓得炉火几灭,急急回转。添柴加火,洗净茜草,切成小段搁瓦罐里,坐水煎熬。小房忽的暖和起来,氲氤着药草的清香。
  老林喝了几天茜草针熬煮的药汤,筋骨之痛松懈了不少。苍老的脸上皱褶舒展开来,愉快地说:克郎啊,这种长刺的草,年年春尾看着开白花,腊月里结红果籽,生生死死的,都不晓得可以用来治我身上的病哩。克郎笑着说我也不晓得的,城里花圃有的卖,花相如茉莉,所以就查了一查。克郎喜欢茉莉是因为玉儿喜欢,克郎在城里的阳台上养了好多茉莉花,今年夏秋清香了两季。
  檐下结满了冰柳,长长短短,像玉儿雨中的眉上发丝,参差滴水。儿童拔了下来,比作枪剑在阳光下飞舞戏耍,咯咯地欢笑着。克郎听着这样忽惊忽乍的笑闹,欠着身子在凼边洗衣,想着檐榴新娘的故事。水面冒着白气,掌上泉暖,十指也游丝生烟。拨开畦头冻雪,菠菜地边栽下的兰花草露出条叶来,笑盈盈俏生生,依稀去年旧相识。克郎点头与它招呼,花在人在,吾心不孤。扯下两颗大白菜,放在洗净的衣卷上回转,阁阁踏着哧滑。
  积雪在阳光下燃烧,亮得灼目,在山谷里蒸发出腾腾白雾。克郎很晚才起来,老林把火炉生好了,白菜萝卜大蒜苗也从园里扯了回来。克郎就在火炉房里呆着,柴木节节,暖如春日。老林屋人少,邻里隔壁的喜欢来串门,一吆喝就成了牌局。男男女女摸着纸牌,一时寂静无声,一时轰然兴奋。克郎看看牌局看看书,只管添柴加火,炉子烧得通红。
  老林勤劳,每年都种了上百斤红薯。克郎搬了长木梯下到窖底,黑乎乎摸出一篮子,埋在炉灰里慢慢的煨着。炉火那么旺,一会儿熟一个,一会儿又熟一个,散发着薯块的浓香。以往是玉儿急急抖落出来,要克郎的老手剥去薯皮,吃得那般甜香。克郎今年给自己剥,再多的拿到户外,不怕冷的儿童正在门口玩呢。冻得通红的小手接了过去,呵呵地啃吃,或圆或扁的小脑袋上热气袅袅,是汗气,是薯香,克郎看着真是舒服。
  不可多贪茶水,不可多食番薯,克郎入夜频频起解,苦。积雪照亮了明月,光华四溢,足下成冰。点着一支烟,克郎单衣裹袄,蹲着也打寒战。破木栅门开着,青白的视线,看见土砖上的糯米藤,从春天长过来,竟还在。玉儿冬夜里如厕怕黑,要克郎在门外站着,蹲在那里拿手电乱照,嘴里还不停:克郎!砖缝里有糯米藤,你认得不?糯米藤在春天是紫红紫红的,可以牵好长好长的藤蔓,晒干来煎水可以活筋骨……克郎你呆了呀,也不说话我听!克郎要进去伊又不让,站在土墙外冻得直抖,磕碜着讲了两个在冬天的笑话,想叫玉儿也可怜一下克郎的冷。玉儿在里面咯咯地笑着,差点没掉下身后的茅坑去。克郎这么想着,烟也抽完了,起身了,屁股都好像没有了。那个冷呀。
  
  小雪大雪
  
  小雪大雪节气之间,也有一段上好的日子,像小阳春的再来。晚上下过一点小雨,淅淅索索落在屋后的竹叶上。清早就晴了,月芽还在微青的天上。习惯早起的山里人,这种时候要开始备柴过冬了。
  克郎跟着房东老林去驮树。柴山就在屋后,山势颇陡。有枞树二棵,松树二棵,樟树一棵,苦楝树一棵,枇杷树一棵。是老林前些日子锯下的。克郎驮上肩,很艰难地往坡下拖扯,颇为踉跄,咬着牙。看老林也是青筋暴起,却比克郎稳健得多。老林大概有七十岁了。
  老林又是殷切地沏出茶水来,很感激克郎的样子。还是上次来吃的野茶,克郎慢慢地品味,火辣辣的肩头。庭院搁着木头叉架,枇杷树杆被拖上去,老林一脚踩在树身,一手持锯,吃吃吃吃地飞出许多粉屑,一段一段红橙橙的榾柮跌落下来。克郎上前用小斧头劈开,一瓣一瓣挤放在竹藤圈里,一捆一捆摞进柴房。往年这是玉儿做的事,伊喜欢得紧,在冬至前宽厚的阳光下,脱了绒衫,翩翩然像肥硕的蝴蝶,忙碌地拾捡木瓣,一瓣一瓣排摆在向阳的墙墩下。做完这些事儿是多么愉快啊,红红的枇杷黄黄的松,白白的苦楝土棕的枞,色泽不一而谐调,奇香四溢。
  像做出来的可口佳肴,这些柴木是喂给冬天的火炉吃的。雪屋里的铁皮火炉,快意地吞吃着各色柴木,回报以通红的温暖。老林每夜只有一觉瞌睡,三点就起来劈柴,就着早月。克郎哪里起得来,就着铿铿之音做梦。克郎说,那么大早的,看得见吗。老林说,怎么会看不见呢,碰上十五,凉月大得像白昼。
  老林去菜园扯萝卜,说晚上炖骨头吃。克郎接着来锯那棵樟树。锯木榾柮是一件简单的体力活儿,不紧不慢地做。阳光如此暖和,衣裳一件一件地脱,贴身布衫汗湿在腰背。木屑纷纷扬扬沾落在裤脚上,散发出浓郁的樟树香息。这些香屑已经堆了起来,玉儿会撑开一只麻绳大袋,把香屑往里内拢集。老林说木屑子比柴榾还要好烧,烧起来整个炉子红得透明。克郎看玉儿蹲着抓捧,不间歇地说着“香、香、香”,俯视正见雪白的胸谷,真好看。
  累了,再坐下来吃一回茶。墙脚的野菊花开得正是好时候,鲜黄细碎的那一种,稍微靠得近些,可以闻到幽幽药香。邻家老妪在采花,老人双眼有疾,玉儿以前告诉过她,在冬至前遍采此菊,晒干做枕,可以清脑明目,帮着她一起采摘。老人惦着玉儿的好,问“那女儿怎么没来了呢”,克郎以笑作答。想起也曾微示不满,说“我也眼神不好使呢,怎么不见你做个菊枕给我哩”,玉儿总说下回下回,这下回到何时才能兑现呢。
  没有拾屑采菊的身姿可看,就看看山吧。满目还是绿意为多,因为松树颇众,而这种绿意收敛干涩。鹅掌槭身现五彩,叶已落尽的,现出灰白的躯干。叶儿尚在的,红的红,褐的褐,橙的橙,青的青。银杏已是金黄,不时有枯叶悄然滑落,摇摇摆摆在暮色中。
  吃完了一包烟,克郎站起来,满身疲惫,满心舒畅。厨房里的土灶上炖着汤呢,柴火烧煮的萝卜排骨汤,香喷喷的,玉儿和克郎都极为喜欢。炊烟升起在各自的屋顶,随山风轻散,袅袅缠结。一股烟青,一股烟红,一股烟黄,一股烟黑……拧结成九色炊烟,从各家山民门前滑过,带着五谷奇香,飘散在雪前的九色山里,圣境一般的深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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